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页 远处传来挈壶氏的声音:“吉—时—到—” 宫正走过来,悄声:“雪公主,吉时到,该起程了!” 姬雪爬起来,扑到榻上,抱住王后:“母后,母后,你为雪儿说句话啊!” 王后仍旧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显王握着她的手,眼睛闭着,泪水流着,似乎这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姬雪止住泪,转对姬雨道:“雨儿,剪刀!” 一个宫女递给姬雨一把剪刀。 姬雨拿着剪刀走过来。 姬雪将刚梳起的头发松开,目视姬雨,语气坚定:“剪!” 姬雨惊愕:“阿姐?”一动不动。 姬雪一把拿过剪刀,“咔嚓”一声,齐根剪下一大缕,拿手绢包好,跪下,冲父母拜过三拜,泣道:“父王,母后,雪儿不能尽孝了,雪儿走了。雪儿会想你们,雪儿永远想你们。雪儿走后,父王、母后不要伤心,这条路是雪儿自己选的,是苦是辣,雪儿一力承受,雪儿不会责怪你们,雪儿不会责怪任何人!父王,母后,雪儿??走了??” 姬雪泪水盈面,起身,近距离凝视母后,似要把她印在心头。 姬雪凑近王后,在她脸上印上一吻,将包着头发的手绢轻轻放在母后枕边,转头拥吻显王的额头。 姬雪擦去泪,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宫外。 姬雪做这一切时,姬雨木木地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周宫前殿外面,几堆山竹被同时点燃,但因下雨受潮,却只发出“噼噼噼噼”的闷裂声,没有啪啪爆裂。 噼噼声中,锣鼓响起,震天动地。 锣鼓声止,送亲雅乐奏起。 姬雪在内宰、宫正及一群宫人的簇拥下,走向她的彩车,坐进去。 彩车缓缓启动,辚辚滚出宫门。 雨幕里,琴师将琴摆在王宫正门之外,奏着《流水》。细雨落在琴师身上,琴弦湿透,发出的声音沙沙的,如泣如诉。 琴师的周围挤满了人,王室的,公室的,各家大夫的,还有平民百姓,全都过来为公主送行。本该是个喜庆场面,但这琴声把所有人的泪水都勾出来了。 所有的目光都盯住琴师。 彩车里传出姬雪的啜泣。 人群的一角站着嬴驷、公子疾、公子华与司马错,四人静静地观望着这悲伤的一幕。 人群里长吁短叹,七嘴八舌: “唉,说是嫁作秦国太子妃的,为什么又嫁给老燕公了?” “天子糊涂呀,雪公主如花似玉,硬让她嫁个糟老头子,日子咋过哩?” “听说燕地冷呀,冰天雪地,雪公主要受苦了!” “唉,雪公主,雪公主,她这名字应着燕地哩!” “雨下了整整一夜,都没停歇,是老天爷在为公主哭哩!” “秦国太子真没福气,要是能娶到雪公主??” ???? 嬴驷的嘴唇动了动,给公子华一个苦笑。 彩车移动。 一个长长的悲音从宫门里传出:“阿姐—” 所有人为之一振。 嬴驷两眼一亮。 姬雨就如发疯般从宫门里飞跑出来,扑到彩车前面,泣不成声:“阿姐??” 彩车没有停,车轮缓缓滚着。 姬雨扶着车,一边哭,一边跟着走。 嬴驷的腿不由自主地动起来,随同彩车挪步,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姬雨。 蒙蒙细雨,姬雨哭成了个泪人儿。 车轮加快,两个宫人飞步上来拖住姬雨。 姬雨伸出手,冲彩车大喊:“阿—姐—” 彩车中传出沙哑的声音:“雨儿??” 天色放亮,苏秦、张仪走出房门,见昨晚他们躺在地上看星星的地方雨水已经漫过腿肚。 张仪披上蓑衣,小顺儿戴顶草帽,苏秦无物可借,顺手拿起一把大芭蕉扇顶在头上,随二人冒雨赶到主街上。 主街汪洋一片,低洼处的积水竟有齐腰深,人们或拿沙袋、砖土等堵住房门,或拿各式器皿朝外舀水。 三人走进一家小店,点来稀粥、饽饽和一小盘榨菜。稀粥喝过,正吃那饽饽,王宫方向便响起爆竹声,接着锣鼓齐鸣,又过一时,公主的出嫁车马已经走出宫门,沿主街向东城门辚辚驰来。 