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页 惠文公回过神来,缓缓从地上捡起碎杯,堆在几案下面,对竹远微微笑道:“苏子高论,当真出人意料,寡人竟是听呆了!在场士子可有反应?” 竹远稍稍迟疑一下:“甚是热烈。” “可有判词?” “判言是,苏子所论,切中天下时势。苏子所论之上、中、下三策,意味深长。本坛预言,苏子当为秦公重用,苏子所言帝策,当为秦国未来国策。” “何为上、中、下三策?” “此为苏子的兴秦方略,上策为帝策,可使秦国一统天下,建立王业;中策为霸策,可使秦国威服诸侯,建立霸业;下策为邦策,可使秦国偏安于关中,建立邦业。” 惠文公闭上眼睛,沉思良久,缓缓说道:“谢先生了!” 竹远起身,叩道:“夜深了,君上保重龙体,修远告退!” 惠文公抱拳:“竹先生慢走!” 听到竹远走远,惠文公叫道:“来人!” 内臣闪出:“臣在!” “召公子华觐见!” 翌日,东来街上,两个士子边走边谈,黑雕台的一个小雕扮作士子,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一士子道:“昨日你去论政坛了吗?” 另一士子道:“没有。” “啧啧啧,仁兄算是错过一场高论了。不瞒仁兄,苏子预言天下必归于秦,判言断定苏子必受重用。啧啧啧,这个苏子当真了得!” “唉,都怪酒鬼那厮。我原要去听的,他非拉我喝酒不可??” 两人走进一家客栈,小雕也跟进去,在厅堂里寻个角落坐下。 堂中约有十几名士子,也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昨日苏秦论政之事,一士子正在发表宏论:“嗨,我说诸位,听到昨日的判言了吗?判言说,秦公必将重用苏子。在下想问诸位,秦公怎样重用苏子呢?” 有士子接道:“那还用说,定是让他替代大良造公孙衍。” “不不不,”有人摇头,“大良造职爵太小了,盛不下苏子。” “你说什么?”前面的士子反驳,“大良造的职爵还小?公孙鞅那么大功劳,也不过是个大良造!” “哈哈哈哈!”那人笑道,“你说公孙鞅呀,早过时喽。再说,公孙鞅不是也受封商郡,领地六百里、十三个城邑吗?” 有人点头道:“嗯,仁兄所言甚是。依仁兄之意,秦公将会如何晋封苏子?” “依在下之见,秦公若兴帝业,必仿关外爵制,特为苏子设立相位。诸位想想看,没有相国,如何建立帝业?” 众士子纷纷点头:“嗯,有理。有理??” 御书房中,公子华抱着一大堆竹简进来,放在惠文公几上,小声禀道:“启禀君兄,臣弟使人访探一日,这些均是见闻。” “放下吧!”惠文公扫了竹简一眼,“你告退吧!” 公子华怔了下,叩道:“臣弟告退!” 公子华退出,惠文公开始逐一翻阅。 翻有一阵,惠文公抬起头来,二目微闭,眉头越拧越紧,耳畔浮出孝公的遗言:“驷儿,如此王业,寡人已是无能为力,只能指靠你了。列祖列宗,也只能指靠你了??驷儿,此为上天玄机,断不可泄于他人。否则,列国若知,必群起伐我,大祸必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此王业,自然亦非一朝可成。驷儿,你可收起此匣,小心供奉,只许传给嗣位太子??驷儿,君临天下,一统六合是上天赋予我秦室的使命,是天命!违背上天,天不容你!望你时时自诫,不可有一日懈怠??” 惠文公泪水流出,喃喃自语:“君父,如此天机,却被这个苏秦一语道破,嚷嚷得天下皆知,叫驷儿如何是好?” 惠文公沉思有顷,缓缓站起身子,在厅内来回踱步。