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零九章 逍遥游-《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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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海之上,在那剑仙联袂拖月一事过后没多久,一艘悬空飞掠的山岳渡船,附近还有两条保驾护航的大骊剑舟。

    体型庞大,遮天蔽日,恰好从桂花岛上空飘过。

    宝瓶洲所有能够跨洲远游的仙家渡船,早就被文庙和大骊朝廷征用借调,属于老龙城范氏的桂花岛也不例外。

    不过在文庙议事结束没多久,老龙城苻家便与皑皑洲和流霞洲各自租赁了一条新建渡船,用来维持商贸航线。

    这种事情,虽然有投机取巧的嫌疑,却是被中土文庙允许的,不算违禁,这使得那几座能够独力营造跨洲渡船的宗字头仙家,没少挣。

    桂花岛上,一座名为圭脉小院的私宅。

    桂夫人揉了揉眉心,她最近实在是被那个仙槎给惹烦了。

    金粟忍住笑,比较辛苦。

    原来是之前在中土文庙那边的重逢,仙槎说了一番掏心窝子的话,桂夫人看他诚心,就稍稍退让几分,说了句客气话,让他可以偶尔去桂花岛坐坐。

    当时她有自己的考量,身为南岳大山君的范峻茂,从玉璞境一路跌境到了龙门境,所以范家急需一位上五境供奉,而那位多年护送这条跨洲渡船安然路过蛟龙沟的老舟子,恰好就是仙槎的弟子,桂夫人就希望仙槎能够多加指点弟子的修行。

    但是桂夫人万万没有想到,她所谓的“偶尔”,跟仙槎认为的偶尔,根本就是两回事。

    先前在她意料之中,收了一封来自年轻隐官亲笔手书的道歉信。

    一开始桂夫人还觉得陈平安多虑了,现在她开始觉得陈平安要是敢来桂花岛,她就敢直接赶人。

    小院敲门声响起,不多不少,刚好敲门三下。

    桂夫人微微皱眉,有人靠近院门,自己竟然毫无察觉。

    金粟就要起身开门,桂夫人摆摆手,让这位弟子留在原地,再一挥袖子,打开了院门。

    门口站着一个年轻道士,笑容灿烂,朝院内师徒二人,抬臂挥手。

    这条范家渡船,不接纳半道登船的客人,金粟看了眼那年轻道士的道冠,是莲花冠,就被她当成了来自神诰宗的某位游历道士。

    宝瓶洲只有神诰宗的道士,头顶所戴道冠,才会既有鱼尾冠,又有莲花冠。

    可是照理说,桂花岛此次循着那条归墟通道,从蛮荒天下返回宝瓶洲,岛上并无乘客,更没有道士才对。

    桂夫人默不作声,起身后只是道了一声万福。

    金粟连忙跟着师父起身。

    年轻道士赶忙弯腰还礼,起身后唏嘘不已,“一别千年复千年,所幸桂夫人姿容依旧,令人见之忘俗。”

    桂夫人微笑不言。

    年轻道士大摇大摆走入院子,“这位就是金粟姑娘吧,孙嘉树能够迎娶金粟姑娘,真是天作之合。”

    宝瓶洲那座金桂观的桂树,被后世许多山上修士视为正统月宫种,就是这位道士早年乘舟泛海,途中偶遇桂花岛,在这边借了几枝桂,之后在宝瓶洲登岸游历,路过金桂观,随手造就的一番“仙人”手笔,还要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闲是真的闲。

    只是桂夫人如何都没有想到,陆沉去了一趟青冥天下,当初真就闲出了个道祖小弟子,白玉京三掌教。

    事实上,在那趟游历过程中,陆沉还见过了神诰宗当时的宗主,为当年刚刚上山修行的一个道童,指点了些道法。

    而那位小道童,姓祁名真。

    金粟自然未能认出这位年轻道长的身份。

    哪怕对方挑明了身份,估计她也不敢信。

    年轻道士落座前,左右张望一番,笑问道:“这么不凑巧啊,老顾没在渡船上边?”

    原来是那个从剑气长城离开后的陆沉,没有着急返回青冥天下,而是严格遵循与隐官大人的那个约定,必须走一趟宝瓶洲的云霞山。

    而白玉京三掌教的御风速度之快,简直就是……乌龟爬爬。

    桂夫人无奈道:“陆掌教何必明知故问。”

    不是正因为他不在,你这位白玉京三掌教才愿意现身吗?

    陆沉落座后,手指敲击桌面,意思很明显了,酒呢。

    金粟便以心声询问师父,要不要拿出几坛桂花酿待客,桂夫人当然没答应,她不愿意桂花岛跟这个三掌教有过多交集。

    那个仙槎,在整个浩然天下都鼎鼎有名的顾清崧,可不就是陆沉当年带上桂花岛的?

    “楼上看山,山头看雪,雪中看月,月下看美人,各是一番情境。

    陆沉五根手指轮流敲击石桌,自顾自说道:“十五月为天文中尤物,柳七词为文字中尤物,桂花岛为山水中尤物。”

    桂夫人提醒道:“陆掌教,有事说事,没事我就不送客了。”

    陆沉哈哈笑道:“贫道不贫谁贫,桂夫人见谅个。”

    金粟心生疑惑,师父称呼这个道士为陆掌教?

