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龙潜大海-《英雄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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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旷的院子里传来一声低咳跟着响起一个北京来的嗓音喝哩渣呼的。

    “赵爵爷到底您家老六……”江充清了清嗓子“成不成啊?”

    对面站着一个高壮胖子年莫二十七八他皱着眉斜着眼大脸模样开阔但他方言浓重一口呵嗨唔嘻的官话嗓子全掐到一块儿去了。听他大声道:“江大人哪赵醒狮虽远在天南却也有些谋生法子虽不比少林武当的威风却也不容旁人小看。”

    江充听出他的不悦立时笑道:“别动气“抚远四大家岭南赵醒狮”江某身为太师却也耳闻已久谁又敢小看赵老弟?”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老弟啊咱丑话得先搁在前头儿您六弟这回要是失风被擒坏了我的事儿皇上那儿问起我可不好交代了。”

    六代赵醒狮双名称任勇这赵任勇今年二十又七五年前接任家长这位少年英雄出身世家脾气自比常人为大听了奸臣质问脸色登时沉下神态竟是有些冷。

    赵家一向自高身分便在权臣面前神态也不见卑屈寸让。其实倒不是赵家人自命清高实乃赵姓一族曾为皇族胄裔若非蒙古铁骑南下烧杀赵族也不会南迁湖广成了今日的岭南赵家。便连领受朝廷爵位都让这家人感到屈就却要赵家子孙如何把江充放在眼下?

    耳听江充不断怀疑挑衅赵任勇再也沉不住气只见他壮大的身子缓缓站起道:“江大人跟您说件往事吧。”他见江充嘴角含笑模样不屑登时手指门上对联大声道:“这联子有个来历您要是听了便能信我赵家的能耐!”

    “哦?”江充故意眨了眨眼脸上泛起了微笑。

    中原之大无奇不有便随意挑一座庄从里头扔出一块砖往往也有三五百年历史。这赵家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自也有说不完的故事看赵任勇这般神气这门联八成有什么奇妙之处。江充本意只在激将听他中计便自嘿嘿一笑抬头去看那对联。

    那对联左右各一门楣上另加四字横批初看乍见倒也没甚稀奇江充打了个饱嗝高声念道:“古往今来盘龙舞狮称第一。”

    当年赵家南迁湖广皇族身份不再几百口人坐吃山空再多家产也不够使天幸赵家有个武功高手他把太祖拳法融入舞狮阵创了醒狮团出来这便是第一代的“赵醒狮”。赵家无所不练梅花阵、力马阵、八卦阵、蜈蚣阵无一不精也难怪要自夸“盘龙舞狮称第一”。这话虽不免有些狂气但赵家族人舞狮确实精到也不能算他们吹牛太过。

    这上联不见奇怪之处江充又打了一声饱嗝探头再看下一联忽然间咦了一声念出了荒唐的下一句:“天上地下装神弄鬼我最行。”

    读到这里任谁都会相顾骇然江充再去看横批更是忍俊不禁霎时捧腹大笑。

    “万莫回头”这便是赵家的横批。

    这幅对联既粗且怪读过的人自是诧异不解不知这是什么浑人写的江充大笑道:“万莫回头?你家也养了怪物么?”当年神机洞里有只“长右”一见生人回头立时扑上便咬想不到岭南赵家也有这等悬疑却让江充忍俊不禁了。

    “江大人别取笑在下。这是我五年前接位时写就为了这幅对联我还立个门规下来。”

    江充看了横批一眼笑道:“什么门规?万莫回头么?”

    赵任勇啐了一口道:“江大人别闹了不能转头还了得?那不连马都不能骑了?咱的门规是:“严禁背后吓人”!”

