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页 听雪楼·血薇 第一章 血薇 我的名字叫血薇。 有这样一个娘娘腔的名字,据说是因为我的颜色——不像其他的同类,我并不雪亮晶莹、寒意逼人,周身反而泛着微微的绯红色光芒,就像是红蔷薇花瓣一样。 我知道我很有名。 每次当主人把我从鞘里抽出来的时候,我都能看见对面的人露出畏缩的眼神和脱口而出的惊呼: “血薇剑!” 难怪他们,因为,我实在是太有名太有名了…… 五十多年来,饮过多少江湖中豪杰英雄的血,我已经记不得了。 唯一记得的是我身上的颜色越来越亮丽,每次一出鞘,绯红色的剑光都能照得人不寒而栗。 “血薇,不祥之剑也,好杀、妨主,凡持此剑者,皆无善终。 可谓之为魔。” 我不明白那个号称天下第一相剑大师的孟青紫为什么会对我有那样的评价。 这个只见了我一次的家伙,居然在《刀剑录》里用如此恶毒的话来诋毁我和诅咒我主人。 以至于“魔剑”这个带着偏见的称呼,成了我在武林中的代称。 可是我并不想杀任何人,包括我的历任主人,甚至在每一次饮了人类的血的时候,我都忍不住想吐。 因为,握着我的那双手,毕竟同样也是另一个人类啊…… 人心险诈,杀戮本来由世人自寻,为何却把恶名推卸到刀剑的头上? 我的前任主人,那个被武林人视为洪水猛兽的邪派高手“血魔”舒血薇,一生杀人如麻,在武林中恶名昭彰——但是只有我知道,所谓的“血魔”原来也并不是一个魔,而是被人生生逼成了魔! 如果不是有人苦苦相逼,那么前任主人终其一生也只是一个浪迹天涯的孤胆剑客而已,不求闻达于江湖,只求心安理得地在天地间锄强扶弱、笑傲江湖。 血魔是我追随过的最令我同情和敬佩的主人。 可惜的是,虽然他因为武艺绝世而没有被正派人士杀死,但到最后却由于心志错乱而自刎——死的时候,才二十八岁而已。 那时候,我躺在他的血里,看着这个孤胆剑客的凄凉下场,不禁开始问自己:难道,那个相剑大师说的是真的,我真的是不祥之剑? 我真的只能给人带来不幸? 或许,我应该就这样让自己被黄土埋葬吧? 然而,我终于还是没有随着主人葬入黄土。 那个时候,一只手把我从血泊中拖了起来,紧紧抱在怀里。 由于我的重量太重,那个人用一只手几乎拿不住,于是,另一只手立刻紧紧同时握住了我——让我惊讶的是,那居然是一双小孩子稚嫩柔软的手。 忽然又有什么滴落到我身上,湿而热的液体——是血吗? 我习惯性地想。 然而,我错了。 那不是血——我忘了,人类所能给予我的、和血一样潮湿而温热的,还有……泪。 当然,我品尝到前者的概率远远大于后者——对于我来说,后者比前者珍贵亿万倍。 “爹爹……”那个孩子把我抱在怀里,看着血泊里死去的主人,低低唤了一声,声音清脆得如同风送浮冰——“连你也不要阿靖了吗? 谁都不要阿靖了吗?” 我看见泪水从她眼里流下,然后顺着腮,一滴滴落到我身上,混入她父亲的血里,一起渗进黄土。 那是个才八岁的女孩子,很清丽,但是眼里却带着冷冷的对任何事情都不信任的光芒,不知为何,让我忽然想起了悬崖上临风绽放的红色蔷薇,那样的美丽不可方物,却遍布着让人无法接近的毒刺。 当然,无论她怎样呼唤,她的父亲是永远无法回应了——这个介于侠与魔之间的人,就这样抛下年幼的女儿,去寻求心灵的永久安宁了……任凭那么小的孩子挣扎在险恶的江湖。 我从看见新主人第一眼起就喜欢她——因为她是唯一一个没有给我血,却先给我泪的人。 或许,这样能破解加在我身上的不祥的宿命吧。 三年后,十一岁的新主人第一次让我尝到了鲜血。 “怕什么? 杀人又怎么样呢? 那些人和猪狗有什么区别? ……反正我没有亲人,反正没人说我做得对不对,反正我只是没人要的孩子!” 十一岁的主人看着尸体冷冷地笑,我听见了她内心说着这样的话,“既然你们要我死,我就只能先要你们死!” “任何人都不会在乎我,那么我也不会在乎任何人……” “我绝对不会为任何人哭。” 在杀人时,我不停地听见她内心这样反复着。 杀戮之门一开,走进去就永无回头之路,一直到死。 命运……如果真的有所谓命运的话,那么命运的转轮从开始转动后,所有人就都在命运的流程里生、离、死、别,随着命运之轮的转动永不能再停歇! 十四年以后。 洛阳。 朱雀大道。 听雪楼。 在堂中所有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主人冷冷地扬了一下秀丽的眉毛,然后一抬手——“刷!” 