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红尘-《沧月·听雪楼系列(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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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红尘

    听雪楼中听雪落。

    初冬的第一场雪在纷纷扬扬地下着,在红楼的最顶层,她推开窗户看着银装素裹的听雪楼,侧着头、静静的仿佛在倾听什么。

    作为天下武林的中枢,眼前的这片大院落是一个杀气极重的地方,每一寸的土地都浸过了血,她甚至想象过地底下、有森然的白骨支离。

    然而雪落无声,慢慢覆盖了整个听雪楼。

    一片洁白无暇,甚至掩饰了曾有过的血腥。

    她倚在窗边,任凭冷冽的北风吹在脸上,目光空空的看着院落。

    那里,树丛的叶子都掉尽了,只留下灰暗色的枝干,仿佛一把把利剑刺向苍白的天空。

    自从来到这个地方,已经快一年了罢?

    “红尘”这个名字的诞生,也快满一年了。

    手下的亡灵,又多了多少呢?

    “红儿,要做个好人,好好活着。”

    恍惚间,母亲的手仿佛穿过了光阴,慢慢抚摸着她的脸,哼着童年时候哄她入睡的歌谣,微弱地笑着叮嘱。

    她的手、冰冷的如同天边飘的雪。

    她站在窗口,手中抱着满怀刚刚折回来的白梅,痴痴听着,风里隐约有童年时候那一首熟悉的曲调。

    许久许久。

    她才明白过来,脸上冰冷的并不是母亲的手、而只是融化在她脸上的雪。

    迎着风雪,听雪楼的四护法之一、一向以暗杀毒药名震江湖的红尘,这个被外界传为毒蝎般的女杀手,居然就这样像小女孩一样地哭了起来。

    忽然,她听到风雪中有熟悉的琴音,从隔壁院落中传来,扩撒到风里。

    洒脱温柔,慢慢随风雪飘入窗内,触到脸上,然后、仿佛融进了她心里。

    带着淡淡的悲伤和回忆,却也含着对于生命的热爱与希翼,满怀安慰。

    《紫竹调》……那曲子,居然是江南民间的歌谣《紫竹调》!

    她全身一震,抬眼望去——

    隔壁种满了梅花的院落里,长廊下,风铃在雪中击响。

    廊下坐着一个青衣长衫的男子,膝头横放着一架古琴。

    她看不清弹琴人的模样,因为青衫的男子半低着头,柔顺的黑色长发垂下来遮住了侧脸,又被纷繁的飞雪模糊。

    然而他的琴声便如这飘雪一般,淡漠又感伤,温柔又悲凉,几乎让听得人痴了。

    是他——碧落。

    同为四护法、又居住在邻近的院落,在每一日的黄昏时分,天天能看见他坐在房檐的风铃下弹琴,风雪不误。

    他弹琴的时候目不旁视——她知道、他是弹给另一个不知在何处的女子听的。

    隐约听说,碧落护法有一个失去了踪迹的心上人,加入听雪楼以来,他没有一刻停止过对那个女孩的思念与寻找。

    他们在听雪楼里比邻而居已经半年多,然而,她不认识他,也不曾留心听过他的曲子。

    这里的人,都有过不同的往事和经历,往往都变得冷淡和戒备,她也不例外。

    这么长时间内,她没有和碧落在听雪楼议事之外说过话。

    然而今天,在哭泣后听到琴声的那一刹那,她忽然柔软下来的心被震动了。

    她忘了对方是听雪楼中的护法,忘了在那把琴底下的暗格中、藏着一柄让武林颤栗的利剑,也忘记了虽然此刻是效忠同一组织的同僚,但明日便也可能是你死我活的对手——她只是痴痴地听着那梦中依稀的歌谣,脸上的泪慢慢凝结成冰。

    紫竹调……紫竹调。

    那样熟悉的旋律!

