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迷雾-《祸国·归程》


    第(1/3)页

    秋姜在陶鹤山庄的时候,是真的以为此生就这样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煎熬着度过。带着茫然,带着愧疚,带着悔恨。

    她对一切都不再抱有希望。

    直到一天晚上。

    她昏昏沉沉地睡着时,做了一个很不安的梦,梦见了风小雅。

    风小雅用一双雾蒙蒙的眼睛注视着她,看上去十分哀伤。他说:“走吧。”

    走?她能去哪里?

    “去你想去之地。”

    可哪里是她的想去之地?

    就在那时,一记巨响震碎梦境,她从梦中惊醒,发现窗外有亮光。

    秋姜艰难地爬下床,过去推开窗户,就看见空中闪烁着美丽的烟花。

    她听见阿绣在院外雀跃地对月婆婆说:“过年啦!过年啦!月婆婆,恭贺新年,万事如意!”

    过年了?

    秋姜怔怔地看着空中的烟花,听着一声接一声的爆竹声,烟花是山下的人放的,在她的位置却看得最清楚。

    火焰在空中绽放,有时是蝴蝶,有时是流星,还有几束是花,姜花。

    秋姜的手不由自主地扣紧了窗棱。

    “你叫秋姜,是蓝亭山下一个叫做‘归来兮’的酒铺老板的女儿,因为身体不好,自小在山上的庵堂里养病。公子上山参佛时,看见酒铺意外着火,你父母双双陨难。公子见你孤苦,便纳你为妾,带回草木居。”

    脑海中,有个声音如此道。

    秋姜的头剧痛起来,她捂住脑袋,那个声音仍在继续:“你父本是程国凤县人,因在程国活不下去就去了璧国,在璧国帝都卖酒时认识了你娘。两人成亲后生下了你,为了给你看病辗转到的燕国。所以,你的户籍在程。但你父孤儿出身,家中已无亲眷。而你母冯茵有一位姐姐叫冯莲,还在帝都,是你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秋姜满头大汗地抬起头,看见窗棱被她抓出了无数道指甲印。

    冯莲……帝都……亲人……

    她默默地重复着这些关键信息,眼中有什么被点亮,跟烟花一样嘭地燃烧了起来。

    她从那晚开始决定逃。

    她要回娘家看一看,起码,看看在这世间仅剩的亲人。

    就那样,秋姜一边装病麻痹月婆婆和阿绣;一边更加刻苦地活动身体积蓄力气。

    第三年的春天,她已完全恢复了行动力。与此同时,脑海里也记起了更多东西。比如,下山的路怎么走;哪里有水源;哪里有果林;哪里有人家;哪里有驿站。

    她每天节省一点口粮,攒够了三天的分量后,在中元节那天晚上趁着夜雨离开了。

    阿绣跟月婆婆呼呼大睡,山庄里没有其他守卫,她也没有迷路,就那样一路顺利地下了山。

    她想起了如何捕捉兔子;如何寻找松鼠藏起来的坚果;如何利用水源掩藏踪迹;如何跟路人打交道……这些技能像被淤泥裹住的珍珠,当淤泥一点点被擦去时,就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脑中。

    她甚至去了一趟玉京,在草木居外的茶铺里坐着喝了一盏茶。那条巷子的尽头有很多人在弹奏,茶铺老板说一开始是些慕名来听鹤公弹琴之人,后来发展为彼此较艺,如今已是玉京的一道盛景,叫做——听风集。

    她从茶客们口中听了很多关于风小雅的事迹,可关于她的,就只打听到了一句“秋姜,性灵貌美,擅酿酒,通佛经。”

    她心想传闻果然有虚。首先她并不貌美;其次,她也不会酿酒和参佛。当然,后者有可能是她忘记了,但前者,秋姜对着擦得锃亮的茶壶照了照自己的脸——无论怎么看,都是个眉目寡淡的平凡人。

    而且也没人知道风乐天已死,大家都说老丞相游山玩水去了。

    秋姜听着听着,黯然离开。

    我……的过去,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我真的是在庵堂长大的吗?为什么没有养出贤良的品性,会做出气死公公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还是,我是遇到了什么,被逼无奈才说出公公跟大夫人有染?

    我的父母,真的是死于火灾?他们生前对我,又怀抱了怎样的期盼和希望?能为了我而背井离乡,必定很爱很爱我吧?

    还有风小雅,他娶了孤苦无依的我,是我的恩人么?可他父却因我而死,他心中必定怨我恨我……

    我是真的做错了?还是被冤枉的?

    若是有人故意陷害我,我怎能就此蒙冤含屈坐以待毙?

