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滕大尹鬼断家私-《今古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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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说倪善继得了家私,又讨了各仓各库钥匙,每日只去查点家财杂物,那有功夫走到父亲房里问安。

    直等呜呼之后,梅氏差丫环去报知凶信,夫妻两口方才跑来,也哭了几声“老爹爹”。

    没一个时辰,就转身去了,到委着梅氏守尸。

    幸得衣衾棺椁诸事都是预办下的,不要倪善继费心。

    殡殓成服后,梅氏和小孩子两口守着孝堂,早暮啼哭,寸步不离。

    善继只是点名应客,全无哀痛之意,七中便择日安葬。

    回丧之夜,就把梅氏房中倾箱倒箧,只怕父亲存下些私房银两在内。

    梅氏乖巧,恐怕收去了他的行乐图,把自己原嫁来的两只箱笼,到先开了,提出几件穿旧衣裳,教他夫妻两口检看。

    善继见他大意,到不来看了。

    夫妻两口儿乱了一回,自去了。

    梅氏思量苦切,放声大哭。

    那小孩子见亲娘如此,也哀哀哭个不住。

    恁般光景,任是泥人应堕泪,从教铁汉也酸心。

    次早,倪善继又唤个做屋匠来看这房子,要行重新改造,与自家儿子做亲。

    将梅氏母子搬到后园三间杂屋内栖身。

    只与他四脚小床一张和几件粗台粗凳,连好家火都没一件。

    原在房中伏侍有两个丫环,只拣大些的又唤去了,止留下十一二岁的小使女。

    每日是他厨下取饭,有菜没菜,都不照管。

    梅氏见不方便,索性讨些饭米,堆个土灶,自炊来吃。

    早晚做些针指,买些小菜,将就度日。

    小学生到附在邻家上学,束修都是梅氏自出。

    善继又屡次教妻子劝梅氏嫁人,又寻媒妪与他说亲,见梅氏誓死不从,只得罢了。

    因梅氏十分忍耐,凡事不言不语,所以善继虽然凶狠,也不将他母子放在心上。

    光阴似箭,善述不觉长成一十四岁。

    原来梅氏平生谨慎,从前之事,在儿子面前一字也不题。

    只怕娃子家口滑,引出是非,无益有损。

    守得一十四岁时,他胸中渐渐泾渭分明,瞒他不得了。

    一日,向母亲讨件新绢衣穿,梅氏回他:“没钱买得。”

    善述道:“我爹做过太守,止生我弟兄两人。

    见今哥哥恁般富贵,我要一件衣服,就不能勾了,是怎地?

    既娘没钱时,我自与哥哥索讨。”

    说罢就走。

    梅氏一把扯住道:“我儿,一件绢衣直甚大事,也去开口求人。

    常言道:”惜福积福‘、’小来穿线,大来穿绢‘。

    若小时穿了绢,到大来线也没得穿了。

    再过两年,等你读书进步,做娘的情愿卖身来做衣服与你穿着。

    你那哥哥不是好惹的,缠他什么!“善述道:”娘说得是。

    “口虽答应,心下不以为然。

    想着:”我父亲万贯家私,少不得兄弟两个大家分受。

    我又不是随娘晚嫁拖来的油瓶,怎么我哥哥全不看顾?

    娘又是恁般说,终不然一匹绢儿没有我分,直待娘卖身来做与我穿着。

    这话好生奇怪!哥哥又不是吃人的虎,怕他怎的?

    “心生一计,瞒了母亲,径到大宅里去。

    寻见了哥哥,叫声:“作揖。”

    善继到吃了一惊,问他:“来做什么?”

    善述道:“我是个缙绅子弟,身上蓝缕,被人耻笑。

    特来寻哥哥讨匹绢去做衣服。”

    善继道:“你要衣服穿,自与娘讨。”

    善述道:“老爹爹家私是哥哥管,不是娘管。”

    善继听说“家私”二字,题目来得大了,便红着脸问道:“这句话,是那个教你说的?

    你今日来讨衣服穿,还是来争家私?”

    善述道:“家私少不得有日分析,今日先要件衣服装装体面。”

    善继道:“你这般野种,要什么体面!老爹爹纵有万贯家私,自有嫡子嫡孙,干你野种屁事!你今日是听了甚人撺掇,到此讨野火吃?

    莫要惹着我性子,教你母子二人无安身之处!”

