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长相思-《玉阶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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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元沛笑了笑,抚着锦盒,轻声说道:“小时候先帝教养严格,我却总是贪玩。有一次先帝实在被气得狠了,便下令把我的玩物全都收走。因为这个缘故,我总是会把好玩的东西藏起来。可我那时马虎,经常会忘了藏东西的地方,所以我后来都交给了她,让她帮我藏着……”

    绮素果然很仔细地替他保管好,并在他砚台上放上一张纸条,写上所藏之物以及保存的地方。他只要有这纸条,就能顺利地找到那件东西。后来先帝无意中在李承沛的书室里看见了绮素所写的字条,发了好一阵脾气,不但他被罚了,连绮素也被责骂了一顿。

    绮素入宫以来,从未被皇帝责备过,只觉满心的委屈。他却不但没有体谅,还不住地埋怨绮素,若不是她写什么字条,他又怎么会让父亲逮到?他口不择言地说了许多气话,等他发泄完了,才发现绮素已是双目含泪。她不愿让李承沛看见自己哭泣,慌忙跑开了。

    李承沛生怕她去母亲那里告状,急忙追在她后面,花了好半天的时间给她赔不是,才又哄得她肯理他。

    他一向不把事情记过夜,之后也就抛在了脑后。再有什么玩物,他还是会交给她保管。绮素却更小心了,那以后她还是回他纸条,只是再也不写字,仅有白纸一片。只要看到砚台下的白纸,李承沛便知道她已把东西保存妥当,要找出来的时候,他便直接去问她。如此一来,不但他省事,先帝也抓不到把柄。成婚后他偶然和绮素忆起了这事,绮素已经释怀,他却满面愧色。当年娇纵顽劣的太子怎会知道为人着想?所以那时他总是让她伤心。如今他渐渐明白了事理,上天却再没有给他时间补偿。

    “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回忆完后,李元沛摊开手对桂枝说,“所以照她的做法放了一张白纸,让她知道而已。”

    “那这头发又是什么意思呢?”桂枝又问。

    李元沛低头看一眼锦盒,笑容苦涩。他叹息了一声,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她听:“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那是他们在永州时的事。

    绮素婚后并没有荒废习字,他偶尔闲着没事也会陪她。说是练字,他却从来不动笔。他的陪伴不过是将书盖在脸上,躺在旁边的榻上睡觉而已。若是不倦,便会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她闲话。有时她也会轻声把她写的内容念给他听:有时是一段佛经,有时是一篇诗文。

    艰涩的佛法他不感兴趣,它们就像流水一样,在他半睡半醒间滑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倒是她念的几首诗,他还能时不时地记上一句半句的,这一首正是她曾给他念过的诗。所以看到锦盒,他立刻就懂得了她的意思。

    桂枝不识字,但是这句诗她倒还能听懂。正因为懂了,才觉得心酸。她想要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叹着气走了。回到家,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吴六。

    吴六听完也叹息了一回:“好好的夫妻,竟就这么分开了。”

    桂枝正在擦眼泪,听见吴六这话,又被勾起伤心来,狠狠地在他胳膊上拧了起来:“人家夫妻分离已经够可怜了,你们却还疑神疑鬼的,真是狠心。”

    吴六吃痛,又被桂枝说得不好意思,忙找了个借口出门去向上司禀报。

    上司正坐着,听着吴六一边搔头一边说清楚了来龙去脉。听完后,上司也颇为感慨,对吴六说,日后李元沛若再要与京中通信,倒是可以多通融些。可惜的是,在那之后不久,李元沛便再度病倒,直到他离世,再也未向西京送去过只字片语。

    李元沛死在次年的春夏之交。

    来黔州的路上他便病过数次,到黔州后他的身体又一直时好时坏,隆冬之后的这次大病更是来势汹汹,全赖桂枝和吴六的精心照料,他才勉强熬过了冬天。

    桂枝坐在床边,轻拭着李元沛的脸额。数月的病痛早已将他折磨得骨瘦如柴、不成人形。桂枝越看越是难过,不时地别过头去。

    李元沛的卧榻正好对着窗外,一眼便可见院中繁盛的花树。桃红李白,灿烂有如云霞。一时风过,花落如雨。杜鹃穿梭其间,啼遍枝头,正是大好的春光。

    看着外面的生机勃发,让桂枝越发心酸起来。她起身,抬手欲将窗户关上。

    “别关……”床上虚弱的声音传来。

    桂枝回头,见李元沛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她欣喜道:“郎君醒了?”

