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二)-《唐宋八大家散文鉴赏大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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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戒并序
吾恒恶世之人,不知推己之本1,而乘物以逞2,或依势以干3非其类,出技以怒4强,窃时以肆暴5,然卒迨6于祸。有客谈麋7、驴、鼠三物,似其事,作《三戒》。
临江之麋
临江之人,畋8得麋麑9,畜之。入门,群犬垂涎,扬尾皆来。其人怒,怛10之。自是日抱就{11}犬,习示之,使勿动,稍使与之戏。积久,犬皆如人意。麋麑稍大,忘己之麋也,以为犬良{12}我友,抵触偃仆{13},益狎{14}。犬畏主人,与之俯仰甚善,然时啖{15}其舌。
三年,麋出门,见外犬在道甚众,走欲与为戏。外犬见而喜且怒,共杀食之,狼藉{16}道上,麋至死不悟。
黔之驴
黔无驴{17},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至则无可用,放之山下。虎见之,庞然大物也,以为神,蔽林间窥之,稍出近之,慭慭然{18}莫相知。
他日,驴一鸣,虎大骇远遁{19},以为且噬己也,甚恐。然往来视之,觉无异能者。益习其声,又近出前后,终不敢搏。稍近益狎,荡倚冲冒{20},驴不胜怒,蹄之。虎因喜,计之曰:“技止此耳!”因跳踉大㘎{21},断其喉,尽其肉,乃去。
噫!形之庞也类{22}有德,声之宏也类有能,向不出其技,虎虽猛,疑畏,卒不敢取。今若是焉,悲夫!
永某氏之鼠
永有某氏者,畏日{23},拘忌异甚。以为己生岁直{24}子,鼠,子神也,因爱鼠,不畜猫犬,禁僮{25}勿击鼠。仓廪庖厨{26},悉以恣{27}鼠不问。
由是鼠相告,皆来某氏,饱食而无祸。某氏室无完器,椸无完衣{28},饮食大率鼠之馀也。昼累累与人兼行{29},夜则窃啮{30}斗暴,其声万状,不可以寝,终不厌。
数岁,某氏徙居他州。后人来居,鼠为态如故。其人曰:“是阴类{31},恶物也,盗暴尤甚,且何以至是乎哉?”假五六猫,阖{32}门撤瓦灌穴,购僮罗捕之,杀鼠如丘,弃之隐处,臭数月乃已。
呜呼!彼以其饱食无祸为可恒也哉!
【注】
1推己之本,审察自己的实际能力。推,推究。2乘物以逞:依靠别的东西来逞强。3干:触犯。4怒:激怒,惹恼。5窃时:趁机。肆暴:放肆地做坏事。6迨(dài代):至,遭到。7麋(mí迷):形体较大的一种鹿类动物。8畋(tián田):打猎。9麑(ní泥):鹿仔。10怛(dá达):恐吓。{11}就:接近。{12}良:真,确。{13}抵触:用头角相抵相触。偃:仰面卧倒。仆:俯面卧倒。{14}狎:亲昵,随便。{15}啖(dàn但):吃,这里是舔的意思。{16}狼藉:散乱。{17}黔(qián钳):即唐代黔中道,治所在今四川省彭水县。{18}慭(yín银)慭然:小心谨慎的样子。{19}远遁:远远逃走。{20}荡:碰撞。倚:挨近。{21}跳踉:腾跃的样子。㘎(han喊):吼叫。{22}类:似乎,好像。{23}畏日:怕犯日忌。{24}直:通“值”,正值。{25}僮:童仆,这里泛指仆人。{26}仓廪(lín邻):粮仓。庖厨:厨房。{27}恣:放纵。{28}椸(yí移):衣架。{29}累累:一个接一个。兼行:并走。{30}窃啮(niè涅):偷咬东西。{31}阴类:在阴暗地方活动的东西。{32}阖(he合):关闭。
这一组三篇寓言,是柳宗元贬谪永州时所写。题名“三戒”,可能是取《论语》“君子有三戒”之意。文前的小序,已经点明了文章的主旨所在——用以告诫当时,警示未来。柳宗元借得意忘形的麋、外强中干的驴、贪婪暴虐的鼠三种动物的可悲结局,对社会上那些倚仗人势、色厉内荏、擅威作福的人进行辛辣的讽刺,在当时很有现实的针对性和普遍意义。
《临江之麋》写了一只惯受主人宠爱的小鹿常与家犬嬉戏,以犬为同类,后一出家门,立即被外面的狗吃掉的故事。用词精准,“至死不悟”四个字,既表达了作者的厌恶之情,也勾画出麋的可怜与可悲。此文意在讽刺那些“不知推己之本,而乘物以逞,或依势以干非其类,出技以怒强,窃时以肆暴,然卒殆于祸”者(《三戒序》),寓意深刻,被后人称赞是“千余年来,殆为唐文敷散最广之作”。
《黔之驴》可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写驴刚被运到黔地后,老虎最初见到它时那种恐惧、谨慎的心理和表现。第二部分写虎逐步试探、了解驴并最后把它吃掉的经过。语言准确简练,生动形象,可见作者之功力。文章开始特别交代“黔无驴”,这样就给下文设置了一个特定的环境。虎猛,然而一时并不了解驴的虚实;驴无能,然而暂时还能依仗着外表的庞大来唬人。于是老虎一步步地了解对方,驴则一步步地暴露自我,最终引出了故事的结局,从而表现出既定的主题。所以,开头的这三个字,看似无意之笔,实则是全篇的铺垫与总起,是使全文结构严谨完整的重要的第一笔。