如同一道亮丽的闪电般,我一掠而过,牢牢地钉入檀木茶几。 知道主人是要镇住楼中不服她的人们,我在众人面前尽情地展现着自己的光辉,轻轻摇曳,幻出清影万千。 “血薇剑!” 我一如既往地听见了人们的惊呼,还有窃窃私语,但是,没有人再敢怀疑年轻的主人的武功和能力——人类都是这样欺软怕硬的吗? 看着冷漠的主人,我却有些高兴地笑了。 “你……是舒血薇的什么人?” 我听见有人惊讶地问主人。 看来,前任主人虽然离世那么多年了,名头依然响亮得很啊……一看到我,所有江湖人都会立刻联想起那个昔日以一人之力挑战整个江湖的邪派绝世高手。 一只熟悉的手轻轻把我从几上拔起,然后,我听到了主人淡淡的回答:“我叫舒靖容,大家以后叫我阿靖就好。” 堂中的气氛忽然凝结——我发觉所有人都用很奇怪的目光看着主人,戒备中带着嫌恶。 我知道,那是因为她是“血魔的女儿”。 因为这个身份,主人从小受尽了白眼与冷落,没有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伙伴,那样孤苦飘零地一个人过了二十二年。 难道来到了听雪楼,情况也没有任何改变吗? 我感觉到主人心里掠过一丝淡淡的苦涩。 从主人八岁起,我就跟着她了。 一直到十年后,我和主人才达到了心灵默契的境地。 以后,我能知道她的喜怒哀乐,而她也视我如同她的生命。 她自幼经历的一切,只有我知道,也只有我懂。 那是令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歧视、寂寞、排斥和放逐。 但令我安心的是,主人没有被打倒,她是那样坚强地活了下来,并且得到了足够在江湖中生存下去、不畏惧任何人的力量。 但是,经过了那样的童年和少年时期,主人的内心变得惊人的冷漠和孤僻,不依靠任何人也不相信任何人,固执地拒绝着亲情友情和爱情,唯一信仰的,只有自己所掌握的力量而已。 那样苍凉的心境,让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她还是一个刚刚二十二岁的韶龄女子。 十多年过去了,前任主人已经去世,江湖局面也早已经不同往日,然而即使到了现在,我的主人居然还是被笼罩在阴影里,因此受到如此的排斥吗? 听到周围发出的窃窃私语,站在听雪楼白楼的正堂中,主人没有说话,修长的手指轻轻抚着我的锋芒,看着面前惊疑的众人,眼睛里有讥讽和轻蔑的光。 这些大惊小怪的人们,又有哪一个足以和她共事? “咳咳……好了,大家都见过新的领主了?” 忽然间,我听见有微弱、但是极具威势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来,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一时间,凝结的气氛仿佛又加上了令人屏息的静穆,堂中所有的人低头、垂手、各自退下去按次序站好了队。 我感觉到主人握着我的手指也起了微微的变化。 我知道,是他来了。 “参见楼主!” 那个人的脚步声从后堂传出时,所有人齐齐躬身拜见,声音里是发自内心的崇敬和仰慕,这也难怪,面对坐拥半壁武林江山的楼主,没有人不从内心感到敬畏。 看到那个白衣人从后堂转出,连我的主人都迟疑了一下,在所有人都俯身行礼后,才把我放回鞘中,单膝点地,对着来人行礼:“舒靖容参见楼主。” 然而,她的声音冷如冰霜,丝毫没有旁人的虔诚和敬慕。 她行礼,只因为她知道对方是自己效力的对象,是应该行礼的,然而,她的内心,根本不向那个人屈膝,也从不会向任何一个人屈膝。 我在鞘里,有些感叹地看着敛容沉静的主人,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对另一个人行礼。 唉……尽管是那样冷漠孤僻的一个人,尽管想要避世独居至终老,可到头来终于也不得不卷入这个江湖的是非中去。 那个可以收服主人并使其听命的听雪楼主,的确配得上那个“人中之龙”的称号啊! 所有人都在白楼大殿里对他们的主人俯身行礼,然而此刻,听雪楼主却有些急促地咳嗽起来,咳声空洞而轻浅,许久,终于喘上了一口气,微微笑答:“阿靖……何必客气。 起来吧。” 