    善述道:“一般是老爹爹所生,怎么我是野种?

    惹着你性子便怎地?

    难道谋害了我娘儿两个,你就独占了家私不成?”

    善继大怒,骂道:“小畜生,敢挺撞我!”

    牵住他衣袖儿,捻起拳头,一连七八个栗暴,打得头皮都青肿了。

    善述挣脱了,一道烟走出,哀哀的哭到母亲面前来,一五一十备细述与母亲知道。

    梅氏抱怨道:“我教你莫去惹事,你不听教训,打得你好!”

    口里虽如此说,扯着青布衫,替他摩那头上肿处,不觉两泪交流。

    有诗为证:

    少年嫠妇拥遗孤,食薄衣单百事无。

    只为家庭缺孝友,同枝一树判荣枯。

    梅氏左思右量,恐怕善继藏怒,到遣使女进去致意,说小学生不晓世事,冲撞长兄,招个不是。

    善继兀自怒气不息,次日侵早,邀几个族人在家,取出父亲亲笔分关,请梅氏母子到来,公同看了,便道:“尊亲长在上,不是善继不肯养他母子,要撵他出去。

    只因善述昨日与我争取家私,发许多说话,诚恐日后长大,说话一发多了,今日分析他母子出外居住,东庄住房一所,田五十八亩,都是遵依老爹爹遗命,毫不敢自专,伏乞尊亲长作证。”

    这伙亲族平昔晓得善继做人利害,又且父亲亲笔遗嘱,那个还肯多嘴,做闲冤家?

    都将好看的话儿来说。

    那奉承善继的说道:“千金难买亡人笔。

    照依分关,再没话了。”

    就是那可怜善述母子的,也只说道:“男子不吃分时饭,女子不着嫁时衣。

    多少白手成家的,如今有屋住,有田种,不算没根基了,只要自去挣持。

    得粥莫嫌薄,各人自有个命在。”

    梅氏料道在园屋居住,不是了日!只得听凭分析,同孩儿谢了众亲长,拜别了祠堂,辞了善继夫妇,教人搬了几件旧家火和那原嫁来的两只箱笼,雇了牲口骑坐,来到东庄屋内。

    只见荒草满地,屋瓦稀疏,是多年不修整的。

    上漏下湿,怎生住得?

    将就打扫一两间,安顿床铺。

    唤庄户来问时,连这五十八亩田,都是最下不堪的:大熟之年,一半收成还不能勾;若荒年,只好赔粮。

    梅氏只叫得苦。

    到是小学生有智,对母亲道:“我弟兄两个,都是老爹爹亲生,为何分关上如此偏向?

    其中必有缘故。

    莫非不是老爹爹亲笔?

    自古道:家私不论尊卑。

    母亲何不告官申理?

    厚薄凭官府判断,到无怨心。”

    梅氏被孩儿题起线索,便将十来年隐下衷情都说出来道:“我儿休疑分关之语,这正是你父亲之笔。

    他道你年小,恐怕被做哥的暗算,所以把家私都判与他,以安其心。

    临终之日,只与我行乐图一轴,再三嘱付:”其中含藏哑谜,直待贤明有司在任,送他详审,包你母子两口有得过活,不致贫苦‘。

    “善述道:”既有此事,何不早说!行乐图在那里?

    快取来与孩儿一看。

    “梅氏开了箱儿,取出一个布包来;解开包袱,里面又有一重油纸封裹着;拆了封,展开那一尺阔、三尺长的小轴儿,挂在椅上,母子一齐下拜。

    梅氏通陈道:”村庄香烛不便,乞恕亵慢。

    “善述拜罢,起来仔细看时,乃是一个坐像,乌纱白发,画得丰采如生。

    怀中抱着婴儿,一只手指着地下。

    揣摩了半晌,全然不解。

    只得依旧收卷包藏,心下好生烦闷。

    过了数日,善述到前村要访个师父讲解,偶从关王庙前经过,只见一伙村人抬着猪羊大礼,祭赛关圣。

    善述立住脚头看时,又见一个过路的老者拄了一根竹杖,也来闲看,问着众人道:“你们今日为甚赛神?”

    众人道:“我们遭了屈官司,幸赖官府明白,断明了这公事。

    向日许下神道愿心,今日特来拜偿。”

    老者道:“什么屈官司?

    怎生断的?”

