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其中一枚-《王国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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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讯室里,贝利西亚和拉斐尔双双离开。

    泰尔斯一动不动地望着玻璃另一侧的空室,眼神死寂,心情复杂。

    落日酒吧……

    娅拉……

    熟悉的名字在他的记忆里回荡,每一次都激起无尽的波澜。

    自从那次与基尔伯特聊完,身为王子而背负重担的他,已经把他们黯然埋藏进内心的最深处。

    直到刚刚。

    泰尔斯下意识捏紧了拳头。

    狱河之罪没有受到任何外来的威胁,却依旧在他的血管里奔腾不止,咆哮不休。

    “殿下,介意再推我一把吗?”

    莫拉特惬意而舒适的嗓音传来,配上无时不刻不在滋滋作响的黑脉藤蔓,把泰尔斯从复杂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却也让他更加心烦意乱,躁动不堪。

    泰尔斯缓缓转身,看向黑先知。

    但泰尔斯没有举步,也没有去扶老人膝下那架让他无比恶心的轮椅。

    为什么。

    为什么是在这里……

    在他最忌惮的人面前。

    “你是故意把贝利西亚带来的,对么?”

    泰尔斯面无表情,语气冷漠。

    轮椅上的老人放下茶杯,毫不在意地回过头来。

    “不仅是为了让我看见我所作所为的后果。”

    泰尔斯目光一寒,直视莫拉特:

    “你知道她的身份,她的过去。”

    “你也知道我的过去。”

    “所以你故意让拉斐尔提起落日酒吧。”

    “在我的面前。”

    黑先知凝视着他,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出笑容。

    “怎么样,殿下,惊喜吗?”

    不知为何,这笑容在泰尔斯眼里是如此别扭。

    得意。

    阴暗。

    可恨。

    必有所图。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做什么?”

    泰尔斯死死盯着莫拉特,双目喷火:

    “老家伙。”

    审讯室瞬间变得压抑而凝重,老人轮椅和膝头上的黑脉藤蔓不安地蠕动起来,频率极快,滋滋作响。

    在昏暗与死寂之中,黑先知咯咯发笑。

    面对王子的怒火与指责,他浑不在意地拨动轮椅,转身与泰尔斯面对面:

    “我以为,当您看到秘科对您的愿望如此上心,让您再次听闻童年玩伴的消息,应该会很开心呢。”

    莫拉特幽幽望着眼前的少年:

    “泰尔斯……”

    “王子?”

    他刻意在两个词之间留下极长的停顿,让少年蹙起眉头。

    他们仿佛回到那个闵迪思厅的下午,在那里,泰尔斯乞儿,私生子,身藏秘密,前途未卜的男孩与星辰王国最可怕最阴险,正在追捕禁忌灾祸的密谍头子初次见面。

    那时,姬妮、基尔伯特,乃至约德尔都在他身侧,连老妖婆瑟琳娜也帮了他一把。

    但现在,在王国秘科的老巢里。

    没有人能保护他。

    除了他自己。

    “但当年我向你求助的时候,你就说了,”泰尔斯冷冷盯着老人:

    “只有等到我足够强大,才能来谈保护他们的问题。”

    “否则他们只会成为我的……弱点。”

    他目光不忿:

    “受人掣肘。”

    莫拉特轻轻啧声:

    “很好,您还记得。”

    黑先知表情一冷,周围的温度瞬间降低。

    “那您为何还要拜托基尔伯特卡索伯爵,让他在这几年里不间断地寻找他们?”

    “就连求助拉斐尔,都要千方百计瞒过我的耳目?”

    泰尔斯心中一寒。

    他知道。

    星湖公爵望着莫拉特的笑容:对于他请托基尔伯特寻人的事情,眼前的老人知晓得一清二楚。

    一如既往。

    但是……

    娅拉。

    泰尔斯再一次呼唤这个名字。

    不。

    他不能让黑先知找到她。

    因为那姑娘不仅仅是娅拉。

    她是娅拉萨里顿。

    刺客之花。

    “看?这就是问题,就是您多年来与秘科一直不搭调的原因,”莫拉特阴冷却锐利的目光紧紧贴在他身上,一副必得之势:

    “我们永远各行其是,上下不通。”

    黑脉藤蔓在他的膝头再度盘起,窸窣连连,就像许多毒蛇纠缠一处,诡异危险。

    泰尔斯咬紧牙齿。

    在复兴宫里被撕开伪装剖心破腹的痛苦,在审讯室里目睹无数悲剧揪心自责的难受,多年来面对秘科事事遇挫的不满,对娅拉和乞儿们的担忧,在此刻一齐化入泰尔斯的血管,与狱河之罪一道汇入他饱受折磨的神经。

    点燃他胸膛里的不满。

    直指眼前的老人。

    “我说过,收起你那四处嗅探的鼻子,少掺和我的事情。”

    泰尔斯咬牙道:

    “还是你打定了主意,要拿他们作为筹码,来威胁我?”

