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黄泉-《沧月·听雪楼系列(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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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黄泉
作为一个乡下佃农的儿子,他习武的念头,起自于那一日的黄昏。
那一天,八岁的他跟着父亲从集市上回来,手里拿着鸡蛋换来的小面人儿,雀跃地拉着父亲的衣襟,蹦蹦跳跳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在走到村口那道大斜坡前,跟在父亲身后的他无意间抬头看了看天际。
残阳如血,映照着天地。
天地之间虽然没有风,但奇怪的是,大朵大朵的云却在天际不停地翻滚着,变幻出各种奇怪的形状,在云层背后,落日将血一般凄烈的颜色泼向整个大地。
八岁的孩子仿佛预感到了什么,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拉紧了父亲的后襟。
就在那个时候,父子两个人都听到了坡上扑面而来地喧嚣和叫骂。
“起来!给老子跑啊!他妈的,真是不中用的东西!”
斜坡下停着一辆马车,拉车的那匹驽马似乎已经用尽了力气,鼻翼翕张,口中喷着白沫,跪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息。
而那驾小小的车上,竟然密密麻麻的坐了七八个人,都是喷着酒气、醉醺醺的少年。
他认得,为首的正是村里田举人家里的三少爷,也是他们家的少东家。
“跑?
这老家伙还能跑的起来吗?”
马车上那群恶少打着酒嗝,一起哄笑了起来,看着那匹筋疲力尽的马,一边仰脖子喝下带来的酒,“老成这样,还不如一头母猪呢!你家是不是穷得连头马都没有了?”
被同伴嘲笑,田三少脸面有点挂不住了,借着酒气爬上了车,挥起鞭子雨点般的抽在老马羸弱的脊梁上,不甘地大骂:“跑啊!跑啊!老畜生……给我起来!”
车上的少年们都哧哧地笑着,围上来一人一脚地踢着那头老马。
然而那匹老马似乎已经是筋疲力尽,任凭那群恶少怎么踢打都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只是伏在地上发出微弱的哀叫。
一时间,坡口热闹起来,连村口来往的几个村民都站住了脚,在一边看热闹。
那匹马又矮又瘦,瘦骨如柴。
但被雨点般落在脊背上的鞭子一打,终于踉跄着站起,缓步往坡上走了几步,马上又被沉重的车拉回来,后腿一葳,蹲到了地上。
车子一震,侧翻,车上几个少年被甩了下来,酒泼了一地。
围观人中的笑声更响了,田三少加倍的恼火,跳下车来,跑到了驽马前面,照准了马头和鼻面就是一顿猛抽。
“不中用的老东西!抽死你!”
吐着酒气的人喃喃怒骂,下手根本没有轻重。
马的额头上顿时出现了几道青肿,眼睛上挨了一记,顿时充满了血丝。
然而筋疲力尽的老马没有力气、也不敢反抗,腿抽搐了几下,还是匍匐在地上,喘着粗气。
“爹,爹!是老黑、是老黑啊!”
孩子蓦然认出了那一匹老马,对父亲喊了起来,用力抓住了父亲衣襟扯着,“他们、他们在打老黑啊!那群混蛋!”
他小小的声音淹没在周围人的起哄与大笑声中,根本没人听见。
然而父亲还是惧怕地看着三少爷,一把捂住了儿子的嘴,急急道:“咱们走吧,乖儿子!这是他家的马,我们管不了啊……咱们走吧,别看啦!”
孩子的嘴被捂住,发出呜呜的声音,拼命挣扎。
这一对佃农父子刚离开人群,那一边蓦然发出了一声长嘶——原来是那头驽马终于受不了不住的抽打,开始挣扎和反抗,无力地踢起人来。
一时来不及避开的田三少挨了一下,不由越发的暴怒起来。
“妈的!居然敢踢人?”
酒气上涌,为了在众人面前挽回面子,田举人家的三少爷气势汹汹地丢下了鞭子,叫嚣着从车子底下拖出一条辕木,“既然这老东西一点用都没了,就揍死它!来,大家都帮我揍!”