    山上仙府,可没有“掌教”一说,即便是开山立派的,至多就是宗主、山主掌门等,毕竟立教称祖一事,谁能做,谁敢做?

    而山下的江湖门派,倒是不缺“教”字后缀的,却是教主,也没什么掌教说法。

    除非是那远在天边、遥不可及的白玉京三位、当然如今是四位道祖嫡传,才有资格被尊称为“某掌教”。

    难道眼前这个吊儿郎当的年轻道士,是那……陆沉?

    怎么可能,定然是自己想多了。一位白玉京掌教,何等高高在天,岂会敲了门,进了院子,和和气气坐在这边不说,还会厚着脸皮与师父要酒喝。

    对金粟来说,这辈子唯一一次,勉强与陆沉沾边的事情,还是当年陈平安在蛟龙沟一役中,曾经亲手画出一道惊世骇俗的符箓,“作甚务甚,陆沉敕令”。

    陆沉抬头望天,没来由感叹道:“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字面意思,形容女子姿容服饰美若天神,一语极尽美人之妙境。

    桂夫人神色凝重。

    陆沉直愣愣看着桂夫人,蓦然而笑,“开个玩笑,当不得真。”

    桂夫人淡然道:“不当真的玩笑何必说出口。”

    陆沉小鸡啄米,点头称是,在桂夫人这边吃了挂落,便转头望向那个狐疑不定的金粟,抚掌赞叹道:“好名字,金粟生,仓府实,则城高国强。老龙城真是沾了孙家的光啊。”

    金粟小心翼翼说道:“陆真人,我父亲姓金,所以师父帮我取这个名字,只是桂花的一种别称,与那木犀、广寒仙是差不多的意思。”

    陆沉一脸求知若渴的诚挚表情,问道:“何解?”

    金粟笑道:“只因为桂花色黄如金,花小如粟,便有此别名了。”

    陆沉再次抚掌赞叹道:“学到了,学到了,天下学问无涯,真是活到老学到老。”

    桂夫人实在受不了这个陆掌教的胡说八道,直接与弟子说道:“这个陆掌教,就是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陆沉。他岂会不知‘金粟’是桂花别名。”

    金粟大惊失色,赶紧起身,施了个万福,颤声道:“桂花岛金粟,见过陆掌教。”

    陆沉翻了个白眼。

    这就无趣了。

    读未见之书,如遇良友。见已读之书,如逢故人。

    桂夫人此举,大煞风景,就像帮着金粟姑娘,将刚开始翻阅的一本才子佳人书,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看到了那千篇一律的花好月圆人长寿。

    陆沉抬起一只手掌,轻轻摇晃,笑嘻嘻道:“金粟姑娘以后这个看人下菜碟的脾气,得改改,不然只会让金粟姑娘白白溜走许多本可以牢牢抓在手心的机缘。当然了,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嘛,自然是师之惰了。桂夫人也要在术法传承之外,好好在弟子道心一事上雕琢璞玉。”

    “若说世情皆如此,我不过是随波逐流,便一定对吗?一定好吗?贫道看来却是未必。”

    “只是话说回来,此间真正得失,谁又敢盖棺定论。就不能是金粟与天下人都对了,唯独是贫道错了?”

    陆沉絮絮叨叨,站起身,身形一闪而逝,就此离开桂花岛。

    只是桌上留下了一本金玉材质的道书,泛着紫青道气。

    一步缩地跨海,陆沉骤然间停步,一个踉跄前冲,差点摔了个狗吃屎,抬手扶了扶头顶道冠,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瞥了眼脚下山河,“差点走错门。”

    原来文庙那边,只给了陆掌教登陆两个大洲的份额,然后就要将白玉京三掌教礼送出境了。

    不过等到陆沉下次重返浩然天下,倒是再没有类似约束,毕竟送出了一座瑶光福地,是有那实打实功劳傍身的人了。

    陆沉站在云海之上,脚下就是海陆接壤处,打了一套天桥把式的拳路,两只噼里啪啦作响的道袍袖子,勉强能算是那行云流水,蓦然一个金鸡独立,双指掐诀,满口胡诌了一通咒语道诀,转瞬间就来到了宝瓶洲的老龙城上空,可惜那片当年亲手造就出来的云海已经没了,一个侧身的凌空翻滚,双脚落定时,陆沉已经便来到了云霞山地界,弯曲手指,轻轻一敲头顶道冠,施展了障眼法。

    陆沉既没有去找那云霞山的当代女子祖师,也没有去绿桧峰找蔡金简,买卖一事,又不着急。

    陆沉扫了一眼风景秀丽的云霞群峰,最终视线落在了耕云峰那边,大片云海中,一座山头突兀而出如海上孤岛,有个身穿那件老旧“彩鸾”法袍的地仙男子,坐在白玉栏杆上独自饮酒,视线呆呆望向某处,久久不能转移,光棍汉喝闷酒,喝来喝去,还不是喝那女子眉眼、言语。

    黄钟侯皱了皱眉头,又来了个不好好按规矩走山门的访客?