    黑先知失声而笑:

    “您在北国身处险恶,殿下。”

    “因此顾虑颇多,难以轻信,以至于怀疑我们的动机,这我不奇怪。”

    “事实上,您行事审慎,凡事三思,这应该是好事……”

    泰尔斯冷笑着打断他。

    “那为何这六年里不吭不响,为何要等到我归国之后,才在我面前把这件事揭出来?”

    莫拉特停顿了一阵,若有所思。

    “您说得对,殿下。”

    “我们开始全心关注这件事……”

    老人语气一厉:

    “恰恰是因为您归国了。”

    “因为身为星湖公爵的您现在确切地说,是您刚刚对我的轮椅发表不满的时候才真正够得上所谓强大的一点边。”

    莫拉特看向审讯室的另一端:

    “所以我们才会让您看到刚刚的那一幕。”

    “您的弱点。”

    弱点。

    泰尔斯一凛。

    “什么意思?”

    黑先知咧嘴而笑。

    “殿下,您少年老成聪明绝顶,无需我多言就明白陛下让您来此的用意。”

    “关于您所看到的烂摊子,”老人转向玻璃另一侧的空室,黑脉藤蔓枝条来回,仿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泰尔斯:

    “感想如何?”

    烂摊子。

    泰尔斯心中一空。

    不等他回答,莫拉特就慢慢地道:

    “酒庄的失业工人……”

    “铁匠铺的决斗武器订单……”

    “刀锋领的贵族抗议……”

    他每说一个字,泰尔斯就恍惚一分。

    “因莴苣菜而发的命案……”

    “还有,红坊街的北地女孩儿……”

    这些,这些全都是……

    泰尔斯嘴唇微动,却终究无法挤出哪怕一个字。

    “我知道。”

    莫拉特的语气缓和下来:

    “您觉得很委屈,很苦闷,很悲伤,很不忿。”

    “所有这些,其实都非你本意。”

    “但这就是权力的威能。”

    权力的威能。

    泰尔斯无言以对。

    黑先知继续盯着他,笑容满满,目光中却毫无暖意。

    “在此之前,想必每个人无论是卡索伯爵还是姬妮女官,乃至陛下,他们都告诫过您:身为星辰王子,星湖公爵,这个王国的王位继承人,您的决定影响深远,余音无穷。”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我会想法弥补……”

    但莫拉特突然高声,盖过他的自白:

    “但也许他们没告诉过你更残酷的部分:相较您所处的高位,您的所作所为,其实无关紧要。”

    “如何弥补,都无济于事。”

    泰尔斯怔然抬头。

    “什么?”

    无关紧要?

    无济于事?

    老人拨动轮椅来到他面前,嗓音嘶哑:

    “因为您的行为本身,要比它的内容和实质,更具影响力。”

    “重要的不是你做了什么,不是你做与不做,更非你做对做错,而是你就在那里。”

    那一刻,黑先知的眼神仿佛无底的黑洞,拥有前所未见的吸力,将泰尔斯牢牢覆盖:

    “是你的位置与存在。”

    重要的不是你做了什么……

    是你的位置与存在……

    泰尔斯蹙紧眉头,与老人对视。

    但他的脑海里想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话:

    泰尔斯,这个世界,他们不憎恨我们……他们不肯原谅且难以接受的,不是我们的行为……

    而是我们的存在。

    “权力的威能之下,你和他人的位置有别,落差既定,那无论你在权力的上游做什么,该发生的总会发生。”

    黑先知表情淡然,目光缥缈,望着泰尔斯,却更似望向远方:

    “您稍点波澜,便洪流滚滚。”

    “您轻描淡写,却重彩浓墨。”

    “您悄声细语,就震耳欲聋。”

    莫拉特缓缓叹息,感慨莫名:

    “权力啊,它如山洪雷霆般倾泻而下冲溃一切:从您开始,到方才那位刀锋领的贵族,再到商人达戈里和铁匠老吉本,乃至贝利西亚小姐和那位可怜的蔬果农夫,直到王国上下的大千百姓,概莫能外。”

    “无人能挽,无力能挡。”

    “这才是最终阻挡您与童年玩伴多年后再聚的弱点。”

    泰尔斯愣住了。

    殿下,恕我直言,找到他们的下落很简单……

    但是,在找到之后呢?

    基尔伯特的话在脑海里响起:

    您可曾想过,您的奖赏、报恩,乃至只是暗中观察,有可能对他们带来的影响吗?

    做一件事很简单,但要完美地处理好此事带来的无数后果,却无比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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