    只是一刹那的感动。

    在她回过神之前,弹琴的人已归去,檐下只有风铃在雪中寂寞的击响,雪也只是静静地继续飘落,灰白色的天际透出夕阳惨淡的桔黄。

    一切都是依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然而,这一刻听琴的感受,却一直不曾再忘记过。

    六个月以后,他们两人被一起被派去滇南参与拜月教之战。

    临行的时候,他们从先一批跟随靖姑娘去的人那里就得知,那是什么样凶险莫测的前途——要不然,楼主也不会一口气派出了靖姑娘后、再遣出听雪楼的两位护法。

    术法。

    到了那里,红尘不禁苦笑。

    这一次,他们面对的不是武林高手,居然是术士和法师!生平杀人从不知畏惧的她,第一次有了心中忐忑的感觉。

    一场恶战下来,随行的听雪楼其他子弟都已经伤亡殆尽,她和碧落都伤得不轻——然而,神坛上那个诡异的白衣祭司却依然没有灵力消耗的样子。

    全身而退应该还是没有问题的吧?

    ——她想着,暗自打算着后路。

    然而,侧过头时,她看见同来的碧落仍然在不顾自身的攻击,对着神坛上那个白衣长发的大祭司拔剑挥出,居然是招招拼命,不留后路。

    不要命了么?

    ……她叹息了一声。

    她明白同伴这样不顾性命的原因——两个月以前,听雪楼攻破了泉州的幻花宫——在那里,碧落仍然没有寻到那个女孩……本来,在那里找到她,已经是他最后的希望。

    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听碧落在傍晚时分弹起过那首《紫竹调》。

    她知道从那一天开始,他的心已死。

    实在不愿意以人力去对抗那样可怕的术法,她此时已经移动到了圣殿的门口——然而,在看见碧落用必死的神色拔剑攻击迦若的刹那,她的脚步顿住了。

    犹豫了一瞬,她从唇角微微吐出了一口气,解下了束发的璎珞,手一抖,化为长鞭从右路进攻,缓解了同伴的危机。

    她加入了战团。

    是的……无论如何,她不想丢下他,任凭他在这里死去!

    在大祭司分血大法的咒语落在身侧同僚身上那一刹间,她鬼使神差般的冲了过去,不顾一切发出了身上最后几枚暗器,伸开手挡在了碧落前面。

    不能让他死……他不能死……她不愿意看见他死……

    那一刹间,她的脑子里只有同样一个念头。

    迦若的血咒重重的落在她身上,虚幻的光之剑居然直刺入她的胸腹,破开了血肉之躯。

    然而她不退反进,整个身子扑上剑锋,让那把光剑透体而过,合身直扑神坛上那个施法者!

    在迦若的下一个咒语发出前,她的长鞭阻止了他,左手上长不盈尺的匕首在祭司肩上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因为喂了剧毒,即使是拜月教接近天人的大祭司,都捂住伤口,动作迟缓下来。

    一击得手,随着身子越来越缓慢地移动,她的血泼洒在神坛上,到处一片殷红。

    她恍惚的对惊呆在一边的碧落笑了一下,碧落的身形在这片刻是静止的——他根本没有料到、这个平日冷漠的同僚居然会以死相救!

    肩上背着琴,手中持着剑,他却怔在了一边。

    为什么?

    “快走吧……”红尘最后轻轻说了一声,却不知道这样低的声音能否让他听见,她只是尽了全力运起了燃灯血咒,将从身体中流出的鲜血在掌间用内力化为雾气——剧毒的血雾蜿蜒升起,宛如赤色的帷幕,将迦若阻挡在神坛上。

    那是她师父传授给她的舍身之法,用她体内本身含着剧毒的血液为武器。

    一旦施用,那便无异于在燃烧生命!

    看到她用生命做出的最后举动,震惊的神色慢慢从碧落的眼睛里褪去,他握紧了剑,眼里忽然焕发出了凌厉得惊人的杀气!甚至片刻前死灰色的黯淡,都已经消失无影。

    “一起杀出去,红尘!”

    他恢复了斗志,闪电般的掠过来,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形,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同时,右手一剑斜封隔开了迦若的袭击,扶着她往圣殿外退去。

    虽然片刻之间还无法突破红尘的血障,但是祭坛上的白衣祭司却腾出了那只捂住肩膀的手,驱动着咒语,滴着血的指尖上有雾气缓缓凝结,幻化出异兽凶猛的姿式——式神!祭司已经开始召唤式神了!

