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败战将不死-《英雄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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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杨的公子多了可既要认得伍定远又要在兵部主事说来便只有那个人了。听得此人过来卢云自是心下一凛伍定远则是神情凝重厅上众人全数变色一时俯贴耳都在窃窃私语。那家丁有些着慌忙道:“老爷要让这人进来么?”
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挥手道:“快快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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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门四少观海云远这位排名第一的大将终于现身出来了。
自七月初一战败后无论怒苍远走粮草被烧还是师父惨死这位“代征北”始终没有现身。方丈寻他皇帝找他任凭天下人议论纷纷这位中军统帅依旧音讯全无好似他已羽化成仙世间俗事与他再没瓜葛。诸人想起达摩院里的疑团无不留上了神卢云与伍定远更是全神贯注不知有多少事想问他。
脚步声缓缓响起众人从厅门望去只见院中行来一名公子此人身穿白衣腰悬长剑正自侧望满园芳华。秋日斜阳映照更衬得他肤色极为腻白。“柳门二将文杨武秦”此人形貌尊贵俊美中不失端凝正是“风流司郎中”到来。
石凭抢先站起便要过去询问柳昂天见状当场咳了一声左从义会意赶忙拉住示意石凭坐下。众人本有要起身的一见柳昂天心意如此便又全数安坐不动。伍定远身为主人自须迎接他行到门口拱手叫道:“杨郎中里面请吧。”
杨肃观远望园中的花草听了叫唤便缓缓转过头来向伍定远颔。伍定远见他兀自站在院中忙行向前去道:“侯爷恰在府里杨郎中难得过来一块儿喝杯茶吧。”说着伸手肃客示意杨肃观进厅。
杨肃观摇头一笑道:“不之客不必进去了。”伍定远听了这话不免心下一凛正要说话杨肃观已岔开话头他手指园中花草微笑道:“这些花木修剪得不坏。不是么?”
伍定远颔道:“是啊。一个西凉老乡打理的。挺勤快。”他拉着杨肃观的手又道:“大家都在屋里来碰个面吧。”伍定远把话说了两遍眼看人家如此诚心杨肃观自也不好推却当下作揖道:“不之客给您添扰了。”
二人行礼如仪先后进厅。风流司郎中久未现身跨门入户第一个见到的便是韦子壮。杨肃观官场八年从来礼数周到当即含笑拱手道:“韦护卫。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韦子壮哈哈笑了笑打了个手势却没多说什么。
杨肃观含笑作揖道:“一会儿与您喝茶。”他脸上挂着笑容一路拜会柳门诸将。众人表情不一左从义微微颔石凭欲言又止那黄应却是心直口快之辈他慌忙站起大声道:“杨郎中!你上哪儿去了?大家都在找你……”话声未毕左从义已一把扯住将他硬拉回座。黄应虽不机灵毕竟也是官场滚出来的一看情况有异便也不再吭气。
厅上众人避之唯恐不及场面颇见尴尬杨肃观却无不适之感他行向柳昂天来到面前三尺躬身道:“卑职肃观参见侯爷。”
风流司郎中柳门排名第一的大将此时躬身谒上柳昂天自不能置之不理。只听笑声爽朗激荡厅心听他道:“好孩子啊!看你黑炭也似的却是谁把你捡回家的啊?”众人听了这话无不感到愕然。凝目去看却见征北都督笑吟吟地望着一名孩童不住逗弄嬉戏。那孩子却是伍定远的义子崇卿。
满场鸦雀无声杨肃观自也无语只凝视上司与儿童逗弄玩闹只听崇卿大声回话道:“回爷爷的话是爹爹把我带回家的!爹爹武功天下第一爹爹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
柳昂天笑道:“好孩子懂得孝顺啊。以后爷爷看在你的面子上专门提拔你爹爹你说好不好啊!”崇卿欢容道:“好啊!爷爷你可不能耍赖!”
爷儿俩有说有笑只是从头到尾柳昂天没有看过杨肃观一眼好似厅上没有这个人似的。杨肃观静静听着似乎若有所思。他二次躬身拱手道:“下官肃观拜见侯爷。”
柳昂天却没回话只见他面向崇卿笑道:“乖孩儿替我取水来。”杨肃观心下一凛伸手去取茶碗却在此时那崇卿抢先了一步看他捧着茶碗稚音道:“爷爷!水来了!”