公主出嫁本是特大喜事,要在往日,王城定要闹翻了的。偏这日时辰不对,下着蒙蒙细雨不说,又闹水灾,家家户户无不忙活舀水,没有闲心观赏公主的排场。 积水已有消退,深处齐膝深,浅处没住脚脖,轺车、彩车、嫁妆车等一溜三十六辆缓缓驰来,街面上水花飞溅。 许是因了蒙蒙细雨,鼓声、锣声远不似往日响亮。大街上几乎没有行人,王城中送行的宫人也怕雨水,送到宫门口多已折回。除了略显沉闷的锣鼓声外,送亲场面甚是冷清。联想秦、魏聘亲那阵子的满街热闹,实在让人叹喟! 走在前面的是吹手和鼓手,接后是卫兵和仪仗,再后是一辆青铜轺车,车中端坐的是头顶光秃的燕国聘亲使臣淳于髡,再接后一辆车上是满头银发的颜太师。颜太师微闭双目,满面哀伤,似乎不是送亲,而是送葬。颜太师之后是长公主姬雪的驷马彩车。彩车之后,是一溜嫁妆车,车后又是卫兵。沥沥拉拉,队伍拖有一里多长。 见车队渐渐走近,张仪三人扔下饽饽,走到街边。 苏秦第一次观看天子嫁女,满心的好奇自是不必说的,两只大眼目不转睛地盯牢这等官家排场。 直到彩车经过门口,舀水的周人这才放下水具,弯腰深揖,向公主致意,送行。屋檐下,几个老太太拿衣袖抹泪。 张仪、苏秦、小顺儿杂在众百姓堆里,弯腰深揖。 旁边屋檐下,一个老太太跪在地上,头顶一筐她刚烙的热饼。 老太太冲彩车叫道:“雪公主呀,这筐热饼是老婢为你烙的,道路远哪,雪公主,你拿上吃!” 车帘打开,姬雪探出头,满眼是泪,向老太拱手致谢。 一个兵士走过去,接过一筐烙饼。 苏秦两眼睁大,看个真切,似乎一下子傻了,头顶的芭蕉扇“砰”地落地。 苏秦盯住姬雪不放。 苏秦认出来了。 苏秦朝彩车大喊:“姬??姬??姬??姬??” 车帘放下,车轮从苏秦跟前辚辚滚过。 苏秦不再弯腰,而是站直身子,朝彩车大叫:“姬??姬??姬??姬??” 车轮滚滚,声音嘈杂,苏秦的“姬”字被淹没了。 彩车继续前行。 陡然,苏秦发了疯似的冲向队伍,追向彩车,边跑边喊:“姬??姬??姬??姬??” 这一次,姬雪听到了。 窗帘重又拉开,姬雪探出头,朝后一看,震惊,两眼盯住苏秦。 彩车仍在前行。 苏秦盯住姬雪,回应她的目光,没了魂似的追着彩车走,似要跟她走到燕国。 走有十多步,苏秦似是想到什么,以不可思议的迅捷从肩上解下木剑,发疯般冲到彩车旁边,跪在地上,双手捧剑,高高举过头顶。 所有人都吓呆了,以为他要行刺公主。 几个卫士冲过来,扭住苏秦,夺下他的木剑。 车辆停下。 淳于髡跳下车,晃着光头走过来,一眼认出苏秦,乐了:“呵呵呵,是你小子呀,这要做啥?” 苏秦盯住他的木剑:“剑??剑??剑??” “哦,你的剑呀!”淳于髡转对卫士,“把剑还他!” 卫士将剑还给苏秦。 苏秦接过,将剑举在头顶,膝行几步,在彩车下面停下。 淳于髡眯眼看着他,显然想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 苏秦举剑过头,剑柄朝上:“姬??姬??姬??姬??” 车帘拉开,伸出一只纤手,是姬雪的。 姬雪拿住剑柄,将木剑拿进车窗,拉上车帘。 苏秦不再“姬”了,只是叩首于地。 淳于髡看明白了,乐了,捋须道:“呵呵呵,你小子,行啊!”走过来拍拍他的肩,“早晚发达了,记住还账,是四镒金子!”转身,上车,“起驾!” 车队再动。 苏秦听个真切,彩车里传出姬雪的啜泣声。 送亲车队早已远去,人群散了,苏秦依旧跪在雨中,叩首于地。 张仪走过来,在他肩上轻拍一掌,半是调侃半是嫉妒道:“嗨,花痴呀你!” 苏秦回过神,喃声:“她??她??她是公??公??公??” 张仪将他从泥地上扯起来,叹服道:“卿相兄,还甭说,今天的事,在下服了!” “服??服??服什么了?” “服你卿相兄啊!” “在??在??在??” “呵呵呵,”张仪摆手止住他,“不要在下了,卿相兄,不瞒你说,那天在辟雍,雪公主为你流下那么多泪,你可知道有多少人恨你。学宫里那些土鳖,愿出十金去买公主一笑,至于公主的眼泪,一滴少说可值百金哪!要是今天这事儿让他们看见,看他们不揍扁你!