    李元沛点点头,轻声说道:“每次都劳烦娘子和六哥,实在过意不去。”

    “都这时候了,郎君还和我们客气什么?”桂枝笑道。

    李元沛笑了笑,又问:“外面是不是杜鹃在叫?”

    桂枝点头,刻意用轻快的语气回答:“是。年年这时都这么叫,吵得郎君心烦了吧?”

    李元沛摇头,眼神黯淡:“明年这时候,我大概是听不到了。”

    “郎君不要胡说!”桂枝听他语意不祥,连忙阻止,“郎君还年轻,日子还长着呢。”

    “是吗?”李元沛勉强一笑。

    桂枝怕他情绪低落,忙道:“当然了。吴六找医士瞧过了,说郎君挨过了冬天就能康复。你瞧外面开的这些花,冬天可不就过去了吗?”

    其实医士说的是:他体质本弱,之前几次大病又了底子,怕是凶多吉少。若是能拖过一冬,或有一线渺茫的生机。

    李元沛大约也知道这是她的宽慰之辞,浅淡地一笑,没有说话。

    见李元沛似乎不大相信,桂枝急道:“京里娘子还等着郎君呢,郎君可不能灰心丧气,要尽快地好起来才是。”

    李元沛微微垂目,过了一会儿才轻声回答:“我知道。”

    他虽是这样说着,却把脸转开了,不让桂枝瞧见他的表情。

    当天夜里,他便陷入昏迷。一直到他离世,他的神志都不曾清醒。医士看过也是连连摇头,表示回天乏术。他弥留之时曾经短暂地睁开了眼睛,桂枝抹着眼泪问他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说,李元沛对她的问话毫无反应。他双目无神,视线仿佛穿过了她,落在了不知名的某处,最后渐趋涣散。桂枝越发难过,捂着嘴泣不成声。吴六虽然没哭,却也在门外闷声不响地坐了一夜。

    李元沛的死讯在第一时间便告知了西京。然他毕竟已是庶人,无法归葬京都,上面的意思也是暑热将至,要尽早地入土为安。吴六与桂枝与他关系密切,便一力承担了下来。

    为李元沛准备好入殓的衣服以后,桂枝便开始清理李元沛的遗物。

    他来黔州不久,东西并不多,并不需要花费太多工夫。桂枝只是想将他用过的东西都归置到一起,若有贵重之物,便收起来,将来好送还给他在京都的家人。不过李元沛被贬之后身无长物,并没有多少可以收拾的东西。只有在清理他的被褥时,桂枝在枕边找到了一个盒子,正是之前京里送来的那个锦盒。

    桂枝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伸手打开了。盒盖打开之时,一张纸片随之掉落,飘到了地上。她拾起纸片,见上面有一行墨迹。她不识字,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她本欲将纸片放回盒内,可她想起上次京里往来时丈夫和上头的敏感。桂枝犹疑片刻,觉得还是让人验看一下纸上的内容为好。

    吴六不在,她便拿着盒子去找给李元沛诊治过的医士。那位医士这日正好在家,很热情地接待了桂枝。桂枝说明来意,拿出盒子请他看看纸上写的到底是什么内容。医士接过纸片便笑了:“没什么,不过是一句古诗罢了。”

    “是什么诗?”桂枝好奇地问。

    医士摸着胡子,拖长了语调念道:“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桂枝心里一震,一时百感交集。她不知该说什么,便低头看着盒内。盒中的发结仍在,只是失去了人体滋养,略减光泽。

    医士不知就里,一边把纸片递还给桂枝,一边笑道:“句是好句,就是字写得差了些。不过吴六识字不多,能写成这样也不容易了。”

    桂枝没有应声。她默默地将纸片收了,放回盒内,一言不发地走了,倒叫那医士莫名其妙,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她。

