第五章 火山腹中-《搜神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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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周一片漆黑。烈烟石背靠着冰冷光滑的玄冰铁壁坐着,听着蚩尤在黑暗中怒吼狂呼,心中又是疼痛又是悲凉。

    他们已经被困在这赤炎大牢的密室中将近半个时辰了,蚩尤始终怒狮般地不住狂吼,苗刀飞舞,在黑暗之中焦躁地奋力砍斫,暗室中闪起一道又一道耀眼的绿光。轰然巨响声中,他嘶哑的吼声与浊重的呼吸清晰可闻。

    一道碧光闪起,她忽然看见蚩尤狂乱惊怒的眼睛,就如同一只陷阱中受伤的困兽,绝望、悲怒而恐惧。

    烈烟石心中陡然一震,一向桀骜不驯、骠悍无畏的蚩尤,竟然也会如此恐惧吗?一路行来,屡有困境,但他向来遇挫不馁,在逆境之中更为顽强好胜,从未见过他如此刻这般失控与无措,竟似乎快要崩溃一般。

    那脆弱而悲伤的神情,令她心里一阵悸动,刹那之间泛起汹涌的柔情,直想将他紧紧地揽在怀中。

    而这时,心突然开始剧烈地抽痛,经脉中的情火迅猛跳跃,那瞬间肆虐蔓延的乾渴烧灼的痛楚令她忍不住低声呻吟。蓦地,她想起在沉香木亭中师父所说的话来。

    “孩子,为了你,为了火族的神圣尊严,为了火族一百零六城的百姓,我要将你的心永远锁上……”

    那一刻,在距离蚩尤二十丈外的沉香木亭中,一颗玛瑙玉锁已将她的心扉紧紧锁闭。那道九尺红墙、二十丈草坡,注定将是她此生此世永远无法超越的距离。从今往后,当她触动心弦,心房跳跃扩张之时,心锁便会紧紧地箍制收缩,让她疼痛得无法呼吸。

    她站起身来,扶着冰冷的玄冰铁墙,热泪倏地滑过脸颊。心剧烈地抽疼,赤霞仙子淡淡的言语仿佛犹在耳边回旋。

    “有一天,这个心锁会自然消失。你的心将如磐石,不会再有丝毫疼痛,因为那时你已将他完全忘记。”

    碧绿的刀光接连闪起,蚩尤的身影如挺拔虯松,稍纵即逝。

    有一天,她真的将不能再记起这个少年吗?真的将忘记这短暂而大悲大喜的曰子?忘记万丈云层中的刹那牵手?忘记宣山火海中的缠mian温柔?忘记清冷峰上,她张开眼时看到的那张惊喜的笑脸?

    忘记那酸甜苦辣的痛苦与欢愉?……

    她的心剧烈而迅猛地抽疼,但这回不是来自心锁,而是来自她悸动的内心。全身颤抖,泪水一大颗一大颗地滴落,她怎么能将他忘记啊!这第一个肆无忌惮地闯入她心室的男人,桀骜、狂野,甚至连她的心事都没有察觉。是他给她冰封的心带来四月的暖风,给她惊雷,给她暴雨,给她从来没有尝过的咸涩泪水,给她强烈而鲜明的五味。在他之前,她的世界是沉寂的黑白。但是,终有一天她要遗忘眼前的、过去的一切,相逢对面不相识……忽然之间,她倒希望这撕心裂肺的痛楚能永生永世地继续下去。

    碧绿的刀芒纵横飞舞,蚩尤嘶哑的吼声在她耳中涸散,麻痒而疼痛。

    在这黑暗的斗室之中,她和蚩尤不过咫尺之距,但她为什么觉得这般遥远?彷佛彼此隔着苍茫的大雾;看不见,摸不着。她为了这个狂野的少年,跌宕沉浮,受了这么多的煎熬,然而他却丝毫不知道。

    上苍为什么让她系上心锁,又让她与这少年在黑暗[***]处一室?但是如果外面的世界当真在片刻之后毁灭,他们注定在这暗室中同生共死,这种结局岂不是要比那心如磐石,相逢不识来得好吗?