走有几个来回,惠文公坐回几案前面,长叹一声:“唉,苏秦哪苏秦,既然你是如此大才,既然你已识破天下大势,为何识不出寡人心思,竟然做出此等蠢事,叫寡人如何容你?” 言讫,惠文公陡然发力,将跟前的几案掀倒于地,案上的一堆竹简“哗啦”一声,尽滑下去。 半个月过去了,秦公没有召见苏秦,也未现出丝毫举动。 公子疾驱车赶往大良造府,心事重重地对公孙衍道:“公孙兄,君上思贤若渴,今大贤已至,竹先生也必奏过君上。然而,旬日已过,君上仍无任何动静,是何道理?” “苏子在干什么?”公孙衍沉思有顷,抬头问道。 “似是并不着急,每日只在房中,或打坐冥思,或捧卷诵读。” “竹先生呢?” “仍在论政坛里,闭门不出。前日韩国来一士子,出三金请求开坛,竹先生竟未应允。士子出钱开坛,坛主却不允准,这在论政坛,尚属首次。” 公孙衍再次陷入沉思。 “公孙兄,”公子疾压低声音,“在下以为,苏子大策,正合君上心意,苏子大才,亦正是君上所求,照理说,君上应该??” 公子疾打住话头,盯住公孙衍。 “疾公子,”公孙衍抬头说道,“高手对弈,所走棋路,自是你、我所难解悟的。苏子已下出第一手,在等君上回应。君上手握棋子,迟迟不下,想必另有所虑。” “不瞒公孙兄,”公子疾托出底细,“苏子至秦前夕,君上曾召在下入宫,说是做了一梦,梦中有鸿鹄东来,使人解梦,说有大贤至秦,特使在下访查。在下自知眼拙,唯恐错失大贤,方才拉上公孙兄前往东来街,果就遇到苏子。” 公孙衍微微点头:“这就是了。” 公子疾眼睛一亮,直视公孙衍:“公孙兄快讲!” “君上明不出子,实已出子,这叫无招之招。” “何为无招之招?” “就是坐以观变,知作不知,静观苏子反应。” “嗯,”公子疾连连点头,“公孙兄所言甚是。苏子赴秦,是苏子求君上,不是君上求苏子。苏子既未叩宫求见,君上自要知作不知。”略顿一下,“只是这样空耗下去,不利于秦。” 公孙衍微微一笑:“不会空耗,苏子必有应招。” 公子疾摇头:“大贤不比庸人。昔日姜子牙垂钓于渭水,文王是闻贤上钩。苏子之才不在子牙之下,自周赴秦,已是自贬身价,如何再肯上门去求?” “嗯,这倒也是。”公孙衍笑道,“在下虽是不才,也未曾求过他人,何况是苏子?不过,如此僵局,终须打破才是。”沉思有顷,“有了!” 公子华脚步匆匆地走进御书房里,兴奋道:“君兄,陈轸又来密函了!”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函。 内臣接过,双手呈上。 惠文公启开,丝帛上现出陈轸独特的字体:“??越人断粮,无疆醒悟,追悔伐楚,急欲撤军,但为时已晚,所有退路皆被切断。越王惊惧,突围数次,均遭拦阻,今已折兵数万??昭阳欲一举歼灭越人,张仪力主围而不击,楚王听张仪??臣已有制仪之计,俟时机成熟,即行实施。另,魏王听闻陉山之战出自孙膑之谋,有招其为婿之意。臣观庞涓,断不肯屈居孙膑之下。若是不出臣料,未来数月,庞、孙将有一争??” 惠文公脱口赞道:“好一个陈轸,真是寡人的大宝啊!” 外面又有脚步声,内臣禀道:“君上,大良造、上大夫求见!” 惠文公放下密函,笑道:“呵呵呵,来得好呢,宣他们觐见!” 公孙衍、公子疾觐见,见过君臣之礼,坐定,惠文公笑道:“真是巧了,寡人正要召请二位呢。你们先说,为何事而来?” 二人互望一眼,公孙衍拱手:“启禀君上,前番君上言及列国近日所弈妙棋,近几日来,臣已有破解。” “哦?”惠文公身子前倾,“是何破解,说给寡人听听。” 公孙衍模仿苏秦语气:“一年来关外列国连走大棋,乱象纷呈,均可视为势之运动。天下大势成形于天下众势,众势互冲互动,天下于是乱象纷呈。