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其后-《旧梦1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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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去了哪里?”

    “死了。”

    傅兰君再回到中国,已经是民国1929年的春天。

    比起她离开时的1913年,十六年过去了,故国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却又似乎大变了模样。

    山河依旧是那样壮丽而古旧,然而政局已经大大不同。

    傅兰君知道,早在1924年,末代皇帝一家就被赶出了紫禁城,现在蜗居在天津,中国是彻底没有皇帝了。

    她也知道,中国出现了一个新的政党,叫作中国共产党。中国共产党曾经和执政的国民党合作过,并且一起北伐各路军阀,但是现在合作已经破裂了,两年前的“四·一五”事件震惊寰宇,黛西还跟她谈起过这件事,说到在这次事件中枉死的工人和共产党员们,黛西很是气愤,她不能认同这种面临外患却大搞党争的事情。

    这小英夷谈起政治来总是一腔热情,傅兰君轻轻笑。

    哦不,不能说她是小英夷啦,那么多年过去了……距离斋普尔那一年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年,她们都老了。不知道顾灵毓现在是什么样子?他的鬓发灰白了没有?身形佝偻了没有?身材发福了没有?他们两个再相见,会不会是,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傅兰君回到宁安。

    宁安还是老模样,女校还在,鼎记也还在。傅兰君在鼎记吃了一块糕点,吃完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她鼓起所有的勇气向顾家的方向走去。

    古老的顾家大宅在夕阳中兀自华丽而威严,傅兰君整一整鬓发走到门前叩响朱门。

    来开门的却是一个她不认识的人,他警惕地看着傅兰君:“你是谁?”

    傅兰君有些错愕,原来的门房呢?

    已经不是这家的主人,傅兰君压下质疑,礼貌地说:“我来找这家的主人顾灵毓,劳烦您通传下。”

    门房却是一脸的不耐烦:“什么顾灵毓啊,咱们这儿就没这一号人,您抬头往上瞧,这家姓程。”

    傅兰君像是被闷头打了一棍,她后退两步仰头看,门匾上写的可不就是程府?

    她扑上去抓住要关门的门房:“你是不是搞错了,这家明明是姓顾的呀,宁安顾家,本城望族,当家少爷顾灵毓是军官……”

    门房不耐烦地推开她:“哪儿来的神经病。”

    傅兰君失魂落魄地用手指抠着大门,一声不吭地任凭门房推搡也不肯撒开手,突然门里传来声音:“老周,让她进来,她是我的朋友。”

    傅兰君循声望去,一个消瘦的中年女人站在院子中央静静地望着她。

    是程璧君,是她。

    桌上茶水袅袅冒着热气,隔着热气看程璧君,她老了,上次相见时还是活泼俏丽的少女,如今却鬓已星星。她比傅兰君更见老,连背都微微有些佝偻,一双曾经熠熠生辉的眼睛如今变得愁苦而木然。

    她不提顾灵毓,开口便问:“孩子还好吗?”

    傅兰君回答她:“挺好,今年刚满十八岁,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读书,书读得很好,朋友也很多,身体很健康,年初还带回来一个金发碧眼的女朋友。”

    提起儿子,傅兰君的脸上忍不住浮现出微笑,程璧君冷冷一笑:“我就知道孩子跟你在一起。他还骗我,说孩子丢了,可能被人贩子拐了。”

    傅兰君有些尴尬,程璧君转动眼珠子看她:“雪儿他,有没有问起过我?”

    傅兰君沉思了片刻,最终如实回答:“最开始那几年老是闹着要找你,后来……”

    程璧君自嘲地一笑:“后来就把我忘了,是吧?我就知道会这样,他们父子两个都是一样的,无论我如何付出,他们都不是我的,因为我不是他们爱的人,所以我的付出不值钱,活该被人踩在脚下糟践。”

    她站起身来,自言自语:“我为顾灵毓认妓女做干娘,为维护他和自己的哥哥决裂,为他的前程和官太太们强颜欢笑,可到头来我得到了什么……”

    她侧头看向傅兰君:“傅小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她一直称呼傅兰君“傅小姐”,即使当傅兰君还是顾夫人的时候。

    傅兰君在心中隐隐替她悲伤,她仿若没有察觉地讲下去:“有一个女孩子,她在十四岁那年遇到了她喜欢的人,是在保定,对方是个军校生,她哥哥的同学,对方那年十八岁。多俊美的男孩子呀,高高瘦瘦,目光清凌凌的,像一涧秋水。一群军校生里,数他看上去最清秀斯文,像个书生,可是谁都不及他功夫高成绩好。女孩子一眼就喜欢上了他,心里想:我这辈子,非他不可了。