    真当云霞山是个谁都能来、谁都能走的地方了?

    上次是个自称落魄山陈平安的青衫客,这次换成了个不知根脚的道士。

    原来在黄钟侯视野中,有个看不出道脉法统的年轻道士,在那云海之上,远远绕过耕云峰,一掠远去,也不是那种笔直一线的御风,而是大步前行、双袖晃荡的那种,只不过御风同时,不忘左右打量几眼,便显得贼眉鼠眼居心不良了。

    黄钟侯便站起身,收起酒壶,施展一门耕云峰独门秘术遁法,身形瞬间如云雾没入白色云海中,悄悄尾随而去。

    只听那年轻容貌的外乡道士,念念有词,什么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什么烟霞万千,金丹一粒,天青月白,山高风快,无限云水好生涯。

    然后只见那道士到了一处名为扶鬓峰的山头,开始从半山腰处攀援崖壁而上,身轻举形,倒是有几分飘然道气,身姿矫健若山中猿猴。黄钟侯始终隐匿身形,要看看这个鬼祟家伙,到底想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年轻道士似乎是个天生的话痨,在这四下无人处,也喜欢自言自语,伸手扯住一根薜荔藤蔓,道士背靠崖壁,抖了抖道袍袖子,抖落出一块大饼,伸手接住,大口嚼起来,含糊不清道:“云间缥缈起数峰,青山叠翠天女髻,葱葱郁郁气佳哉。好诗好诗,趁着诗兴大发,才情如泉涌,势不可挡,再来再来,曾与仙君语,吾山古灵壤,高过须弥山,洞府自悬日与月,万里云水洗眼眸,独攀幽险不用扶,敢问诸位客官,缘何如此,听我一声惊堂木,原来是身佩五岳真形图。”

    听得暗处的黄钟侯一阵头疼。

    一直并无云霞山修士居山修道的扶鬓峰,是一处秘密禁地。即便是祖师堂嫡传修士,都不太清楚此峰的历史渊源,只知道地仙拣选山头作为开峰道场,此峰永远不在挑选之列。

    而导致云霞山现在尴尬局面的症结所在,恰好就出在这座山峰。

    传闻云霞山的开山祖师,当年在宝瓶洲开山立派之前,曾寻得远古治水符及不死方,故而在扶鬓峰秘境仙府之内,有那银房石室并白芝紫泉,是云霞山灵气之本所在。

    临近山顶,有一处古老仙府遗址,设置有重重山水迷障,门口又有两圆石,天然石鼓状,修士扣之则鸣,分别榜书篆刻有“神钲”、“云根”。

    黄钟侯心生警惕,因为那个道士好巧不巧,就来到了这边。

    陆沉看着门口石鼓,叹了口气,篆刻犹新,只是那些神人旧事和仙家灵迹,都已过眼云烟了。

    山下的辞旧迎新,是年关,山上的辞旧迎新,是心关。

    忘记是哪位大才说的了。

    大概是贫道自己吧。

    陆沉转头笑道:“耕云峰道友,一路鬼鬼祟祟跟踪贫道,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道友是打算劫财?”

    黄钟侯现出身形,道:“这位道友,不如随我去趟云霞祖山,见一见我的师尊?”

    云霞山掌律韦澧,正是黄钟侯的传道人。

    陆沉摆摆手,“算了算了,你家云霞老祖如今又不在山上,贫道便无故人可以叙旧了。”

    黄钟侯一时语噎。

    云霞老仙,正是云霞山的开山鼻祖,自然早就兵解仙逝了,数位嫡传弟子,通过各自的开枝散叶,才有了如今宝瓶洲云霞十六峰的大好局面。

    而云霞山之所以仙法亲近佛法,这其中又牵扯到一个历史久远的内幕,因为都说那位云霞老祖师,其实出身中土玄空寺,不过却不是僧人,而是某种神异。

    陆沉作虚握手杖状轻轻戳地,微笑道:“木上座,是也不是?”

    黄钟侯不明白这个道士,到底是在故弄玄虚,还是当真确有此事。

    陆沉啧啧道:“看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糊涂模样,不似作伪。看来是贫道的那位云霞老友,当年不好意思与几位嫡传泄露自己的大道根脚,其实这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应该在你们云霞山祖师堂谱牒上边的序文当中,浓墨重彩大书特书一笔才对。”

    在云霞老祖尚未离开玄空寺之前,陆沉也未曾乘舟出海,曾经与了然和尚见过一面,道法佛法,各说各话,不过用陆沉的话说,就是“道门真人不贬佛,佛家龙象也知道”,一场说法,两杯清茶,相谈尽欢。

    而云霞老祖的真身,早年正是玄空寺那位住持手中的手杖。

    了然和尚手持“木上座”,曾经轻轻敲过陆沉肩头一下。

    陆沉不躲不避,算是白白送给那位“木上座”一桩开窍道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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