    秋姜走得很远了,最终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草木居。

    草木居是座很普通的三进院落,坐落在天璇大道的巷尾,占地不过半亩,白墙黑瓦很是朴素,门楣却是当今天子亲题。

    据说当年还是太子的燕王彰华跟太傅谈及风小雅和姬婴两人孰美时,风乐天谦虚,说了一句:“小雅阴郁似雪,姬婴磊落如月。雪会冻死人,月却能照亮夜啊。”

    彰华并不认同,事后挥笔写了八个字,命人送交风小雅,让他挂在门上。

    如今,这八个字就挂在草木居的大门横梁上。

    “浮光折雪,草木间人。”

    意思是:“世人道你阴郁,像光束落在雪上;但你分明是茶,暖香绵长。”

    自此,风小雅荣登燕王三爱之一。

    燕王那样的人会看走眼么?秋姜不认为。

    也就是说,很有可能,风小雅真的是个外冷内热之人,整个事件都是她对不起他。

    那么……

    我不是逃。

    我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等看过亲人,祭拜完父母,探明所有的前因后果,回忆起一切后,我会回来的。

    回来跟你了结跟所有的恩怨情仇。

    秋姜在心中暗暗发誓,然后扭身离去,再没回头。

    她一路逃到了璧国。

    打听到冯莲这几十年都在白泽府当差,没有回家。

    于是她又找到白泽府,这才知道姬婴已经去世了,这座坐落在朝夕巷的宅院,如今是丞相府,新主人叫薛采。

    她跟门卫报上身份,求见冯莲,病中的崔管家亲自接待了她,告诉她姬婴去世后,身为乳母的冯莲太过悲伤,也撒手人寰了,因为她老家已无亲人的缘故,破例容她葬在了白泽公子墓旁。

    崔管家让东儿领她去了墓地,冯莲身为奴身,碑上没有她的名字。

    秋姜万万没想到自己历经艰辛千里迢迢地来璧国寻亲,最终却是这个下场,旅途辛劳加上心力交瘁,一下子晕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已被东儿背回了相府。

    崔管家看在冯莲的份上愿意收留她,秋姜也想留在璧国再找找父母生前的故人,继续打听从前的事,便签了活契留下来当婢女了。

    她的才能令她很快胜任了相府的工作,而她的性格又让她能够把自己隐藏得很好。

    人忙碌起来就不容易去思考痛苦,她很喜欢这里的日子,想着再干半年,攒够了去程国的运费后就离开。

    没想到,现实最高明的地方就在于它的残忍——明明已经相隔千里,兜兜转转,却还是再遇了。

    如今,她僵硬地抬着头,回视着风小雅的目光,用一种近乎悲壮的心情等待着谎言被揭穿的一刻。她想她没什么可畏惧的,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被押回那个活死人墓般的山庄罢了。

    只要她还活着,一切就还有盼头。

    所以……来吧!

    结果,风小雅的目光很随意地从她脸上掠了过去,转头对薛采道:“你打算让花子大人以什么身份替你出席?”

    薛采想了想,还没来得及说话,颐非已扑哧一笑,眨了眨眼睛:“药童怎么样?比如说江晚衣的师弟什么的……”

    薛采面色微变。

    秋姜自是听不出颐非是在用姜皇后的陈年旧事揶揄薛采,她只是感到很震惊——

    风小雅居然、居然、居然……没认出她?

    他神色平静,没有丝毫变化,也不再看她,很认真地注视着薛采,等着他的回答。

    难道他不记得她了?

    怎么可能?!

    秋姜僵直地愣在原地。

    之前千方百计地想躲避,希望这个人没有发现她,如今他真没发现她,她反而感到异常难受起来。

    在秋姜一团紊乱的思绪中,晚宴继续进行。

    颐非喝酒,薛采吃菜,唯独风小雅喝着茶,什么也没碰——他果然跟记忆中一样,是不沾荤腥的。

    三人的交谈并不密集,许是有下人在场的缘故,话都点到为止。偶有几句争执,秋姜也没听进去。只知道最后当柳絮推她时,却是颐非醉了,薛采命她送颐非去客房休息。

    柳絮很不高兴,她对颐非一直抱有幻想。然而,薛采冷冽的目光能洞穿一切私心,当他看了柳絮一眼后,柳絮便不敢再争,将颐非交到了秋姜手上。

    秋姜只好扶着东倒西歪的颐非去客房。

    走到一半,颐非忽然蹲下身呕吐,秋姜等他吐完,想再扶他起来,他却索性往地上一躺,睡了。

    秋姜没办法,只好把他背起来,扛回屋中。

    颐非在她背上咯咯笑,口齿不清地说:“你力气好大,居然能背得动我。”

    秋姜点头:“我连马都扛过。”

    “哟这么狠?什么时候?多高的马?”

    “有次山路上,遇到一位姑娘,因为爱马被蛇咬了而哭泣。我替她扛马下山求医,她十分感激,给了我一片金叶子。”幸亏那片金叶子,她才有了来璧国的盘缠。

    颐非叹道:“好心有好报。”

    到客房后,秋姜打水给颐非擦脸。颐非笑着笑着,忽然收了笑,定定地看着她。
    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