    “女孩子向男孩子示爱,她为自己想了好坏两种结局:兴许他也喜欢她,就这样接受了她;兴许他不喜欢她,委婉地拒绝她,同她说,她年纪还小。

    “但是男孩子竟然很干脆利落地对她说了‘抱歉’。

    “这声抱歉未能浇熄女孩子心中爱的火苗,从十四岁到十七岁,她对他死缠烂打竭尽全力追求。直到十七岁那年,她被父亲送去日本读书。始料未及的是,就在她在日本的这段时间里,他成亲了,对方是家乡知府的千金。

    “知道木已成舟,她在异国他乡大哭了一场,此后两年,她一直耽搁在日本,她想过放弃他,从此不再回国,但心中爱火愈烧愈烈,她自己也不能将它熄灭,于是她还是回了国。

    “回国后,她看到他和妻子恩爱甚笃,于失落和无望中,她再次回到日本。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听说他出事了,他的妻子离开了他。

    “她火速回国,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她打听到这段日子所发生的事情,知道了原来他和他的妻子并不像她之前所看到的那样幸福,她在心里发誓,要从那个不惜福的女人手里把他夺过来。

    “她是受过教育的新女性,不只懂得风花雪月,对于政治也自有见解,那段日子以来他的遭遇让她看出了症结所在。为了他,她去给巡抚大人八大胡同出身的夫人做了家庭教师和秘书,她从小就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那花魁夫人很快被她的甜言蜜语和乖巧所俘获,认她做了干女儿。

    “就这样,她一边卖乖装巧地当着‘干女儿’,在花魁夫人的耳边吹风说着他的好话,一边隔三岔五地去找他,宽慰因为失去爱人、朋友而日益沉默寡言的他。

    “他心如磐石,她不是不着急的。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1909年。1909年,他的岳父因为谋反罪被送进了大牢。

    “聪慧的她察觉到,这件事情同自己的哥哥脱不了关系。有一天,她哥哥行迹鬼祟地出了家门,她尾随上去,看到她哥哥和一个狱卒碰面,从他们的交谈里,她知道了她哥哥此行的目的是要让狱卒做证,揭露一场陈年旧案里她的心上人和其岳父一起杀人灭口的事情。

    “她方寸大乱,但仍旧努力按捺下恐惧,思索对策,在她哥哥和狱卒分手后,她尾随狱卒,威逼利诱他暂时缄口,然后她去找了她哥哥,告诉他自己已经知道了他的全部计划。她告诉他,自己已经和心上人私订终身,如果她哥哥要害他就是毁了自己,她一定会尽全力捍卫他,她告诉她哥哥,她会努力帮哥哥拉拢他,又拿出自己巡抚夫人干女儿的身份威胁他……最终她哥哥迫于无奈答应了她。

    “于是最终在狱卒的口供里只供出了他的岳父,他的岳父被判秋后处斩,病发死在了牢里。

    “可是她没有想到的是,他对已经成为孤女的妻子更加怜爱,甚至把她又接回了家中。

    “于是她哥哥给她出了个主意,他们找到了他岳父过去的管家,让管家去找他的妻子,说一些污蔑诋毁他的话,他愚蠢的妻子果然相信了,甚至下毒毒杀他。

    “他于是对外宣称妻子已疯,把妻子关到了山上。

    “她觉得,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她找到了受痛苦煎熬着的他,请他喝酒,这当然是一个请君入瓮的圈套,她知道,他是个负责任的人。

    “于是她终于如愿嫁给了他,用卑鄙的手段获得了半个妻子的名分,她很知足,在他面前,她所有新女性的自尊都灰飞烟灭,甚至连他和别人的孩子她都视如己出,那是半个他呀。

    “她愿意顶着半个妻子的名分,抚养着半个他,和另有所爱的他一起白头偕老。

    “可是偏偏天不遂人愿,没过几年,突然有一天,孩子不见了。他告诉她,或许孩子被人贩子拐卖了。她的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过了没多久,他告诉她,他已经变卖了所有家产,打算送她和母亲、二婶出国去,而他自己,将留在国内,投身于革命洪流中。

    “她回答他的话,就像当年他第一次拒绝她时那样干脆。她不走,不管刀山火海,她只想跟在他身边。

    “他无奈,只得对她说抱歉。十多年前他对她说过抱歉,那时是拒绝,这时是妥协,人最终都要妥协的不是吗?

    “她又在他身边跟了十几年,直到再也无法跟着他……”

    傅兰君一惊,站起身来高声问她:“他去了哪里?”