柳昂天哈哈大笑道:“乖!还是崇卿懂事!”当下咕噜噜地牛饮模样颇为快活。杨肃观面色却甚平淡看他仪表如常眉宇间一无伤心二无烦恼好似玉石雕成无血无泪。他向柳昂天躬身行礼自行转过身来便要在厅上找个位子坐下。
大批武官入厅花厅早已座无虚席杨肃观目光掠过却无一席之地让他安坐众人与他目光相接各自别开了头除了柳昂天与崇卿有一句没一句的对答其他别无声响。
杨肃观自来泰然自若从未有过失态眼看情势若此却也不嗔不怒当下便要离去。便在此时却有一人行到面前拉住了他的手温言道:“杨郎中。许久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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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肃观凝目去望只见来人长方脸蛋、剑眉星目正是卢云。山东经生刚正好直柳门中人越是弃杨如敝履他越是要出头当即搂住杨肃观的腰将手摆向自己的位子沉声道:“坐!”
杨肃观听得说话却只不言不动并无就坐之意。
卢云握住他的手皱眉道:“坐吧。别老杵着。”
顾倩兮也站起身来柔声道:“是啊快来坐下喝茶。大家好久不见了呢。”
杨肃观低头望地一时之间嘴角抽*动眼眶竟似红了。卢云认识这人也有几年了从没看过他有半分失态不由心下一惊便在此时杨肃观已宁定如常他向卢云看了一眼附耳道:“卢云谢谢你。”反手拍了拍同侪的肩头霎时袍袖轻拂便自掉头离开。
伍定远忝为主人怎能任他如此离去?当即追了过去喊道:“肃观留步!用过饭再走不迟啊。”
脚步方动却被人拉住了他转头望去却是韦子壮。伍定远不知他为何阻拦自己忍不住急道:“韦护卫若还有事可否一会儿再说?”韦子壮摇头道:“你别追了没有用的。”
伍定远沉下脸来反问道:“什么叫没用?你们从头到尾不理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韦子壮听他说开了倒也不必隐瞒什么当下耸了耸肩叹道:“什么意思?你还不懂么?他已经垮了。”
伍定远浓眉抖动往后退开一步苦笑道:“垮了?”
韦子壮叹了一声不知该怎么说却听堂上一声长叹一名老者缓缓起身喟然道:“定远啊定远你要帮他就别在这节骨眼上和他牵扯。朝廷上下都说天绝僧害己误人杨肃观不堪大任少林寺徒有虚名。他若还想保住官职这几日定要闭门思过想清楚如何向皇上交代。你现下缠着他不免让他分心于人于己都是不好。”
伍定远微微苦笑柳昂天收留自己保举为官乃是生平头号恩人自也不好违背他的意思。伍定远满心寂寥转头便往卢云看去。两人目光交会心意相通霎时一同点头。
卢云袍袖一拂转望顾倩兮却见顾大小姐微微一笑也是点了点头。
厅上诸人喧哗如故卢云出门相送却也没人阻拦。看柳昂天逗弄孩童左从义、石凭喝茶谈心谁不是神态悠闲。顾倩兮看在眼里自是暗暗感慨世态炎凉。正要起身告辞忽在人丛中见到了一个身影。
人声语嚷那少女却只躲在厅柱之后偷眼往门外瞧着看她双肩轻轻颤动想来也是个重情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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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云本是义气之人心之所至哪管旁人背后议论?何况头上有位尚书岳丈便算惹得柳门众人不快自也挺得过去当即跨门出厅追了过去。他赶出门去却见园中仅一名老园丁守在道旁并未见到杨肃观的身影。卢云慌忙上前问道:“这位大叔方才一名白衣男子匆匆出府您曾否见到?”
那园丁低头垂手好似耳聋一般直到卢云把话说了两遍方才抬起头来。
夕阳映照只见那园丁六十来岁年纪一张脸孔苍白无血眼中满是沈郁之气。他看了卢云一眼便又低下头去对他的问话毫不理睬。
卢云愣住了道:“老丈适才一名公子走出门来您有见到么?”那老人好似聋了一般尽管卢云三次来问仍是爱理不理的神气卢云啧了一声颇见不耐霎时伸手去摇。
手指才一碰上臂膀那人身子一震手中镰刀坠到地下他转头望向卢云眼中满是怒气。卢云见他神色凛然一时心中竟是有些害怕他往后退开一步不由自主地拱了拱手道:“对不住。老丈不理我……所以我就……我就……”
那人目光缓缓从卢云身上移开低头道:“不打紧郑年岁已……”他咳了咳、顿了顿改口又道:“郑某年纪老了苍视茫、力乏耳背听不到说话。还请爷台见谅。”
卢云呆了半晌心道:“这园丁说话好生文雅。”看这老人眉清目秀气宇不凡别要也是个落第秀才出身。回想自己当年不得志心中微生同情眼见那人缓缓弯腰俯身去取地下镰刀卢云眼明手快当下抢先蹲下便要替他捡拾。
正在此时一只手挡了过来在两人之前抢先拾刀卢云心下一凛沿着那人手臂看去面前一张尊贵清白的面孔含笑望向自己正是杨肃观。
卢云见他还未远走一时又惊又喜笑道:“你连椅子也没沾边走得恁煞急了。”说着携住他的手道:“你要不喜欢待在府里不如咱俩去喝杯茶。”
杨肃观微微一笑从卢云掌中抽出手来道:“卢知州您是真不懂还是故意不懂?”