    她回到家,将那纸片翻来覆去地看了半晌,最后叹了口气。几经思量,桂枝将那纸片留了下来,却将装有青丝的锦盒放入了棺中,与李元沛一起下葬。

    安葬后的当天夜里下了场急雨,到第二天清晨便转为了绵绵的细雨。前几日还在盛放的百花被风雨摧得残破不堪,桂枝和吴六来到墓前,只见飘零的花叶堆满了坟前的空地。

    “这是老天也在送李郎君吧?”桂枝轻叹了一声。

    吴六在她身后撑着伞,听见妻子的感叹,默默地按了一下她的肩膀。

    桂枝想起了那张纸片,低声将诗句念给丈夫听,然后说:“我想这是李郎君写给他家里娘子的,便留了下来。日后京里来人,就让他们带回去,也好叫京里那位娘子知道郎君待她的情意。”

    吴六点了点头。夫妻俩又默默地伫立了一会儿,才携手离去。

    桂枝和吴六每年都会去李元沛的坟前拜祭,几年里,他们等着京里来人,好将李元沛留下的东西交给他们。可那个人却一直没有来。光耀五年的时候倒是来了一些人,却不是他们等的人,那些人找到李元沛的墓穴便开始挖了起来。

    其时吴六和桂枝正好经过,见有陌生人挖开了李元沛的坟墓,都十分诧异。吴六上前询问,那些人告诉他说皇帝恢复了李元沛的王号,他们这次是特意来将李元沛的骸骨运到西京,附葬在先帝的陵中。

    桂枝轻轻扯了下吴六的衣袖。吴六会意,又向他们打听李元沛在京中的妻室,来人却纷纷摇头,表示不知。

    桂枝一急,忍不住开口道:“李郎君还有些东西在我们这里,诸位能不能帮我们把东西捎到京里,交给他的家人?”

    那几人商量了下,领头的人回答说:“我们奉命而来,只管迁葬,不管捎东西。不过回京后我们倒可以替你打听下他的家人,带个口信。”

    桂枝和吴六听了,觉得不失为解决之道,便答应了下来。

    那些人很快便起出了李元沛的骸骨运往西京,可是李元沛的家人还是没有任何踪影。桂枝一直等着,等到自己的三个孩子出生,等到吴六出征归来,等到自己日渐老去,等到那张纸片已经泛起了黄色,却还是没有等到那该来的人。

    桂枝觉得自己老了。

    当初年轻有为的天子都已经成了先帝,丈夫吴六也已去世四年了,她当然也该老了。

    看着儿孙嬉戏于庭前,桂枝有时会想起已经流逝的岁月。先帝在位时曾数度讨伐北狄,吴六曾经应征,还立过不小的功勋。大儿子曾随父从军,如今天下太平,他解甲以后务农垦荒,这些年风调雨顺,也挣下了一份不大不小的家业;小儿子自幼聪敏,桂枝和吴六先送他去村学读书,后来又到州府求学,学业一直都是拔尖的。十年前他进京赴试,第二年就进士及第,听说同年及第的二十八人里,他们的儿子是年纪最轻的一个。他的官运也好,出孝以后便入京为官,如今仍任着给事中一职。

    儿女孝顺,从不让桂枝做活,她如今轻闲得很,除了看顾孙儿,便常去吴六的墓前坐会儿,跟他絮絮叨叨地说说话,好像他仍然在世一样。

    吴六的墓和李元沛原先的墓相距不远,自李元沛的遗骸被迁走,那里便一直空着。桂枝偶然去那边看过一次,见那里开满了各色的野花,缤纷绚丽。

    对着遍地的山花,桂枝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当年李元沛给她念过的诗句。她当时听了只觉得很是心酸,如今垂垂老矣之时再度忆起,却是各种滋味掺杂在心间。她试着回忆那句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想小儿子的学问好,一定知道。

    回到家,桂枝就让长子给京中的小儿子写信,问他那是句什么样的诗。可长子不比小儿子,只识得有限的几个字,平日里动个笔就糊里糊涂的,桂枝除了“结发”、“恩爱”的字眼,其他的又一概都记不清楚,这封信就写得更是夹缠不清。

    小儿子收到兄长的信时只觉得莫名其妙,他给一旁的妻子看了信,问她:“母亲这是想说什么?”

    妻子停了手上的针线,想了想道:“阿翁去世后,阿家老是念叨他,想来是她在思念阿翁吧?”