    江充听了这话只感莞薾不已以为他有意说笑。

    赵任勇却没多说什么是不是说笑唯独赵家的老奶奶知道了。

    ※※※

    事情要从十年前那个既闷且热的下午说起……那年赵任勇不过十七岁……

    炎夏午后热得紧恰是午睡的好时光嗡嗡蝉鸣中只见一名老奶奶躺上后院凉床正自呼呼大睡。看这老太婆睡得口水横流一旁又有大批婢女煽风纳凉能有这般好清福享用这老婆婆自是赵家的老太君无疑。

    凡人年纪越大脾气越拗自有许多莫名其妙的怪僻生出。这老婆婆年过古稀七十又三更是怪中之怪癖中有癖不管吃喝拉睡习性都与常人大大不同其中后院午睡这一条更是老太婆的最大癖好不论刮风下雨、天暖天寒她老太婆日无间断一过午时便去躺下。赵府上下都知老太太火气大便严禁调皮的孙儿在院中吵嚷。

    赵家有七个孩子老大便是后来名震华南的赵任勇老二则是日后狮团的武功教头赵任通赵家的孩子们打小就有出息当然也不会有人忤逆家规过去找老太太晦气。

    天知道事情便是从午睡里闹出来的……

    那年太后老佛爷做寿醒狮团方从北京归来带回宫中不少赏赐。其中更有只来头不小的毽子那毽子白金所就雕做孔雀形状雀眼镶着两只红宝雀尾更是真正的孔雀花翎。光看便知价值不菲七个孩子见了自是大声嚷嚷无不要父亲赏给自己。

    “五代醒狮”赵全笑了笑随**代围拢过来的子女:“别吵、别吵咱家有七个孩子毽子却只有一只。爹爹不管赏给了谁都是偏心。”他摸了摸孩子们的小脑袋笑道:“这样吧你们比一比谁要踢得好爹爹就赏谁。”说着把毽子往天一扔便自转身离开了。

    七个孩子欢声大叫便在天井里踢起毽子。赵家醒狮为生家中不分男女老幼自小便练武强身毽子有助腿力身法尊长早已教导他们玩耍。此时有了赌注孩子们更是加倍卖力。

    孩童们来回玩耍你一记我一记大的踢给小的依次以下事先还言明了谁让毽子落地谁便随二娘到后厨帮伙这活儿光听便累人孩子们自是使尽了全力。

    咻地一声毽子往老六那儿飞去五妞儿是个十岁女孩向来喜欢欺侮六弟这一踢既斜且歪登让老六赵任宗慌了手脚。情急之下拿着脑袋奋力顶去毽子飞上半空直直落到后院去了。

    “哦……你完了……”其它几个孩子同围上来对着赵任宗指指点点。

    赵任宗涨红了脸:“什么完了?我接了五妞的招下个该是老七接哪里输了!”

    老七是家中幺儿一向备受父母宠爱他听了这话登时扁嘴要哭五妞儿与他是一母所生自然要出头维护只听她嘻嘻一笑道:“老六你可傻了大家是说你完了又不是你输了。你耳背啊怎么连话也听不清楚?”

    赵任宗年纪虽小脾气却不小他一把往五妞儿身上推去喝道:“你胡说什么贱婆娘!”老三冲了过来喝道:“你干什么?动手打人么?”

    大户人家姬妾极多赵全有三个老婆共生了七名子女几个孩子年纪虽小但眼看生母彼此钩心斗角长年耳濡目染之下早已按着母亲的心情分帮结派这老三与老幺一个长相自也是三娘所生。此时见六弟威自来帮弟妹们出头。

    赵任勇身居长子比六个弟妹大了七八岁眼看弟妹们打成一团自要出面调解。他咳了一声道:“别吵了老六毽子是你踢到后院去的你去捡回来。”

    连素来公正的大哥都这么说了赵任宗自是吓得全身软。捡毽子简单但后院那个鬼婆可不简单了。想到后院的暴躁老太婆赵任宗面色青只想出言拒绝一旁五妞儿语气不善冷笑道:“把太后赐下的宝贝搞丢了一会儿爹爹问起你还想活命么?快去捡吧!”