卢云淡然一笑道:“杨郎中该懂的卢云一定懂。”他向前一步搂住杨肃观的腰道:“不该懂的卢某比牛还笨就是开不了窍。”
杨肃观望向卢云两眼睁得大大的好似极为诧异。慢慢地只见他面泛笑容竟尔大笑起来。卢云也陪着笑了几声他想起杨肃观这几日行踪不明便问了。“这几日你究竟去哪儿了?大家都好担忧呢。”
杨肃观听了这话霎时收拾笑容神态极是庄严。秋日傍晚晚霞绚烂远处皇城楼阁光芒返照帝王天威望之极为刺目。卢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一人躬身驼背偊偊独行正是方才见到的那名园丁。
卢云低声道:“杨郎中你师父究竟怎么死的?你可知道么?”
杨肃观静默半晌并未回话。过得良久忽道:“卢兄你饱读诗书一向极有见地你能否告诉我这世上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卢云有些愣了什么好人坏人、是非分际当属崇卿这年纪的孩童来问杨肃观堂堂一个大进士微言大义入目何止万千竟会问下这道题目。卢云沉吟一会儿答道:“杨郎中既然问了我这也答了。儒家言道求本于仁。能得“仁”者便是好人。”
杨肃观侧目看了他一眼道:“仁?那是什么意思?”
卢云含笑道:“夫子有言:“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乎心止于行可以近仁乎。”他见杨肃观不置可否当即蹲在地下就着泥土写了个“仁”字。
卢云伸指向地道:“您瞧这个仁字左边是个人右边是个二仁者二人也。两人之间的事便是“仁”了。凡事都替另一人想那便是乎心。待得所作所为皆是为旁人好那便是止于行。两者皆备也就差相仿佛了。”
杨肃观哈哈一笑道:“知易行难恐怕天下没几人做得到。”
卢云伸手自指又朝杨肃观一指道:“杨郎中此言大谬。仁无所不在便仅你我两人在此也可以有“仁”。”他见杨肃观衣襟上沾着枯草当下举手起来伸手替他拍落。道:“仁不见得要抛头颅、洒热血也不见得要英雄伟业。便是虫蝇小事也可以近仁。只要心里存着善念即便施舍一碗饭、送出一杯水在那舍己为人的一刻都能让夫子动容。”
杨肃观默默望着他忽地颔道:“卢云您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无怪仲海这般敬重你。”
二人相识以来什么时候这般情真意切地说过话?卢云脸上微红有些受宠若惊摇手道:“书呆子一个有什么了得?杨郎中如此谬赞可真折煞我了。”
杨肃观微微一笑霎时低下头去闭上了双眼。卢云见他似在思索什么一时不敢打扰只静静等候说话。
天色渐晚远处家丁提着灯火过来秋日凉风徐吹让人胸怀大畅。卢云一旁守着只见杨肃观仍是一动不动只在垂闭目好似老僧入定。卢云见伍府中灯火亮起想起顾倩兮还在等候自己回去便道:“天色暗了我得走了。咱们改日再聊吧。”他正要起身忽见杨肃观双目睁开他伸手出来拉住了卢云道:“卢兄你若当我是朋友可否回答一事。”卢云过去虽不与此人亲近但现下杨肃观故旧凋零处境大见孤单如何能弃他而去?慨然便道:“杨郎中只管问。在下只要知道便不会隐瞒。”
杨肃观露出欣慰的笑容当下颔道:“吾师身死之时你是第一个见到他的人。你能否告诉在下他临死之前可有什么遗言?”卢云心下一凛竟是有些犹豫。只因自己是第一个见到天绝尸身的人这些日子彷如众矢之的。非但灵音、灵真等高僧纷纷遣使来问便连宋公迈、高天威也曾屡次相询。只是当时秦仲海郑重嘱咐要自己绝不可对外人提起天绝遗言否则天下必有大祸也是为此卢云始终守口如瓶不曾向人提过那两句话。
眼看卢云沉默良久杨肃观也不催促只是守在一旁。
卢云见他容情平淡毫无套问自己说话的意思反而更感犹豫。以杨肃观的深沉多智要是一上来便大加拐骗逼问以自己的驴性子必然万般防备打死不说。可偏生此人权柄不在处境凄凉却不免打动了卢云。