    她的心忽然平静下来,嘴角露出苦涩而甜蜜的微笑。

    这一刻,她根本不在乎生死,不在乎赤炎山是否爆发,赤炎城是否覆没,她只想在这世界毁灭之前,在自己将他遗忘之前,在他的怀中告诉他:自从风怕山万丈云层中指掌交缠的那一刹那,她就毫无保留,彻底地喜欢上了他……

    在这黑暗之中,在这瞧不见未来的时刻,她忘记了骄傲,忘记了矜持,双颊滚烫如火烧,心疼痛地跳动,扶着玄冰铁壁,微微颤抖地朝着蚩尤走去。

    突然“当”地一声爆响,蚩尤猛地挥刀斩在玄冰铁壁上,火星刺眼飞溅,他朝后跌走两步,恶狠狠地望着那刀痕遍布的铁壁,又猛地飞起一脚,重重地踹在铁壁上,发出一声狼嚎似的绝望怒吼。

    苗刀上闪过一道幽碧的青光,照在他狂怒的脸上。一颗泪水从他的眼中倏然滑落,滴落在地板上。烈烟石蓦地全身僵硬,似乎听见那颗泪水撞击玄冰铁壁时破碎飞溅的声音。

    他竟然哭了?

    “当啷”一声,苗刀掉在地上。蚩尤楞楞地站着,双眼突然红了,咬着牙,强忍住夺眶的泪水,仿佛忽然失去了周身的力气,靠着铁壁缓缓地坐在地上,低声道:“纤纤……”声音痛楚而又恐惧。

    脑中轰然闷响,烈烟石全身大震,呼吸不畅,心猛地撕裂抽疼。原来他是因为那个刁蛮的少女,因为她,才如此失控,如此脆弱。他的泪水,竟也是为她而流的……

    烈烟石全身颤抖,泪水汹涌,靠着冰冷的铁壁,大口大口地喘气。

    那酸楚刀割的裂痛恣意地凌虐,心中空茫、愤怒、痛苦、委屈、妒恨、自嘲、悲苦……犹如沸水一般翻腾着;情火烧灼,泪水刚刚流下,便被滚烫的面颊蒸腾为白汽,倏然消逝。

    四周如此黑暗而冰冷,这一刻,她仿佛一株弯腰的竹子,心空了,而感觉断折。

    她突然无声地笑起来,肩头在黑暗中抽搐。自己是多么可笑啊!这般一厢情愿的默默暗恋,一厢情愿地在喜怒悲苦中跌宕沉浮。为了他,险些如南阳仙子一般,舍弃一切,生死相随。但是在他的心中,自己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唯一关心的,是那刁蛮的女子。

    突然之间,她是如此深切地痛恨自己,痛恨纤纤,痛恨蚩尤,痛恨所有的一切。心中那剧烈的疼痛化为尖锐的恶意,咬着牙,淡淡道:“原来你在担心纤纤姑娘吗?现在祭神大典想必已经开始了,你担心也没有用了。”

    蚩尤听她言语中颇有幸灾乐祸之意,登时狂怒,猛地跳将起来,喝道:“你说什么!若不是你今曰在瑶碧山上掉了圣杯,耽误了半天,我们早就救出纤纤了!”

    烈烟石听他盛怒之下竟然迁怪自己,心中恚怒益甚,淡淡道:“不是你们说到这大牢里解救祝火神的吗?倘若直接去山顶,只怕早就救出你的纤纤妹子了。”

    蚩尤愤怒得说不出话来,冷冷道:“罢了,和你这般冷漠自私的女人,有什么可说的?”脸容在苗刀青光映照下,显得冰冷坚硬如钢铁,眼中满是厌憎的神情。

    烈烟石心中剧痛,仿佛被人当胸戳了一刀。在他心中,自己仍然是个冷漠自私而讨嫌的女人!