当第一棍落在马头上的时候,周围哄笑着的人群蓦然安静了下来,围观的村民们毕竟都是田舍出生,对日常耕作的牲畜有着天生的感情,一时间都有点呆呆的,看着一行血从老马的耳后流下来,说不出话来。
“打得好!”
然而车上的恶少们却大声叫起好来,于是一呆之后,那些围观者也有些应景似的跟着叫了起来。
听到喝彩声,田三少越发起劲,抡起辕木接二连三地用力打在马头上。
那匹老马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站起来,挣扎着甩了甩头,然而很快又被打得跪了下去。
一场残忍的杀戮当众进行着,周围的农人沉默着,不敢说一句话。
血色残阳里,只听到垂死的老马喷着响鼻,鼻子里喷出来的,全部都是血色的沫子。
“真是无聊。
杀一只老畜生难道这么有趣么?”
路过村口的另一辆马车被围观的人堵住了,在垂着竹帘的车厢里,一个女声蓦然说了一句,放下了帘子,“这群野蛮的乡下人。”
“小姐,要不我们绕一下路吧?”
身边的侍女道,“天色太晚,要赶不上了。”
车内的女子微微颔首,将帘子放了下来。
“住手!你、你要把它打死了!你这个——”在马的惨嘶和人的哄笑中间,猛然响起了一个小孩子的声音,由于父亲及时的捂住了他的嘴,后面半句话才硬生生的被止住了。
田三少却似乎听到了,醉醺醺的回过头,逡巡的看了一眼围观者,似乎也懒得费那么大力气去寻找说话的人,只是用木棍点着人群,叫嚣:“这是我的马!我要揍死它也是我乐意!谁要是再罗嗦,我连你们一起揍!”
田三少眼睛里有野兽一般的光,用力抡起辕木,带着风声“呼”的一声落在老马的脊梁上,那匹马再也受不住,发出一声凄烈的哀嘶,全身瘫下去缩成了一团。
“老黑!老黑!”
那个孩子终于哭着叫了起来,拼命挣开了父亲的手,跑到曾经喂养过的爱马前面去,“住手!不许打它!”
一个村民及时地拉住了这个莽撞的孩子,从背后死死抱住了他,才将他从田三少的棍棒下拉开。
他拼命挣扎着,却被捂住了嘴巴无法说话——孩子眼睁睁地看着那群人把他养过的那匹马活生生打死,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了。
田三少对准了老马的天灵盖,下死力气抡了最后一棒,然后狂笑着松开手。
在老马最后一声哀嘶中,发狂一般的,孩子掰开了那个村民的手,再度叫嚷着冲了过去,扑向那匹黄毛黑鬃的老马,抱住它血淋淋的额头哭了起来。
老马被血糊住的眼睛亮了一下,似乎认出了昔日照顾过它的人,眼睛里滚出了大颗的泪水,伸出舌头微微舔了一下孩子的手,然后痛苦的喘了一口气,头颅沉重的垂了下去,再无生气。
孩子忽然不动了。
他跳了起来,握紧两个小拳头,疯狂的扑向那一群大笑的恶少。
这一刹那间,追了他很久的父亲终于赶到了,一把抓住了闯祸的儿子,把他从人群里拉出去,同时一叠声的向田三少赔不是。
“咱们走吧!走吧!”
父亲抱紧了他,对儿子道,“咱们回家去吧!”
孩子呜咽着,被父亲粗鲁地拖着拉开,年幼的他无力地挣扎,只能用手背不停地擦着涌出来的泪水,仰头问:“爹……他们为什么、为什么要打死老黑!你为什么不去救它?
……爹,你为什么不去救它!”
“孩子,爹无能啊……只能任由这些畜生乱来。”
父亲叹息着,回答,“他们是举人家的少爷,在打自家的马,我们能做什么呢?”
看着父亲老实而无奈的眼睛,孩子感觉透不过气来了,他后面的话变成了一片无意义地嘶喊,从极度压抑的小小心灵中冲了出来。
他不要老黑死!他要杀了那些为非作歹的混蛋!他要让那些家伙,以后再也无法随便轻贱生命!
