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逞多财白丁横带-《今古奇观》
第(2/3)页
才是行径如此,便有帮闲钻懒一班儿人出来诱他去跳槽。
大凡富家浪子心性最是不常,搭着便生根的,见了一处,就热一处。
王赛儿之外又有陈娇、黎玉、张小小、郑翩翩几处往来,都一般的撒漫使钱。
那伙闲汉又领了好些王孙贵戚好赌博的牵来局赌。
做圈做套,赢少输多,不知骗去了多少银子。
七郎虽是风流快活,终久是当家立计好利的人,起初见还的利钱都在里头,所以放松了些手。
过了三数年,觉道用得多了,捉捉后手看,已用过了一半多了。
心里猛然想着家里头,要回家,来与张多保商量。
张多保道:“此时正是濮人王仙芝作乱,劫掠郡县,道路梗塞。
你带了偌多银两,待往那里去?
恐到不得家里。
不如且在此盘桓几时,等路上平静好走,再去未迟。”
七郎只得又住了几日。
偶然一个闲汉叫做包走空包大,说起朝廷用兵紧急,缺少钱粮,纳了些银子就有官做;官职大小,只看银子多少。
说得郭七郎动了火,问道:“假如纳他数百万钱,可得何官?”
包大道:“如今朝廷昏浊,正正经经纳钱,就是得官,也只有数,不能勾十分大的。
若把这数百万钱拿去,私下买嘱了主爵的官人,好歹也有个刺史做。”
七郎吃一惊道:“刺史也是钱买得的?”
包大道:“而今的世界,有甚么正经?
有了钱百事可做,岂不闻崔烈五百万买了个司徒么?
而今空名大将军告身,只换得一醉;刺史也不难的。
只要通得关节,我包你做得来便是。”
正说时,恰好张多保走出来,七郎一团高兴告诉了适才的说话。
张多保道:“事体是做得来的,在下手中也弄过几个了。
只是这件事在下不撺掇得兄长做。”
七郎道:“为何?”
多保道:“而今的官有好些难做。
他们做得兴头的,都是有根基,有脚力,亲戚满朝,党羽四布,方能勾根深蒂固。
有得钱赚,越做越高,随你去剥削小民,贪污无耻,只要有使用,有人情,便是万年无事的。
兄长不过是白身人,便弄上一个显官,又无四壁倚仗,到彼地方,未必行得去。
就是行得去时,朝里如今专一讨人便宜,晓得你是钱换来的,略略等你到任一两个月了,有了些光景,便道勾你了,一下子就涂抹着,岂不枉费了这些钱?
若是官好做时,在下也做多时了。”
七郎道:“不是这等说,小弟家里有的钱,没的是官。
况且身边现有钱财,总是不便带得到家,何不于此处用了些?
博得个腰金衣紫,也是人生一世,草生一秋。
就是不赚得钱时,小弟家里原不希罕这钱的;就是不做得兴时,也只是做过了一番官了。
登时住了手,那荣耀是落得的。
小弟见识已定,兄长不必扫兴。”
多保道:“既然长兄主意要如此,在下当得效力。”
当时就与包大两个商议去打关节,那个包大走跳路数极熟,张多保又是个有身家、干大事惯的人,有什么弄不来的事?
原来唐时使用的是钱,千钱为“缗”,就用银子准时,也只是以钱算帐。
当进一缗线,就是今日的一两银子;宋时却叫做一贯了。
张多保同包大将了五千缗,悄悄送到主爵的官人家里。
那个主爵的官人是内官田令孜的收纳户,百灵百验。
又道是“无巧不成话”,其时有个粤西横州刺史郭翰方得除授,患病身放,告身还在铨曹。
主爵的受了郭七郎五千缗,就把籍贯改注,即将郭翰告身转付与了郭七郎。
从此改名,做了郭翰。
张多保与包大接得横州刺史告身,千欢万喜来见七郎称贺。
七郎此时头轻脚重,连身子都麻木起来。
包大又去唤了一部梨园子弟。
张多保置酒张筵,是日就换了冠带。
那一班闲汉,晓得七郎得了个刺史,没一个不来贺喜撮空,大吹大擂,吃了一日的酒。
又道是:“苍蝇集秽,蝼蚁集膻,鹁鸽子旺边飞。”
七郎在京都一向撒漫有名,一旦得了刺史之职,就有许多人来投靠他做使令的。
少不得官不威,牙爪威。
做都管,做大叔,走头站,打驿吏,欺估客,诈乡民,总是这一干人了。
郭七郎身子如在云雾里一般,急思衣锦荣归,择日起身,张多保又设酒饯行。
起初这些往来的闲汉、姊妹都来送行。
七郎此时眼孔已大,各各赍发些赏赐,气色骄傲,旁若无人。
那些人让他是个见任刺史,胁肩谄笑,随他怠慢。
只消略略眼梢带去,口角惹着,就算是十分殷勤好意了。
如此撺哄了几日,行装打叠已备,齐齐整整起行,好不风骚!一路上想道:“我家里资产既饶,又在大郡做了刺史,这个富贵不知到那里才住?”