    小儿子觉得有道理,叹了口气道:“父亲在世时和母亲的确恩爱,可是母亲老这么郁郁寡欢也不是办法。”

    妻子柔声说道:“她住在家乡,难免睹物思人,若是我们把她接到京里住一阵,或许能排解排解?”

    小儿子接纳了妻子的建议,过了不久,在他的坚持下,桂枝便离开黔州,来到了西京。

    “母亲你瞧,”来接她的小儿子扶着她,指向远处的城楼,“那就是西京了。”

    桂枝活了一大把年纪了,却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座传说中的都城。这座城比她想象中的更为雄伟壮丽。桂枝从来胆大,可对着高耸入云的城墙,她竟然有些瑟缩了。

    儿子明白母亲的震撼,他刚从黔州来西京时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微微一笑,命车驾入城。路上桂枝不时地撩起帘子,张望着京中奇景。形形色色的异国人和琳琅满目的商铺让桂枝大开眼界,除了赞叹,她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大约是为了转移她的思念之情,小儿子让妻子多陪桂枝游览京中名胜,桂枝果然欢喜。儿子与新妇见她开怀,也甚是欣慰。不知不觉,桂枝就在京中住了将近一年。

    第二年夏天,桂枝的小孙女不知怎么老是中暑生病,这日新妇原本要带桂枝去安业寺游玩,却因小女儿的病而无法成行。清早新妇便来向桂枝表示歉意,说不能陪她前去了,不过她已命家仆备了车,桂枝可以自行赏玩。

    桂枝本想留下来帮新妇照顾小孙女,新妇却表示不碍事,让她放心去游玩。似乎是为了减轻桂枝的负罪感,新妇又道家中缺了几味香料,请桂枝游玩回来替她去西市买回。桂枝不便推却新妇的美意,只得独自出行。

    安业寺为都中名胜,虽然最有名的牡丹花期已过,游人也比往日少了些,香客却还是不断。桂枝上了年纪后就不大愿意和陌生人打交道,因此她在仆妇的陪同下胡乱地烧了把香,就去了寺庙后面的亭子里坐着休息。

    离亭子不远的地方植了两棵槐树,上面结满花蕾,桂枝不由得看出了神。

    “阿婆?”一声呼唤把桂枝叫回了神,眼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穿胡服、戴胡帽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中等个子,相貌俊秀,桂枝觉得他有点面善,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年轻人向她一揖,笑容满面地问道:“我注意阿婆好一会儿了,见阿婆老是盯着那两棵树看,不知道那树上有什么好看的东西?”

    他搭话的语气明朗轻快,又很温和,让桂枝心生好感,便开口回答他:“我在看那上面的槐米。”

    “米?”年轻人很是疑惑,把手搭在额上张望着,“树上还能生米不成?”

    桂枝笑了,耐心地解释:“槐米不是米,是槐树的花蕾。”

    年轻人恍然,敲着自己的头笑道:“原来如此!长得还真有几分像米。”顿了顿,他又问:“那这个槐米又有什么好看的?”

    桂枝有点不好意思:“我的小孙女最近生病,她很怕苦药,每次都要吐出来。我家新妇每天都头疼怎么哄她吃药。我记得把槐米晒干了,用来煮水就可以清热去暑,很对我家小孙女的症,而且煮出来的水也没那么苦的味道,所以刚才想着要摘点回去……”

    年轻人听了,摸着下巴说:“安业寺的僧人都凶巴巴的,还特别小气,我以前来他们这里摘了两朵牡丹,他们追了我好几条街。我看他们一定不肯给的。”

    桂枝听了有点失望,起身说道:“那就算了,我回去了。”

    “阿婆等等,”年轻人笑嘻嘻地叫住了她,“我家里倒有几棵槐树,阿婆家住哪里?我回家后摘点送你。”

    桂枝大喜,便将家中的住址告诉了他。她与年轻人作别,又去西市买了新妇交代的香料才回家。一到家,便见门前停了一辆大车。

    儿子常与同僚往来,桂枝见了也不觉得奇怪。她进门下车,便见儿子迎上前来问道:“母亲今日可有什么奇遇?”

    桂枝摇头:“没有。”

    “刚刚宁王命人送了一大车槐米到我们家里,喏,门口那辆大车上装的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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