谁也没有想到,就是为了这一匹老马,这个八岁的乡下孩子的心里从此萌发了一个念头。
那个念头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让他在十年以后,成了听雪楼里的四护法之一:黄泉。
看着那一对父子走远,被堵在村口的另一辆马车也开始继续行驶,车中的女子看着这一幕,忍不住探出头去目送着远去的人。
车子里坐着的是一个才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孩,穿着紫色的纱衣,绝美的脸上有盈盈的笑意,然而眼睛里却闪动着成熟女子才有的妩媚波光,喃喃:“哎,刚才那个孩子还有点意思……”
“紫黛,上路了。”
旁边有人催促,她连忙缩回头去,老嬷嬷在一边直叹气,“这么一耽搁,到洛阳恐怕要天黑了呢。”
那个叫紫黛的女孩抬头望望车外,不禁怔了一下——天际的风云在急剧的变幻,而那残霞,殷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洛阳啊……那个她曾经的家。
可是,如今回去,还剩下些什么呢?
父母都已经死了,自己的生命也如同风中飞蓬,连个落地的地方都没有。
除了,还有他。
“黄泉,当年,你是一个很可爱的孩子呢……”
很长很长的岁月以后,某一日,那个紫衣的女子趴在少年的肩头,在他耳边吹着温热的气息,慵懒而妩媚的笑着,看着他手里那一把沾着血的短剑。
而十八岁的黄衫少年只是微微地皱着眉头,全神贯注的用一块白绢擦拭着手中的兵器。
他的目光低垂,然而长长睫毛的底下、却是类似爬行动物的眼珠,没有焦距,暗淡的棕色,漠然地直视着眼前的一切东西。
“可爱的孩子,今天又杀了多少人?”
见他不回答,紫衣的女子反而笑了起来,凑过来,吻了一下少年的额角,眼神散漫而潮湿,“心情不好么?”
黄泉没有回答,忽然起身,用力一甩、将剑笔直地插入身边的地上,直至没柄——
“紫陌,当年是不是你?
是不是你给萧忆情献的计策?
!”
他转过头,死死盯着身边女子的眼睛,“你是他的密探,是不是?”
“哈。”
看着少年蓦然阴郁严厉的脸,紫陌反而出声地笑了起来,带着好玩似的表情看着他,眼神是有些讥讽的,却依稀又有一种沉迷的意味:“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
我当时只不过认出了你,把十年前在那个村口看见的一幕随口告诉了萧公子而已……嘻,能收服当时的你,完全是凭着公子过人的手腕呢。”
“过人的手腕?”
黄泉喃喃重复,眼神暗淡下来。
当时的他,只不过是长安城里“天理会”门下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自从那一日的黄昏以后,童年的他,心里裂开了一个口子,在那个口子里种下了一个梦想。
为了那个梦想,他咬着牙离开了贫穷的家,背着褡裢步行了两个月来到青城山,投入了青城派门下,开始了颠沛流离的江湖闯荡生活。
从一个洒扫庭院的小杂役做起,在吃了七年的苦之后,终于学到了一些立身存命的技艺。
还是为了那个梦想,他放弃了在门中被提拔的机会,离开了飘然隐于世外的青城山,走入了江湖,开始为了自己的抱负和理想而战。
无数个日子以来,老马死时的情形在他心头萦绕不去,伴随他从一个农家的孩子成为一个江湖少年。
他决意要成为一个剑客,用自己手中的剑,去维护那些弱小不受欺凌。
在江湖诸多林立的门派里,他选择了天理会——只因为那个组织的宗旨是锄强扶弱、匡扶正义。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在加入天理会后,他所做的却不过是一些和行侠仗义毫无关系的琐碎杂事,比如帮着看守各处堂口、押镖运货,或者教授门下新进弟子的武功……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三年,他的少年岁月在此间渐渐耗尽,离梦想的生活却还有遥远的距离。
尽管如此,在天理会的日子纵然贫乏枯燥,但他至少还保留着心里的那个梦;这个十六岁的江湖少年,至少还能对于这个世间保留一点希望和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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