啧啧啧,方才的事,甭说他们,即使在下也是两眼发直,心中泛醋啊!看得出,卿相兄的确不是凡俗之辈。若是天公作美,能让公主自选郎君,她选中的不定就是卿相兄呢!” 苏秦急眼了:“张??公子,开??开??开啥玩??玩??玩笑,在??在??在??” “呵呵呵,既然是玩笑,就不要当真嘛!还真别说,雪公主,还有她的妹妹,也就是你在辟雍受欺负那日痛骂那帮王八羔子的雨公主,真就是天下绝色!卿相兄既然相中的是雪姐姐,雨妹妹可就是在下的喽!” 苏秦生气地盯住张仪:“人??人家生??生离死??死别,远??远嫁他乡,张??公子却??却寻快??快活,于心何??何??何??何忍!” “好喽好喽,”张仪笑道,“就算在下嘴贫了!走走走,在下赔罪,请卿相兄小酌!” 距他们不远处,在一个不起眼的屋檐下,鬼谷子披着蓑衣,童子戴着油布雨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送走姬雪后,一回到使馆,嬴驷就对公子疾语气坚决地说:“就她了!”说罢捏紧拳头,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驷哥,”公子疾微微皱眉,“臣问了西周公,听他说,雨公主与雪公主大不一样呢!” “怎么个不一样?” “可用两个字概括,孤高!” “哦?” “说她年纪虽小,心却高傲,说话能把人噎死,寻常王公贵胄入不了她的眼,是头难驯的野鹿!” 嬴驷淡淡一笑:“那就驯驯看!” 雨停了,太阳出来了。 通过窗棂透进来的阳光,可以看出已是近午。 王后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显王依旧握住她的手,远远望去,就如两具雕塑。宫宰、宫正、两个御医及所有宫人全都守在宫里,谁也没有说话。 宫中静寂如死。 姬雨走进来,怀中抱着姬雪留给她的凤头琴,身后跟着琴师。 姬雨摆下琴,琴师坐下,调弦。 宫中响起旋律,是姬雪最爱听的《流水》。 听到琴声,王后总算悠悠醒来,眼中流出泪水,纤手握紧显王。 显王抱起她,紧紧握住她的手。 流水声声。 王后的泪水就如涌泉一般,结结实实地哭喊出来:“雪—儿—” 看到王后缓过来,所有人全都哭了。 显王长嘘一口气,如抱孩子般抱住王后,轻轻拍打她。 内宰示意,众宫人退出。 宫门外面,颜太师、西周公并肩站着,各现忧色。 看到内宰等走出,颜太师飞步上前,急切问道:“王后怎么样?” 内宰拱手:“听到琴声,王后回神了!” 颜太师嘘出一口气。 西周公看向颜太师,悄声:“王后好了,能否借太师一步,有桩急事儿!” 颜太师随他走到一侧:“请问王叔,何事急切?” “唉!”西周公长叹一声。 “究竟何事,能透个气吗?”颜太师急了。 “是秦人要见太师!” “雪儿已经出嫁了,秦人还有什么事儿?” 西周公压低声音:“依旧是聘亲的事儿!” 颜太师惊愕:“啊?” 颜太师回到府中,果见公子疾已候多时。 几句寒暄之后,公子疾奉上礼单:“这是聘礼,请太师过目!” 颜太师接过礼单,淡淡道:“长公主早已许配燕室,且已于两日之前知会秦使,今日嫁出了!” “回禀太师,”公子疾拱手应道,“我们此番求聘,聘的并不是雪公主!” “不是雪公主,又是何人?” “雨公主!” 颜太师脸色沉下来,良久,冷冷说道:“雨公主尚未及笄,不到婚聘年纪,秦使难道不知道吗?” “知道。” “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强聘?” “因为周室公主抢手啊!我家君上忧心再出现前番争聘之事,特命本使先行纳彩。为示诚意,又使殿下亲来,还望太师念在我家君上这番诚意上,玉成美事!” “老朽晓得了。秦公聘礼老朽可以收下,待公主及笄之后,老朽再行奏报王上,谋议婚事,如何?” “雨公主年逾十四,及笄在即。秦公旨意是,鉴于前有争聘之事,此番秦室纳彩,欲将公主先行聘至秦室,待公主及笄之后,再择吉日成婚!” “这个不合礼制!” “哦?”公子疾两眼直逼过来,“老太师既然提及礼制,晚辈也就说一说这个礼制!