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逞多财白丁横带-《今古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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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是行径如此,便有帮闲钻懒一班儿人出来诱他去跳槽。

    大凡富家浪子心性最是不常,搭着便生根的,见了一处,就热一处。

    王赛儿之外又有陈娇、黎玉、张小小、郑翩翩几处往来,都一般的撒漫使钱。

    那伙闲汉又领了好些王孙贵戚好赌博的牵来局赌。

    做圈做套,赢少输多,不知骗去了多少银子。

    七郎虽是风流快活,终久是当家立计好利的人,起初见还的利钱都在里头,所以放松了些手。

    过了三数年,觉道用得多了,捉捉后手看,已用过了一半多了。

    心里猛然想着家里头,要回家,来与张多保商量。

    张多保道:“此时正是濮人王仙芝作乱,劫掠郡县,道路梗塞。

    你带了偌多银两,待往那里去?

    恐到不得家里。

    不如且在此盘桓几时,等路上平静好走,再去未迟。”

    七郎只得又住了几日。

    偶然一个闲汉叫做包走空包大,说起朝廷用兵紧急,缺少钱粮,纳了些银子就有官做;官职大小,只看银子多少。

    说得郭七郎动了火,问道:“假如纳他数百万钱,可得何官?”

    包大道:“如今朝廷昏浊,正正经经纳钱,就是得官,也只有数,不能勾十分大的。

    若把这数百万钱拿去,私下买嘱了主爵的官人,好歹也有个刺史做。”

    七郎吃一惊道:“刺史也是钱买得的?”

    包大道:“而今的世界,有甚么正经?

    有了钱百事可做,岂不闻崔烈五百万买了个司徒么?

    而今空名大将军告身,只换得一醉;刺史也不难的。

    只要通得关节,我包你做得来便是。”

    正说时,恰好张多保走出来,七郎一团高兴告诉了适才的说话。

    张多保道:“事体是做得来的,在下手中也弄过几个了。

    只是这件事在下不撺掇得兄长做。”

    七郎道:“为何?”

    多保道:“而今的官有好些难做。

    他们做得兴头的,都是有根基,有脚力,亲戚满朝,党羽四布,方能勾根深蒂固。

    有得钱赚,越做越高,随你去剥削小民,贪污无耻,只要有使用,有人情,便是万年无事的。

    兄长不过是白身人,便弄上一个显官,又无四壁倚仗,到彼地方,未必行得去。

    就是行得去时,朝里如今专一讨人便宜,晓得你是钱换来的,略略等你到任一两个月了,有了些光景,便道勾你了,一下子就涂抹着,岂不枉费了这些钱?

    若是官好做时,在下也做多时了。”

    七郎道:“不是这等说,小弟家里有的钱,没的是官。

    况且身边现有钱财,总是不便带得到家,何不于此处用了些?

    博得个腰金衣紫,也是人生一世,草生一秋。

    就是不赚得钱时,小弟家里原不希罕这钱的;就是不做得兴时,也只是做过了一番官了。

    登时住了手,那荣耀是落得的。

    小弟见识已定,兄长不必扫兴。”

    多保道:“既然长兄主意要如此,在下当得效力。”

    当时就与包大两个商议去打关节,那个包大走跳路数极熟,张多保又是个有身家、干大事惯的人,有什么弄不来的事?

    原来唐时使用的是钱,千钱为“缗”,就用银子准时,也只是以钱算帐。

    当进一缗线,就是今日的一两银子;宋时却叫做一贯了。

    张多保同包大将了五千缗,悄悄送到主爵的官人家里。

    那个主爵的官人是内官田令孜的收纳户,百灵百验。

    又道是“无巧不成话”,其时有个粤西横州刺史郭翰方得除授,患病身放,告身还在铨曹。

    主爵的受了郭七郎五千缗,就把籍贯改注,即将郭翰告身转付与了郭七郎。

    从此改名,做了郭翰。

    张多保与包大接得横州刺史告身,千欢万喜来见七郎称贺。

    七郎此时头轻脚重,连身子都麻木起来。

    包大又去唤了一部梨园子弟。

    张多保置酒张筵,是日就换了冠带。

    那一班闲汉,晓得七郎得了个刺史,没一个不来贺喜撮空,大吹大擂,吃了一日的酒。

    又道是:“苍蝇集秽,蝼蚁集膻,鹁鸽子旺边飞。”

    七郎在京都一向撒漫有名,一旦得了刺史之职,就有许多人来投靠他做使令的。

    少不得官不威,牙爪威。

    做都管,做大叔,走头站,打驿吏,欺估客,诈乡民,总是这一干人了。

    郭七郎身子如在云雾里一般,急思衣锦荣归,择日起身,张多保又设酒饯行。

    起初这些往来的闲汉、姊妹都来送行。

    七郎此时眼孔已大,各各赍发些赏赐,气色骄傲,旁若无人。

    那些人让他是个见任刺史,胁肩谄笑,随他怠慢。

    只消略略眼梢带去,口角惹着,就算是十分殷勤好意了。

    如此撺哄了几日,行装打叠已备,齐齐整整起行,好不风骚!一路上想道:“我家里资产既饶,又在大郡做了刺史,这个富贵不知到那里才住?”