但天下众势无论如何冲撞,也必臣服于天下大势。唯有把握天下大势,方可解此乱象。” 惠文公眼睛睁大:“爱卿详解!” “天下大势归一,天下乱势亦必依此而动。凡顺大势而动者,当为顺动,凡逆大势而动者,当为反动。依此判断,众势之动皆可有解。越势趋齐,当是盲动;楚势趋宋,当是顺动;魏势向楚、楚魏言和均是智动;越势伐楚,当是蠢动。” 惠文公愈加惊愕:“越人趋齐,为何是盲动?越人转楚,为何又是蠢动?” 公孙衍侃侃而谈:“越人久居东南,不知中原变化,政治、农商、武备、韬略、人才诸方面均落后中原不下百年,唯有锁势收敛,深居简出,或可据地利而继续偏安。因而,越人无论是伐齐还是伐楚,都是不智。” 惠文公思忖有顷:“既然二者均为不智之举,何有盲动与蠢动之分?” “越人伐齐,虽然必败,但未必亡国。越人伐楚,则国必亡。” “此又为何?” “楚人伐越,越占地利、人和,楚未必取胜。越人伐楚,楚占地利、人和,越人必败。越人伐楚,必倾巢而出。楚地广阔,必诱敌深入。越人深入楚国腹地,既失地利,又失人和,更不得天时,如何能胜?如果楚人断其粮道,越人必定溃败。越人深入楚地,若是溃败,必将全军覆没。此时,楚人乘胜至越,如入无人之境,越国再欲图存,如何能够?” “越人为何有此蠢动呢?” “因为有人至越,凭其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越王,使其改道谋楚,自取败亡。” “此人为何助楚灭越?” “因为此人欲至楚国一展抱负,灭越算作觐见之礼。” 惠文公不可置信地望着公孙衍,点头赞道:“棋局之妙,正在这里!几日不见,公孙爱卿竟能悟至此处,实令寡人刮目相看!” 公孙衍缓缓起身,叩拜于地:“君上,请恕臣欺君之罪!” 惠文公怔了:“公孙爱卿,你看破棋局当是好事,何来欺君之说?” “君上有所不知,看破此局者,并不是臣。” 惠文公急道:“他是何人?” “洛阳士子苏秦。” “哦?”惠文公又是一怔,“这么说来,爱卿会过他了?” 公孙衍点头:“方才所言,多是苏子原话,臣不过是鹦鹉学舌而已。” “可寡人听说,”惠文公故意显得漫不经心,“此人不过是个夸夸其谈之徒。” “君上,”公孙衍急道,“此人之才,高臣不知几多,臣情愿让出大良造之位,甘为苏子执辔!” 惠文公扑哧一笑,转向公子疾:“疾弟,公孙爱卿要为苏子执辔,你呢?” “君上,”公子疾缓缓起身,叩首,“臣弟也会过苏子了,臣弟以为,此人确为栋梁之材,臣愿以举家性命保荐苏子!” “哈哈哈哈,”惠文公爆出一声长笑,“好好好,有寡人的两位重臣联袂推举,想必此人真有过人之处。这样吧,待寡人忙过眼前这几日,定去约见这个大才!” 公子疾、公孙衍略略一怔,互望一眼,叩道:“臣(弟)告退!” 惠文公抬手:“疾弟留步!” 公孙衍退出。 公子疾再叩:“君兄有何吩咐?” “你准备一下,明日出使魏国,公子华依然做你副使。” “可有大事?” “寡人预料,庞涓、孙膑近日将起争执。疾弟就以请求函、崤、临晋关等处互通关市为名,出使魏国,设法见到孙膑,相机行事,说服他至秦。” “君上?”公子疾大是惊讶。 “怎么,”惠文公望着他,“有何不妥吗?” “苏子之才,远高于孙膑,君上为何舍近而求远呢?” “呵呵呵,”惠文公微微笑道,“苏子之才是苏子之才,孙膑之才是孙膑之才,他们二人,不一样。”略顿一下,敛起笑容,“至于其他,疾弟不必多问,去吧!” “臣弟领旨!” 刚交腊月,魏都大梁迎来又一场大雪。 大雪连下三日,整个大梁一片洁白。 太阳复出,天气回暖,积雪渐渐融化。