据晚辈所查,淳于子既不是燕室大夫,也不是聘亲使臣,不过一个浪荡天下的游士而已。此人早来洛阳,且就寄居于太师府上。敢问太师,一个游山玩水、走朋访友的士子于一夜之间摇身变为燕室的聘亲使臣,大周礼数何在?这且不说,即使民女出嫁,也需挑选黄道吉日,而天子视若掌上明珠的雪公主出嫁,理当是天大的喜事,可实际上呢,燕室既无一人前来迎亲,也未出一金聘礼,以燕地之遥,来去数千里地,想必燕公还不知道有此大喜呢,老太师却把公主如此这般地匆匆嫁出了!晚辈查过历法,按照大周礼数,今日并不适宜婚嫁,老太师却视天子嫁女为儿戏,辩称辰时宜嫁,将雪公主强行打发!晚辈还查询到,在我殿下抵达之前,宫中并未议定婚嫁之事,更未确定嫁入燕室,而是在我殿下抵达之后,才匆匆嫁出公主,敢问太师,这难道就合乎大周礼制吗?如果不合,是刻意躲避我秦人吗?” 这一番话事实俱在,无懈可击,颜太师哑口无言,老脸红涨,不无羞惭地垂下头去。 公子疾微微一笑,缓和语气:“秦公诚意,还望太师成全!” “唉,”颜太师苦叹一声,“周室已然如此,你们仍旧苦苦相逼,还叫一个行将就木的人来成全,这难道就是天意吗?” 公子疾拱手道:“太师久经风霜,见过不知多少世面,不该这般良莠不分哪!自孟津朝王以来,太师当知,苦苦相逼的不是秦室,而是魏室!孟津之会,秦公忖知魏侯居心叵测,执意不去。魏侯以秦公不去为由,冠以天子之名,裹胁诸侯伐秦。由于魏侯秉持的是天子旨意,秦公欲哭无泪,欲抗不能,只好使公孙鞅赴魏,自辱己身,称臣求和。魏侯见秦公服软了,贼心毕现,不久即于逢泽称王。魏侯叛周,天下震恐,只有秦公不惧强暴,毅然前往周室聘亲。太师啊,聘亲不过是个虚名,拥周护主才是秦公的真心哪!岂料魏侯作祟,使陈轸搅局,太师出于无奈,方使淳于子出面化解困局,秦公虽为不悦,却也理解。所幸天不佑魏,河西大战,秦公最终获胜。战场尚未打扫清爽,秦公就使太子再赴洛阳,续聘雨公主。太师试想,若是不为护主,以秦室之盛,以秦国太子之尊,天下女子何处不能求,秦公为何偏要聘亲一个风雨飘摇的周室呢?” 颜太师沉思良久,亦拱手:“谢秦公诚意!不瞒秦使,雪公主嫁往燕室,确为不得已之举,其中委曲,难以表述。秦室若是执意聘娶雨公主,老朽也无话说,这就奏请陛下,由陛下圣裁,可否?” 公子疾再拱:“晚辈代秦公谢太师成全!” 翌日晨起,颜太师入宫觐见天子。 观他气色不佳,显王迟疑一下,问道:“是秦卒不肯撤走吗?” “嗯。”颜太师点头。 “为什么?” “还要聘亲!” “这??雪儿不是已经出嫁了吗?” “他们要聘雨公主!” 周显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雨儿?” 颜太师点头。 周显王闭目良久:“她还小呢!” “唉,是啊。可??秦公前番聘亲失意,心犹不甘,此番使太子亲来,若是空手而归,更是不甘哪!” “爱卿是何主张?” “仔细想来,诸侯之中,秦室还算维护周室的。遥想当年,西戎威逼,秦非子为周室牧马。周室遭劫,秦庄公护送平王东迁,秦襄公荡平西戎,夺回歧、丰之地,为周室去除了多年西患。到了穆公,秦坐拥关中,称霸诸侯,却也未生逆心,尚能以周室大局为重。此番魏侯谋逆,挟天子名义伐秦,秦之表现也还可圈可点,一是不惧强暴,与我结亲,二是不惜国力,与魏血战。由此种种,臣以为,就眼前时局,既然秦公执意攀亲,于我周室有百益而无一害,何不成全他呢?” “不是有魏人在作梗吗?” “魏人作梗的只是雪公主!河西战前,双方为雪公主争破脸皮。此番秦人再聘,我若将雪公主嫁往秦室,魏侯的面皮受不了,所以才来私信恐吓。秦室改聘雨公主,堪称妙策,一是遂了前愿,堵了天下人的口,二也让魏侯没有话说!” “老爱卿,”周显王不假思索,“你知会秦使,秦公的诚意寡人领了。秦公执意聘娶雨儿为太子妃,是好事,寡人没有不允之理。只是好事就当多磨,雨儿眼下尚幼,望秦公少安勿躁,待她明年及笄,再行婚聘不迟!”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