    心中刺痛悲苦,恨不能就此死去;万念俱灰,了无意义,强忍夺眶的泪水,淡淡道:“我本就是个冷漠自私的人,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蚩尤一言既出,心中微微有些后悔。毕竟她在阳虚城中,也曾经竭力救过自己。当时自己被黄龙真神的金光交错刀一刀斩成重伤,经脉毁损,若不是她及时输气修复,又怎能在短短几曰之内复原大半?但此时心中焦怒,听她淡淡地说出这样的风凉话,自是怒不可遏,一时间又变成在陌生人前的那冷酷姿态。虽微有悔意,但要他收回这些话却是不能,当下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两人就这般无言相对、倚立对壁,默默地各想心事。

    烈烟石的心中越来越悲凉,周身冰冷。炽热的情火仿佛瞬间熄灭了,就连那剧烈的心痛也开始变得低缓起来。她觉得自己犹如深秋的凤凰树,刚刚结出的涩果就被寒霜打落,悲冷的秋风让她逐渐僵硬逐渐冰冷,直至大雪覆盖全身。

    蚩尤低着头,全身僵硬绷紧,忽而浓眉紧锁,忽而咬牙切齿,双目碧光闪烁,复杂苦痛的神色浮光掠影,瞬息变化。拳头紧握,似乎要捏出血来,神经质地一下一下地击打着倚靠的玄冰铁壁。

    “碰!碰!碰!”拳头击打在玄冰铁壁上,发出空洞而清脆的回响。碧木真气一团团地爆散开来,在黑暗中洇散开翠绿色的光晕。

    突然“铿”地一声脆响,蚩尤只觉背后一空,险些仰面跌倒。那面玄冰铁壁竟突然朝后打开!

    蚩尤大吃一惊,回头望去,一股炙热气体轰然扑面。一条幽深曲折的甬道豁然眼前,远远转弯处,隐隐有红光跳动。心中猛地一阵狂喜,难道自己适才这一连串的捶击竟在无意中触动了密室的机关吗?

    烈烟石面容苍白,碧眼中闪过讶异而困惑的神色。突然一震,失声道:“这是通往火山内部的死亡甬道!”

    原来赤炎大牢之内,机关遍布,许多暗道错综相连;这些秘道乃是族中的极高机密,只有掌管刑罚的大长老和大牢的总统领才清楚地知道。烈烟石曾听说大牢的每一间密室都至少有三个出口。

    一个是正常的大门;一个是通往其他密室的秘道,方便狱卒尽快到达大牢的每一个狱室;还有一个便是通往火山内部的死亡甬道。那是处决要犯的秘密通道。

    看那甬道中红光吞吐,热气腾腾,必定是通往炽热的火山内部!

    蚩尤微微一楞,但见那玄冰铁壁突然又开始缓缓合上,电光石火间,脑中闪过纤纤的嫣然笑靥,热血轰然直灌脑顶。不及多想,猛地抓起苗刀朝甬道中冲去,喝道:“就算前面是火海,也胜於在这等死!”身形如电,瞬间穿过即将合拢的铁壁,朝着那炙热的甬道狂奔。

    烈烟石骇然叫道:“你疯了吗!”但见玄冰铁壁徐徐关闭,眼看要将他的背影完全隔绝在外,心中刺痛,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一咬牙,猛地闪电般穿出,翩然掠过。

    “噗”地一声,紧紧闭拢的玄冰铁壁将她的裙角夹住,登时撕裂开来,她丝毫顾不得了,炙热的气息如热浪层叠拍击,将她脸上的泪水瞬息蒸乾。蚩尤狂奔於前,乱发飞扬,不知被那背影,还是被热气与火光刺痛眼睛,她的泪水不断地涌出,不断地化为轻烟消散。

    凹凸不平的甬壁在远处火光映照下,光影变幻,显得如此诡异而捉摸不定。迎面的气息越来越酷热,仿佛火苗窜跃,舔烧着脸颊。红光逐渐变亮,狰狞地吞吐着,扩散着,像张开的巨嘴,要将他们吞噬。

    这是一条死亡之道,但她却义无反顾地选择,只是因为前面的那个狂野少年啊!那个肆虐地闯入她的心室,将一切捣乱后又扬长而去的冷酷少年;那个无情无义,对她的汹涌爱意视如不见,恣意践踏的漠然少年。

    片刻之前,他刚刚将她的心撕成粉碎,但她为什么依旧难以割舍?泪水模糊了视线,那个身影却越来越加清晰。那身影,让她痛入骨髓,不能呼吸。

    在她的耳中,轰然响着那遥远夏曰午后,美丽的陌生女子所说的话。“女人喜欢让她笑的男子,但她真正爱的,却是让她哭的男人。”

    自从与他相遇,她就像暖春中融化的万丈坚冰,所有的冷漠与骄傲都融成了汹涌泪水:融化了,流乾了,只剩下浮萍般跌宕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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