    “别管我……我、我不成了……”生死关头对于情势的冷静判断、让她迅速推开了他,神智在转眼间的涣散。

    眼前恍然浮现出母亲安详慈爱的笑容,她微微的笑了。

    “要好好活着……”她复述着母亲临死前的话语,对那个心如死灰的同僚喃喃。

    碧落怔怔地看着她,忽然间觉得心头巨震——这句话,太像小吟的语气。

    此刻,一袭绯红色的衣服已经出现在圣殿的门外,风一样迅速地掠过来。

    “红尘、红尘。”

    恍惚间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焦急与关切,然而却仿佛在极远的地方。

    她用力想睁开眼睛看到一些什么,然而,什么都看不见。

    耳边是不断的汩汩的声音,仿佛有急流涌动——然而,她知道那是自己血液急速流出身体的声音,伴随着扩大得可怕的缓慢心跳。

    有人握着她的手,不断地轻轻叫着她,正是由于那个声音、让她恍惚间回复了一些意识。

    “靖姑娘……”她恍惚笑了一笑,听出了那个声音——虽然由于加入了过多的感情、而让那个向来冷漠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

    两年前、正是因为靖姑娘、她才决定加入听雪楼,舍弃了她十年来在江湖独来独往的生活。

    她是感激那个绯衣女子的……不惜为她、向着听雪楼献上了所有的个人力量。

    然而,今天一切都要结束了吧?

    “红尘没有希望了么?

    靖姑娘,还有什么药能治好她?”

    忽然,她听到了另一个急切的声音。

    那是碧落护法。

    血还在不停地流出她的身体,带走她的生命,然而红尘却欣慰地笑了:

    他活着……他活着就好。

    只要活着,他就依然可以弹《紫竹调》——或许现在不行,但很久很久以后,他依然可以弹给另外一位女子听,依然可以用曲调中哀伤温柔的意味、来安慰另外一个孤独的人。

    那个时候,不管她已是在何处。

    她与他相交不深,也谈不上爱恋或者别的什么,只是很简单的、不愿意看见他死去……因为他会弹那一首她梦中的歌谣,母亲在她童年时唱过无数次的歌谣。

    爱与恨、或者生与死的理由,有时候就那么简单。

    她对于童年没有记忆,所能记得的一切,都是从五岁与母亲搬到永阳坊开始。

    永阳坊在长安城西,偏僻的贫穷人家居住的地方。

    她的记忆中,坊的四周全是高高的围墙。

    一到了晚上,那个肥胖的里正就不许任何人出去,说是要实行宵禁,生怕这里的贱民们晚上出去扰乱世道。

    土黄色的、高高的围墙,挡得坊中似乎长久没有阳光——永阳坊,居然还叫永阳坊?

    她从未见过父亲。

    母亲告诉她,父亲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做生意,要很久才回来。

    然而一直到她离开那个永阳坊时,都没有收到任何有关那个“父亲”信笺或消息。

    长大以后她才无意间知道,其实母亲是一个当朝高官的下堂妾,没有生儿子,宠爱过去了以后就被遗弃。

    而她,从出生以来就是被遗弃的……她从来没有过父亲。

    坊里的土路是漫长的,两旁是凄凉阴郁的小土房。

    坊里的邻居都是穷人。

    她家也是。

    她家的那间房子有抹着黄土的墙壁、屋顶上只是茅草,夏热而冬寒——然而为了能住这样的房子,母亲依然没日没夜的纺线和做女红。

    没有父亲的她总是被那群孩子作弄,其中里正家那个胖胖的庆宝更是每天都非要把她弄哭才罢休。

    “不要欺负我家红儿,一起好好玩吧!”

    每次听到她在外面的哭声,母亲总是慌慌张张地放下纺锤奔出门来,将她搂在怀里,对她那些玩伴说,半是劝告半是哀求。

    那群孩子则很有些敬畏地看着母亲,不说话,然后会老实上几天。

    即使是孩子们,也隐约能感受到母亲的美貌。

    在这个黄土墙壁黄土路的贫穷的地方,母亲的美就像是掩饰不住的阳光,从一切破败颓唐的阴影中散发出来,引得坊里很多男人暗地里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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