在他俯身来扶主人的时候,我看见他的手,腕骨很细,手指修长,看上去完全是书生的手,无力得很,不像是练过武功的样子,然而,我却知道,藏在他袖中的,却是那柄令天下武林闻之变色的第一刀——“夕影刀”! 在他的手握住那把刀的时候,任是天地风云都会为之震动。 刻骨铭心地记得那一刻,那袖中的夕影刀滑过我的拦截,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风华和风致,轻轻挑落了主人脸上罩着的面纱——然后,在生平第一次失败的耻辱和震惊中,我觉得主人的心忽然发生了异样的变化。 败落的沉寂里,我听到主人忽然开口,清清楚楚地承认:“我输了。 你比我强……我承认。” “那么,请遵守你我之前的约定吧。” 比试结束了,脸色苍白的萧楼主解下腕中的手巾,擦着额头细密的汗珠,一边说,一边不停地轻轻咳嗽,他咳嗽的时候全身都在微微地抽搐,似乎要把肺咳出来一样。 他是有病的。 当时我就想,后来,我才知道他得的居然是不治之症。 听到他开口,主人没有犹豫或者推脱,立刻单膝在他面前跪下,俯身冷然道:“好,既然输在了你的手上,我舒靖容愿意如约加入听雪楼供楼主驱遣,百死而不回,直至你被打倒的那一天!” “咳咳……”萧忆情苦笑着,不停咳嗽,“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一旦你发觉我不是最强的,你自己能杀死我或者别人比我更强,你就会立刻背叛,是吗?” “哈……难道你会信任我? 如果你不信任我,那谈得上什么背叛!” 主人冷冷地笑了起来,带着微微的讥诮,抬眼看这世上第一个能击败自己的人,“而且,天下只有最强者才能驾驭血薇,如果你能被别人打倒,那么我当然要离开你!” “哦……是吗? 我记住了。” 萧忆情微微咳嗽着,若有所思地看着什么,有一些女气的眼睛里有冷漠迷离的光闪动,缓缓回答了一句,“我喜欢用快刀,虽然它有割破手的危险。” 主人没有发现,那个时候,楼主的眼睛一直望着的,是旁边树上刚刚绽放的一朵绯红色野蔷薇。 “如果你不是最强者,我就会杀了你,相对的,如果我对你不再有用,那么你也可以除掉我。” 主人冷冷地说,“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那就是听雪楼主萧忆情。 三年前,自从前一任听雪楼主、他的父亲萧逝水三十九岁英年弃世之后,才方弱冠的他中止了在雪谷老人门下的学业,匆匆步入江湖,召回了楼中四散的人马,以病弱之躯撑起了摇摇欲坠的家业。 然而,让那些认为他不过是个文弱公子的江湖人吃惊的是,在五年里,听雪楼在他的带领之下召集了如云高手,几年内拓地万计,以洛阳为中心,把势力拓展到了长江以北的所有地区! 听雪楼。 这个二十年前还是籍籍无名的帮派,如今已经隐隐有领袖天下武林的架势了,而听雪楼主萧公子不世出的英才和武功,也成了江湖中的又一传奇。 如今,第一次随着主人来到听雪楼总部,会见楼中各位领主舵主,我又有一些不安,同时,也感觉到了主人内心传来的不安,这个萧楼主,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几乎都是我见过的唯一丝毫不逊色于主人的奇才,而且,他还成功地击败了主人,让主人为他所用。 真不愧是人中之龙。 主人在他的殷勤搀扶下缓缓起身,不置可否地走向了堂中的第四把交椅。 要知道,听雪楼在她加入之前,已经有了除萧忆情以外的两位副楼主:高梦非和南楚。 作为新来者的主人,在这个森严庞大的机构里,又会坐在什么位置呢? “阿靖,坐这里。” 就在此时,我听到了楼主的轻声吩咐,然后我看见他拍了拍身边榻上的空位,示意她过去,主人呆住。 听雪楼主是如此冷静缜密的人,这样在众人面前明显地表示出对于一个新来者的倚重,是主人所不曾料到的。 想了想,她终于轻轻走过去,坐在他身侧。 后来,我才知道那只是一个开始而已……是主人和他以后携手开始长达三年征战的序幕。 金戈铁马,并骑战场剿灭各方不想称臣的势力,将霹雳堂雷家等江南三大世家灭门。 铁腕平乱,镇压楼中酝酿已久的叛乱,手刃二楼主高梦非,囚禁萧忆情的师妹池小苔。 势力南扩,派出大批人手,征服苗疆最神秘的帮派拜月教。 …… 三年的时间,就在满目的鲜血中这样漂过了……三年里,有过多少惊险与生死,然而,他们的手始终握在一起,刀和剑始终指向同一个敌人。 三年里,很多事情发生了,也有很多事情在无声无息中改变了。 包括人的感情。 