    赵任宗苦着一张脸想起这毽子非同小可别说值得几百两银子还是太后赏下的宝贝实在丢不得当下只得哀叹两声点了点头。

    ※※※

    一柱香时分过去了赵任宗心惊胆战地蹲在后院偷眼打量院中情势。

    大大的榕树遮住烈日树荫下躺着一个老太婆正在凉床上呼呼大睡两旁婢女手举蒲扇徐徐煽凉模样很是清闲。

    日光照耀凉床下射出两道红色光芒正是白金毽子的孔雀眼在光。赵任宗又喜又怕白金毽子就在眼前只要自己能爬到床边东西自也能到手了。

    只是天下事知易行难便连捡个毽子也是一般。老奶奶脾气大火气足生平只爱外甥女三娘对大娘、二娘恨之入骨见面便骂对她们的子女自也透着不善。只是大娘出身淮西天将府有大哥高天威背后撑腰又生了老大赵任勇双重屏障之下那是谁也不怕的局面说来说去便只可怜二娘一个人了。

    那赵任宗是二娘的独子平日自被家人排挤欺侮惯了往常只要见了老太婆立时脚底抹油开溜哪料到今日却要落入她的魔掌之中。

    赵任宗深深吸了口气看老奶奶这懒模样八成已经睡熟了。他趴在地下拿了只荷叶盖在头上把自己当作一朵大荷花跟着缓缓爬向凉床朝那只白金毽子蠕动而去。

    夏日炎炎婢子们眼神松散煽凉时有气无力不曾现荷叶竟在自行爬动赵任宗心知肚明他最要担忧的唯有老奶奶一人。老太婆武功高强目光锐利要给老虔婆撞见自己届时只要往自己头上安个吵嚷午睡的罪名他老六没准玩完了。赵任宗心念于此登时憋住了气加倍小心爬动。

    五尺、四尺、三尺自己已在凉床旁二尺远近白金毽子触手可及赵任宗正想伸出手去忽然老太婆身子翻转脸面转动却是朝他这面看来。

    赵任宗大吃一惊吓得全身抖当场把荷叶盖在脸上管他是死是活心惊之下先来个掩耳盗铃再说。

    过了良久倒没听到老太婆的怒吼声赵任宗大着胆子把荷叶推开凑眼去望只见老太婆睡得横七扭八梦中睡姿丑恶两腿敞开立起着实难看至极。

    赵任宗小嘴一歪想起娘亲平日专给这老太婆欺侮登时低声作呕。眼看老奶奶不曾觉自己他便定下神来再次伸出手去朝凉床底下的白金毽子摸去。只等找回毽子他便要溜之大吉一会儿自能过去耀武扬威了。

    摸了良久迟迟没有东西入手。赵任宗皱起小小眉头又往床下乱摸一阵只是捞来掏去还是只有黄软软的泥土。赵任宗心慌起来赶忙趴到地下凑眼去望这一看之下身子却凉了半截。

    床下空荡荡一片别说毽子连只虫子也没有。

    怎么搅得?白金毽子不见了?方才还看到的东西哪知竟会杳然无踪?想起这东西是爹爹带回来的宝贝要是在自己手上弄丢不知会有什么大祸。赵任宗泪眼汪汪拼命在地下搜寻。

    “你在干什么?”凶狠的声音赫然响起赵任宗知道玩完了他红着眼眶抬头望着祖母小声回话:“我在找毽子。”

    “找毽子?找毽子找到我这儿来了?该死的浑孩子不晓得你娘怎么教的?”

    伴随着老太婆的指责他的耳朵已给拎了起来赵任宗惨叫道:“不要这样…我只是在找毽子啊只是找毽子…找毽子…毽子…呜呜…呜呜……”他断断续续已然疼哭了。

    毽子啊……

    你在哪里啊!

    ※※※

    白金毽子就这样不见了赵任宗也给打得死去活来爹爹骂他粗心大意奶奶说他不守家规几个兄弟姊妹更说他是贼竟把白金毽子独吞了。爱子既是小贼从此二娘地位更低赵任宗更加孤僻再也不和兄弟姊妹玩了。

    三年后母亲积劳成疾终于病死临终前赵任宗独守病榻低声问她:“娘你也当我是贼么?”

    二娘微微一笑抚摸着爱子的脸颊说出了最后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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