两日之后,寒气复来,将半融的雪水冻结,一时天寒地冻,万物肃杀,街上溜冰处处,檐下悬冰条条。 就在这冰与雪的世界里,太子东宫后花园的梅园却景象别致,万花盛开,幽香袭人。 这是太子胞妹公主瑞梅久久盼望的时刻。 这日午后,太子申与瑞梅公主站在梅园中心的赏梅亭中,环视周围的万千朵梅花出神。 望有一阵,瑞梅面含娇羞,神色忐忑,抬头望向太子申,不无腼腆地喃声问道:“哥,孙将军他??会来吗?” “呵呵呵,”太子申笑道,“放心吧,梅妹。孙将军应允之事,不会有误。再说,我也没说梅妹在此,只说邀他赏梅。” 听到“赏梅”二字,瑞梅满面娇羞,垂头半晌,方才说道:“哥,孙将军他??真的跟箫郎相似?” 太子申扑哧一笑:“不是相似,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他的笙吹得真有那么好?” “能与天沟通!” “有鸟在他头上飞吗?” “有。” “有云在他头顶旋吗?” “有。” “他??有箫郎好看吗?” “比箫郎帅气多了!” “啊?”瑞梅震惊,“哥,你不会骗我吧?箫郎才是美男子呢!” “男人之美在于英武,箫郎虽俊,却是白面书生,缺少阳刚之气。孙将军不但长得帅气,且还是个领兵打仗的将军,刚柔相济、文武兼修呢!” 瑞梅闭目有顷,喃声自语:“难道他是箫郎再世?” “肯定是。” “哥,”瑞梅愈加羞涩,“我昨晚梦到他了!” “梦到孙将军了?” “是箫郎。”瑞梅摇头,声音几乎听不到,“他说,他??他和我有缘,他??他就要见到我了!” “呵呵呵,”太子申笑道,“这就是缘分!你放心,哥给你保媒!” “他??会带笙来吗?” “会的,我告诉他了。” “你??怎么说的?” “我说,梅想听听他的笙音。” “不是听,是??是与他和鸣。”瑞梅声音呢喃。 “呵呵呵,是哩。”望着瑞梅的羞态,太子申笑道,“孙将军不仅会笙,且也知梅!” “他??怎么知梅了?”瑞梅急问。 “孙将军初下山那日,大哥带他到此花园赏景。当时万菊盛开,梅园却是落寞。孙将军赏过菊花,游至此处驻足不前,望着一树树的秃枝发呆。大哥顺口问他,喜欢梅吗,孙将军说,百花之中,我独爱梅。哥心里一动,问他说,庞将军爱的是莲花呢,难道你不爱莲吗?孙将军说,莲花甚好,雍容华贵,惊艳夺目,但于他来说,更爱的是梅。哥问为什么,他说,梅一不争春,二不斗艳,只在寒冬开放,敢以裸身护枝。” 听到“裸身护枝”四字,瑞梅将头伏在太子申的胸前,喃声说道:“他要真的这么说,梅也就不枉开一度了。” “呵呵呵,”太子申笑道,“我到鬼谷,一听到他的笙音,不晓得怎么的,我第一想到的就是梅妹。你二人当真是天作之合呢。” 话音落处,园外传来脚步声。 内宰疾步走来:“殿下,孙监军求见!” “呵呵,”太子申笑道,“说箫郎,箫郎这就来了。梅妹,你快备箫去。” 太子申随内臣疾步走至殿门,迎住孙膑,见过礼。 “呵呵呵,”太子申笑道,“申知将军爱梅,近日梅花盛开,申不敢独享,特邀将军共赏。” 孙膑拱手谢道:“臣谢过殿下!” “孙子,梅园请!” “殿下先请!” 太子申引领孙膑走到后花园,沿园中一条曲径,七绕八拐,步入园中一角的梅园。 尚未走到梅园,孙膑就已嗅到幽幽梅香,顿觉心旷神怡。及至走进园门,望着于残雪冰凌之中傲然盛放的满树梅花,孙膑竟自呆了。 太子申亦顿住步子,赏有一时,缓缓说道:“孙子,亭中请!” 孙膑随太子申步入园中赏梅亭,分宾主坐下。早有侍女泡上香茶,候立于侧。 望着亭边一树又一树的梅花,孙膑脱口吟道: 淡淡一园梅, 悄悄傲霜开。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