    心下喜欢,不觉日逐卖弄出来。

    那些原跟去京都家人,又在新投的家人面前夸说着家里许多富厚之处,那新投的一发喜欢,道是投得着好主了,前路去耀武扬威,自不必说。

    无船上马,有路登舟,看看到得江陵境上来。

    七郎看时吃了一惊。

    但见人烟稀少,闾井荒凉。

    满前败宇颓垣,一望断桥枯树。

    乌焦木柱,无非放火烧残;赭白粉墙,尽是杀人染就。

    尸骸没主,乌鹊与蝼蚁相争;鸡犬无依,鹰隼与豺狼共饱。

    任是石人须下泪,总教铁汉也伤心。

    元来江陵渚宫一带地方多被王仙芝作寇残灭,里闾人物百无一存。

    若不是水道明白,险些认不出路径来。

    七郎看见了这个光景,心头已自劈劈地跳个不住。

    到了自家岸边,抬头一看,只叫得苦。

    原来都弄做了瓦砾之场,偌大的房屋,一间也不见了。

    母亲、弟妹、家人等俱不知一个去向。

    慌慌张张,走头无路,着人四处找寻。

    找寻了三四日,撞着旧时邻人,问了详细,方知地方被盗兵抄乱,弟被盗杀,妹被抢去,不知存亡。

    止剩得老母与一两个丫头寄居在古庙旁边两间茅屋之内,家人俱各逃窜,囊橐尽已荡空。

    老母无以为生,与两个丫头替人缝针补线,得钱度日。

    七郎闻言,不胜痛伤,急急领了从人奔至老母处来。

    母子一见,抱头大哭。

    老母道:“岂知你去后,家里遭此大难!弟妹俱亡,生计都无了!”

    七郎哭罢,试泪道:“而今事已到此,痛伤无益。

    亏得儿子已得了官,还有富贵荣华日子在后面,母亲且请宽心。”

    母亲道:“儿得了何官?”

    七郎道:“官也不小,是横州刺史。”

    母亲道:“如何能勾得此显爵?”

    七郎道:“当今内相当权,广有私路,可以得官。

    儿子向张客取债,他本利俱还,钱财尽多在身边,所以将钱数百万勾干得此官。

    而今衣锦荣归,省看家里,随即星夜到任去。”

    七郎叫众人取冠带过来穿着了,请母亲坐好,拜了四拜,又叫身边随从旧人及京中新投的人俱各磕头,称“太夫人”。

    母亲见此光景,虽然有些喜欢,却叹口气道:“你在外边荣华,怎知家丁尽散,分文也无了?

    若不营勾这官,多带些钱归来用度也好。”

    七郎道:“母亲诚然女人家识见,做了官,怕少钱财?

    而今那个做官的家里不是千万百万,连地皮多卷了归家的?

    今家业既无,只索撇下此间,前往赴任,做得一年两年,重撑门户,改换规模,有何难处?

    儿子行囊中还剩有二三千缗,尽勾使用,母亲不必忧虑。”

    母亲方才转忧为喜,笑逐颜开道:“亏得儿子峥嵘有日,奋发有时,真是谢天谢地!若不是你归来,我性命只在目下了。

    而今何时可以动身?”

    七郎道:“儿子原想此一归来,娶个好媳妇,同享荣华。

    而今看这个光景,等不得做这事了。

    且待上了住再做商量。

    今日先请母亲上船安息。

    此处既无根绊,明目换过大船,就做好日开了罢。

    早到得任一日,也是好的。”

    当夜,请母亲先搬在来船中了,茅舍中破锅破灶破碗破罐尽多撇了。

    又分付当直的雇了一只往西粤长行的官船,次日搬过了行李,下了舱口停当。

    烧了利市神福,吹打开船。

    此时老母与七郎俱各精神荣畅,志气轩昂。

    七郎不曾受苦,是一路兴头过来的,虽是对着母亲,觉得满盈得意,还不十分怪异;那老母是历过苦难的,真是地下超升在天上,不知身子几多大了。

    一路行去,过了长沙,入湘江,次永州。

    州北江漂有个佛寺名唤兜率禅院。

    舟人打点泊船在此过夜,看见岸边有大木庸树一株,围合数抱,遂将船缆结在树上,结得牢牢的,又钉好了桩橛。

    七郎同老母进寺随喜,从人撑起伞盖跟后。

    寺僧见是官员,出来迎接送茶,私问来历,从人答道:“是见任西粤横州刺史。”

    寺僧见说是见任官,愈加恭敬,陪侍指引,各处游玩。

    那老母但看见佛菩萨像,只是磕头礼拜,谢地覆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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