    程璧君眼神缥缈:“死了。”

    傅兰君脑袋“嗡”的一声,膝盖发软就快要倒下,她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不可能,他怎么会死……”

    程璧君带着刻毒的神经质的微笑看着她:“怎么不可能?兵荒马乱的年月,他干的又是领兵打仗的事,每一天牛头马面都要找他十几次。”

    她看着傅兰君,眼神里有痛苦和满足交织:“谢谢你回来,谢谢你听我说这些话,痛苦的不只我一个人,真好。”

    她站起身来慢慢走出去:“我很怨恨,但我不后悔。”

    走到门边,她回过头来望着傅兰君:“我努力去争取了,我给出了我所有的爱。天命不在我,但我已尽人事。我不像你们,该后悔的,是你们。”

    傅兰君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程家的。

    她行尸走肉一般地走在街上,背后似乎有人在唤她,她却停不下脚步,她像是魇住了,魇在自己的梦境里,直到那人追上来在她肩膀上猛地一拍。

    傅兰君回过头,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喜悦而忧虑地看着她,她眼前一亮,抓住救星一般紧紧抓住那人的肩膀:“杨先生!顾灵毓在哪里?他没死是不是?”

    是杨书生,是顾灵毓救过的那个杨书生,他还在,那顾灵毓就一定没有死,程璧君肯定是骗她的!

    杨书生的神情变了变,他垂下头:“是,他没有死。”

    杨书生带她去见了一个人。

    记忆里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院落,这是顾灵毓的老师佟士洪的家。她来过两次,一次是和顾灵毓一起为佟士洪祝寿,一次是受佟士洪的邀请来为佟士洪送行……

    梨花树下,一个人背对着门正在独自下棋,杨书生敬了个军礼:“佟老,您看谁来了?”

    佟士洪回过头来,他老了,他是同治七年生人,如今已是花甲之年,英雄残年。他鬓发半白满脸皱纹,眼睛也花了,戴着一副老花镜眯着眼睛看傅兰君,半晌,他终于认出了她。

    “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相见。”他唏嘘不已。

    傅兰君单刀直入:“佟老师,顾灵毓呢?程璧君告诉我他死了,他肯定没有死是不是?”

    佟士洪摘下眼镜放在石桌上,擦了擦眼睛:“你不要激动,慢慢听我讲,阿秀他是没有死,但是他现在去了哪里,我并不知道。”

    暮色缓缓落下,佟士洪将这十几年的事娓娓道来。

    傅兰君或许不知道,塞在她行李里那张汇丰银行的存折,里面的钱,是顾灵毓变卖了顾家祖产所得的收入里的一部分。

    民国二年五月,袁世凯在总统府秘密召开会议为发动内战做准备和部署,得知消息的顾灵毓嗅到了浩劫将至的味道,他对中国的未来感到悲观,觉得这会是一场绵延多年的大动乱。于是他变卖了祖产,将到手的钱部分换成金子这种硬通货,还有部分折合成英镑、美元存入各国外银行。一部分钱留在自己手中作革命用,一部分钱悄悄塞进傅兰君的行李,一部分钱用来安置母亲、二婶和程璧君,要把她们送到美国去。程璧君拒绝了,她坚持要留下来陪在顾灵毓身边。

    后来,天下果然又乱了。

    民国二年七月,二次革命爆发,各地讨袁军纷起,顾灵毓也成了讨袁军中的一份子。后来,革命失败,顾灵毓成为袁政府的通缉犯,在佟士洪的帮助下,他逃亡日本,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进修,伺机再回国革命。

    民国四年十二月,因为袁世凯执意恢复帝制毁坏共和而引发的护国运动爆发,顾灵毓与同志们回到国内,加入了武装倒袁的洪流。而那时,佟士洪也已对袁世凯的逆潮流而行感到失望,与蔡锷、唐继尧等人一起倒袁,他们师生二人在云南重逢,从四川打到湘西再支援滇桂。

    “真是两腋生风的一年啊,我们师生两个,学了一辈子打仗,终于能一起痛痛快快地打一场仗。那是我见过阿秀除了和你在一起外最开心的时候,有一次他跟我说:‘老师,真痛快啊,明明白白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唯一对的,这种感觉真痛快。’”

    他接着说:“那时候我心里就有点隐隐的担忧,后来证明,这些担忧果真是对的。”

    护国运动最终以护国军的胜利而告终,民国四年三月,袁世凯被迫取消帝制,全国各地相继宣告独立,六月,袁世凯病死。

    但最终的胜利远没有那么简单,护国运动是胜利了,袁世凯是死了,但中国就此落到了袁世凯的徒子徒孙们手里,各地军阀割据,拒绝恢复《临时约法》,革命任重道远。

    府院之争、张勋复辟……中国又是一场接一场的乱,孙中山再次组织革命军讨伐北洋政府,佟士洪与顾灵毓紧随其后,这场战争反反复复,历经内乱和叛变,直到年底,奉系军阀张学良宣布东北易帜,才终于落下帷幕。

    在这场横跨十年的战争里,无数人死了,彪炳青史如孙中山、黄兴、蔡锷,籍籍无名如万千士兵,也有无数人失踪了,譬如……顾灵毓。

    顾灵毓失踪于民国十六年。

    失踪前,他在黄埔军校做教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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