当宣布武林一统时,万众对他下跪、宣誓效忠之声震动云天。 那个时候,坐在建立旷世武功的病弱年轻人身边的,是我的主人——脸罩轻纱,面无表情,似乎一切辉煌都与她无关。 这只是证明了一件事而已:她所追随的人,的确是最强的。 她只追随强者,只相信绝对的力量,就像我一样。 在听雪楼的正殿中,面纱后的主人端坐在武林霸主的身边,几乎享有和他对等的权力。 人中龙凤。 那就是所有参加这个旷世盛会的武林人心中暗自的评语。 看到各方来朝拜、万众欢呼的盛大场面,楼主披着金色的猞猁裘,苍白的脸上难得地带了淡淡的笑意,仿佛有生命灿烂的光辉笼罩在这个病弱的人身上。 等到仪式结束,他稍稍抬了一下右手,示意:“各位在大会上尽可纵情畅饮,以后,全武林就是一家人了。” 然而刚刚说完这句话,忽然间,楼主神色急变! 在那么近的距离中,我清楚地看见他的手在发抖,他胸口急剧地起伏着,死灰色以惊人的速度弥漫上了他亮如秋水的眼睛,楼主,竟然在这个时候当众发病! 似乎是用巨大的毅力控制着,他的手虽然僵在半空,但是身形却没有瘫倒。 “阿靖……”那一瞬间,我听到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轻声呼唤我的主人。 坐在他身侧的主人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异样,面纱后的目光也是微微一变,迟疑了一下,终于伸手握住了他发抖的右手,轻轻按回到榻上,低声问:“怎么了?” 楼主低声道:“快……扶我离开这里,在我当众倒下之前!” 那一瞬间,这个刚登上天下武林霸主之位的人,目光竟然是那样的脆弱与无助。 主人把另一只手从我身上松开了,轻轻伸过去,按住了他背后的穴道,柔和的内力源源不断地注入到他身体里,缓冲他所承受的痛苦。 一边施救,主人一边拉着楼主的手,并肩站了起来,对旁人开口—— “各位请慢用,楼主还有一些事情急需处理,先暂时失陪了。” 病魔来得如此迅速凶猛,此刻楼主身体里已经没有一丝力气。 他把全身的重量压在主人的手上,勉强支撑着,微微向台下的各路英雄点头致意,便和主人携手转身告退,而接下来场面上的应酬,则完全交给了南楚和高梦非。 在两个人那样亲密地携手离开时,我看见了台下所有人都露出了异样的眼神,纷纷私下议论,毕竟,像这样年轻的霸主身边长期存在着一位美丽的女性,让人不得不不遐想。 武林中早已有传言,猜测两人之间是否有着暗生的情愫。 只有我明白,事情远远不是外人所想的那么简单。 刚离开大厅,离开众人的视线,楼主便爆发似的咳嗽了出来,唇角沁出血丝,全身由于剧烈的抖动而近乎抽搐。 也许是感觉到了手上搀扶着的人越来越无力,主人抬头看了楼主一眼,眼光里竟然有一丝丝关切与忧虑。 她扶着他,几乎是疾冲向密室,用肩膀撞开了门。 “把门关上……你走。” 跌坐到软榻胡床上的楼主挣扎着,吩咐,“走!” 我也知道,每次发病的时候,完全失去防御能力的楼主,是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在他身边的。 因为在那个时候,即使是一个三岁的孩子,也能在他昏迷时一刀杀了他。 然而,看着此刻在痛苦中挣扎的人中之龙,主人的眼睛里却忽然腾起了淡淡的水雾。 那一瞬间,自以为和她心意相通的我,竟然分辨不出她内心此刻的想法。 主人没有如言离开,反而不出一言地在榻边坐下,把我从鞘中拔出,横放在膝上,抚摸着锋利的刃,就这样静静地守护在一旁。 楼主目光复杂地看着横卧膝上的我,又看着守护在一旁的主人,仿佛想说什么,却终于筋疲力尽地倒下,沉沉昏睡。 看着那沉睡的、苍白的脸,和脸上那一丝几近于安心的神色,主人面纱后的眼睛里竟然有泪水盈睫,但是,却始终没有滴落。 她忽然伸手,轻轻拂去了他额上的乱发。 我明白,今日外面来朝贺的江湖帮派鱼龙混杂,其中不少是心怀憎恨却不得不服从于听雪楼权威的人,在此刻将发病的楼主一个人留在这里,的确是太危险了。 所以,她选择了留下来,在一侧为他护驾。 而他,竟然也允许了她携剑接近毫无反抗能力的自己。 主人啊……你爱眼前的这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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