心下喜欢,不觉日逐卖弄出来。
那些原跟去京都家人,又在新投的家人面前夸说着家里许多富厚之处,那新投的一发喜欢,道是投得着好主了,前路去耀武扬威,自不必说。
无船上马,有路登舟,看看到得江陵境上来。
七郎看时吃了一惊。
但见人烟稀少,闾井荒凉。
满前败宇颓垣,一望断桥枯树。
乌焦木柱,无非放火烧残;赭白粉墙,尽是杀人染就。
尸骸没主,乌鹊与蝼蚁相争;鸡犬无依,鹰隼与豺狼共饱。
任是石人须下泪,总教铁汉也伤心。
元来江陵渚宫一带地方多被王仙芝作寇残灭,里闾人物百无一存。
若不是水道明白,险些认不出路径来。
七郎看见了这个光景,心头已自劈劈地跳个不住。
到了自家岸边,抬头一看,只叫得苦。
原来都弄做了瓦砾之场,偌大的房屋,一间也不见了。
母亲、弟妹、家人等俱不知一个去向。
慌慌张张,走头无路,着人四处找寻。
找寻了三四日,撞着旧时邻人,问了详细,方知地方被盗兵抄乱,弟被盗杀,妹被抢去,不知存亡。
止剩得老母与一两个丫头寄居在古庙旁边两间茅屋之内,家人俱各逃窜,囊橐尽已荡空。
老母无以为生,与两个丫头替人缝针补线,得钱度日。
七郎闻言,不胜痛伤,急急领了从人奔至老母处来。
母子一见,抱头大哭。
老母道:“岂知你去后,家里遭此大难!弟妹俱亡,生计都无了!”
七郎哭罢,试泪道:“而今事已到此,痛伤无益。
亏得儿子已得了官,还有富贵荣华日子在后面,母亲且请宽心。”
母亲道:“儿得了何官?”
七郎道:“官也不小,是横州刺史。”
母亲道:“如何能勾得此显爵?”
七郎道:“当今内相当权,广有私路,可以得官。
儿子向张客取债,他本利俱还,钱财尽多在身边,所以将钱数百万勾干得此官。
而今衣锦荣归,省看家里,随即星夜到任去。”
七郎叫众人取冠带过来穿着了,请母亲坐好,拜了四拜,又叫身边随从旧人及京中新投的人俱各磕头,称“太夫人”。
母亲见此光景,虽然有些喜欢,却叹口气道:“你在外边荣华,怎知家丁尽散,分文也无了?
若不营勾这官,多带些钱归来用度也好。”
七郎道:“母亲诚然女人家识见,做了官,怕少钱财?
而今那个做官的家里不是千万百万,连地皮多卷了归家的?
今家业既无,只索撇下此间,前往赴任,做得一年两年,重撑门户,改换规模,有何难处?
儿子行囊中还剩有二三千缗,尽勾使用,母亲不必忧虑。”
母亲方才转忧为喜,笑逐颜开道:“亏得儿子峥嵘有日,奋发有时,真是谢天谢地!若不是你归来,我性命只在目下了。
而今何时可以动身?”
七郎道:“儿子原想此一归来,娶个好媳妇,同享荣华。
而今看这个光景,等不得做这事了。
且待上了住再做商量。
今日先请母亲上船安息。
此处既无根绊,明目换过大船,就做好日开了罢。
早到得任一日,也是好的。”
当夜,请母亲先搬在来船中了,茅舍中破锅破灶破碗破罐尽多撇了。
又分付当直的雇了一只往西粤长行的官船,次日搬过了行李,下了舱口停当。
烧了利市神福,吹打开船。
此时老母与七郎俱各精神荣畅,志气轩昂。
七郎不曾受苦,是一路兴头过来的,虽是对着母亲,觉得满盈得意,还不十分怪异;那老母是历过苦难的,真是地下超升在天上,不知身子几多大了。
一路行去,过了长沙,入湘江,次永州。
州北江漂有个佛寺名唤兜率禅院。
舟人打点泊船在此过夜,看见岸边有大木庸树一株,围合数抱,遂将船缆结在树上,结得牢牢的,又钉好了桩橛。
七郎同老母进寺随喜,从人撑起伞盖跟后。
寺僧见是官员,出来迎接送茶,私问来历,从人答道:“是见任西粤横州刺史。”
寺僧见说是见任官,愈加恭敬,陪侍指引,各处游玩。
那老母但看见佛菩萨像,只是磕头礼拜,谢地覆庇。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