于情于理人家本是天绝的爱徒师父的遗言自己凭什么隐瞒?卢云心念微动正要说话忽又想起秦仲海所言的“改朝换代”他心下一惊又把话缩了回去。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卢兄我从小就是个守规矩的人。只要是父母尊长订下规范我一定遵守。现下我长大了知道得多了父母慢慢也管不住我了……如今唯一还能给我规范的只剩下……”他顿了顿仰望无尽晚霞轻声道:“上苍。”
杨肃观轻轻一揖好似想说什么却又有些心懒便自走了。卢云怔怔望着只见同侪转身行向院中角落天色将暗黑影掩来霎时便将他的身影吞噬。卢云心念一动忽然有些不忍赶忙追了过去拉住了他。
卢云心里难受已是不吐不快咬牙便道:“不瞒你吧那日尊师说了两句话第一句叫做金水桥畔……”杨肃观神情错愕喃喃地道:“金水桥……”
便在此时背后传来一声大喝:“卢兄弟!”卢云回去望背后脚步杂沓大批武官走出厅来当前两人一老一壮并肩行走都是方头大耳身材魁梧。左的是柳昂天右却是伍定远。看来方才喊话的便是他了。
眼看伍定远赶将过来杨肃观不愿与众人照面当下纵身跃起身子飘出了十来丈如纸鸢般飘上墙头。卢云心下骇然不知杨肃观何时练成这般身法他自忖轻功不及身上伤势又未痊愈只能快步追到墙下急急叫道:“杨郎中!我话还没说完你要去哪儿?”
一轮红日即将入山杨肃观单膝蹲地垂望向卢云那夕阳照来只耀得他满身光辉极显尊贵之气。两人四目相望听他轻轻叹道:“你不用为难。上天如果垂怜我便会让我得到我该得的。反之我也不会强求。”
他伸手向下轻触卢云的面颊又道:“临别之际赠你一言。”
卢云不知为何只觉杨肃观即将一去不返他热血上涌只牢牢握住他的手。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听我的劝离开京城你不合适这里。”霎时身影纵起已然下墙去了。
卢云啊了一声正要追出忽听背后传来一声叹息道:“卢贤侄别追了。”卢云回过头去却见背后站着一名老者正是柳昂天。他伸手搭上卢云的肩头道:“他心里难受让他去吧。”
墙头落叶纷纷除了秋日晚霞哪里还看得到“风流司郎中”的身影?卢云嗯了一声一旁伍定远见他若有所思当下行到卢云身边轻轻将他的手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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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艳婷烧了一桌菜只想让众人留府吃饭只是经此一扰谁都没了心思只有各自告辞。那艳婷也没留人只是怔怔不语好似有什么心事。卢云也不多说自与顾倩兮并肩回府。
卢云此时伤势复原许多顾倩兮这些时日不必照料他便返回自己家中去住。二人沿路回家落叶斜阳青石道上一片秋凉。卢云愁容满面却无心多看想起先前杨肃观的说话更觉闷了。
顾倩兮听他唉声叹气便问道:“你在烦恼杨郎中的事对不对?”
卢云长叹一声点了点头。天绝僧害己误人、杨肃观不堪大任、少林寺徒有虚名这三句话断定战果。自今而后武林间继昆仑、华山之后又多了一个垮台的名门大派。想起少林倾蹋加上受秦霸先连坐的武当、被青衣秀士连累的九华四雄四强接连垮了五个剩下的点苍、峨眉、崆峒全是虾兵蟹将却要如何与人争斗?
卢云满心忧愁叹道:“这次朝廷打了个大败仗杨郎中是大军主帅真不说皇上要如何定他的罪。”两人双手交握顾倩兮察觉卢云掌中满是冷汗登劝道:“你别烦恼。杨郎中家世非凡他爹爹是中极殿大学士和众位大臣交情匪浅不会坐视儿子受苦的。”
杨远地位然形势稳若磐石朝中三大派看他面上必会手下留情卢云心念于此自是放心许多。顾倩兮对卢云的性子了若指掌就怕大黄狗再次作怪她不愿情郎再挂心旁人的事大眼溜溜一转霎时转到卢云面前倒退着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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