    内中一人道:“本县向奉上司明文,十家为甲。

    小人是甲首,叫做成大。

    同甲中,有个赵裁,是第一手针线。

    常在人家做夜作,整几日不归家的。

    忽一日出去了,月馀不归。

    老婆刘氏央人四下寻觅,并无踪迹。

    又过了数日,河内浮出一个尸首,头都打破的,地方报与官府。

    有人认出衣服,正是那赵裁。

    赵裁出门前一日,曾与小人酒后争句闲话。

    一时发怒,打到他家,毁了他几件家私,这是有的。

    谁知他老婆把这桩人命告了小人。

    前任漆知县听信一面之词,将小人问成死罪;同甲不行举首,连累他们都有了罪名。

    小人无处伸冤,在狱三载。

    幸遇新任滕爷,他虽乡科出身,甚是明白。

    小人因他质审时节哭诉其冤。

    他也疑惑道:”酒后争嚷,不是大仇,怎的就谋他一命?

    ‘准了小人状词,出牌拘人复审。

    滕爷一眼看着赵裁的老婆,千不说,万不说,开口便问他曾否再醮?

    刘氏道:“家贫难守,已嫁人了。

    ’又问:”嫁的甚人?

    ‘刘氏道:“是班辈的裁缝,叫沈八汉。

    ’滕爷当时飞拿沈八汉来问道:”你几时娶这妇人?

    ‘八汉道:“他丈夫死了一个多月,小人方才娶回。

    ’滕爷道:”何人为媒?

    用何聘礼?

    ‘八汉道:“赵裁存日曾借用过小人七八两银子,小人闻得赵裁死信,走到他家探问,就便催取这银子。

    那刘氏没得抵偿,情愿将身许嫁小人,准折这银两,其实不曾央媒。

    ’滕爷又问道:”你做手艺的人,那里来这七八两银子?

    ‘八汉道:“是陆续凑与他的。

    ’滕爷把纸笔,教他细开逐次借银数目。

    八汉开了出来,或米或银共十三次,凑成七两八钱之数。

    滕爷看罢,大喝道:”赵裁是你打死的,如何妄陷平人?

    ‘便用夹棍夹起,八汉还不肯认。

    滕爷道:“我说出情弊,教你心服:既然放本盘利,难道再没有第二人托得,恰好都借与赵裁?

    必是平昔间与他妻子有奸,赵裁贪你东西,知情故纵。

    以后想做长久夫妻,便谋死了赵裁。

    却又教导那妇人告状,拈在成大身上。

    今日你开帐的字,与旧时状纸笔迹相同,这人命不是你是谁?

    ’再教把妇人拶指,要他承招。

    刘氏听见滕爷言语,句句合拍,分明鬼谷先师一般,魂都惊散了,怎敢抵赖,拶子套上,便承认了。

    八汉只得也招了。

    原来八汉起初与刘氏密地相好,人都不知。

    后来往来勤了,赵裁怕人眼目,渐有隔绝之意。

    八汉私与刘氏商量,要谋死赵裁,与他做夫妻,刘氏不肯。

    八汉乘赵裁在人家做生活回来,哄他店上吃得烂醉;行到河边,将他推倒;用石块打破脑门,沉尸河底。

    只等事冷,便娶那妇人回去。

    后因尸骸浮起,被人认出;八汉闻得小人有争嚷之隙,却去唆那妇人告状。

    那妇人直待嫁后,方知丈夫是八汉谋死的;既做了夫妻,便不言语。

    却被爷审出真情,将他夫妻抵罪,释放小人宁家。

    多承列位亲邻斗出公分,替小人赛神。

    老翁,你道有这般冤事么?”

    老者道:“恁般贤明官府,真个难遇!本县百姓有幸了。”

    倪善述听在肚里,便回家学与母亲知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有恁地好官府,不将行乐图去告诉,更待何时?”

    母子商议已定,打听了放告日期,梅氏起个黑早,领着十四岁的儿子,带了轴儿,来到县中叫喊。

    大尹见没有状词,只有一个小小轴儿,甚是奇怪,问其缘故。

    梅氏将倪善继平昔所为及老子临终遗嘱,备细说了。

    滕知县收了轴子,教他且去,“待我进衙细看。”

    正是:

    一幅画图藏哑谜,千金家事仗搜寻。

    只因嫠妇孤儿苦,费尽神明大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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