《永某氏之鼠》写老鼠倚仗永某氏不养猫狗而爱自己,认为“饱食而无祸”,于是,更加肆无忌惮地为非作歹,致使“某氏室无完器”“椸无完衣”;大白天也敢成群结队地满屋子乱窜,处偷东西吃,啃坏家具,逞凶肆虐。几年之后别人来住,新主人见老鼠如此猖狂,非常气愤,用尽手段消灭了全部的老鼠。
三篇短文每篇都不过一百来字,难能可贵的是描写事物却相当精致。作者用细腻的笔触刻画动物的心态,逼真地描摹动物的形象,无不写得情理自然、活灵活现,使人如临其境、如见其景。如《临江之麋》中表现群犬见小麋鹿时垂涎欲滴的样子:“入门,群犬垂涎,扬尾皆来。”《黔之驴》中描写虎最初惧怕驴时说:“虎见之,庞然大物也,以为神,蔽林间窥之,稍出近之,赉赉然莫相知。”《永某氏之鼠》中用“某氏室无完器,椸无完衣,饮食大率鼠之馀也”来侧面描写老鼠猖獗。
这三篇寓言主题统一而又各自独立,都具有短小精悍、借物讽人的特点。《临江之麋》以麋为依托,刻画了持宠而骄,日益放纵的奴才形象;《黔之驴》用徒有其表的蠢驴,“出技以怒强”,讽刺了外强中干的小人;《永某氏之鼠》写猖狂一时的恶鼠,“窃时以肆暴”,斥责作威作福、为非作歹的小人。
本文形象生动而又篇幅短小,寓意深刻,语言简练而又刻划细致、传神,发人深省的同时,也在艺术上达到了很高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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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琮在《山晓阁选唐大家柳柳州全集》卷四中转评古人云:“读此文,真如鸡人早唱,晨钟夜警,唤醒无数梦梦。妙在写麋、写犬、写驴、写鼠、写某氏,皆描情绘影,因物肖形,使读者悦其解颐,忘其猛醒。”
谤誉1
凡人之获谤誉于人者,亦各有道2。君子在下位则多谤,在上位则多誉;小人在下位则多誉,在上位则多谤3。何也?君子宜于上不宜于下,小人宜于下不宜于上,得其宜则誉至,不得其宜则谤亦至。此其凡也。
然而君子遭乱世,不得已而在于上位,则道必咈于君4,而利必及于人,由是谤行于上而不及于下,故可杀可辱而人犹誉之。小人遭乱世而后得居于上位,则道必合于君,而害必及于人,由是誉行于上而不及于下,故可宠可富而人犹谤之。君子之誉,非所谓誉也,其善5显焉尔。小人之谤,非所谓谤也,其不善彰6焉尔。
然则在下而多谤者,岂尽愚而狡也哉?在上而多誉者,岂尽仁而智也哉?其谤且誉者,岂尽明而善褒贬也哉?然而世之人闻而大惑,出一庸人之口,则群而邮之,且置于远迩,莫不以为信也7。岂惟不能褒贬而已,则又蔽于好恶,夺8于利害,吾又何从而得之耶?
孔子曰:“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善人者之难见也,则其谤君子者为不少矣,其谤孔子者亦为不少矣。传之记者,叔孙武叔,时之显贵者也。其不可记者,又不少矣。是以在下而必困也。及乎遭时得君而处乎人上9,功利及于天下,天下之人皆欢而戴之,向之谤之者,今从而誉之矣。是以在上而必彰也。
或曰:“然则闻谤誉于上者,反而求之,可乎?”曰:“是恶可?无亦征其所自而已矣!其所自善人也,则信之;不善人也,则勿信之矣。苟吾不能分于善不善也,则已耳。如有谤誉乎人者,吾必征其所自,未敢以其言之多而举且信之也。其有及乎10我者,未敢以其言之多而荣且惧也。苟不知我而谓我盗跖{11},吾又安取惧焉?苟不知我而谓我仲尼,吾又安取荣焉?知我者之善不善,非吾果能明之也,要必自善{12}而已矣。”
【注】
1谤:毁谤,指责。誉:称赞,表扬。2道:道理,原因。3君子:指作者心目中有德的人。本文主要指革新派。小人:在封建社会中,常常诬蔑下层劳动人民为“小人”。这里主要指保守的腐败分子。4道:政治主张。咈(fú扶):违背。5善:美好的德行。下一句中的“不善”,即指恶劣的德行。6彰:显明。这里是暴露的意思。7邮:旧时驿站名,由人步行传递公文函件。置:骑马传递公文函件。8夺:强行改变。9遭时:遇到机会。得君:得到君主的信任。10及乎:牵涉到,关系到。{11}盗跖:即跖,传说中春秋后期的人物,盗是旧时的诬称。{12}自善:加强修养,使得自己的思想行为趋于完善。
唐贞元年间,柳宗元和王叔文发起的“永贞革新”失败后,柳宗元“于众党人中,罪状最甚”,被贬为永州司马。但纵使遭受贬谪后,他的政敌们仍不肯放过他,不断对他进行恶意诽谤,几年之后,还是骂声不绝。他感到难以抑制的愤怒,为了表明自己矢志不渝的志向,写下这篇文章,对社会上种种流言诽谤给以有力的回击,同时也对关于谤与誉两种对立社会心理现象进行了深刻的剖析。
开篇提出疑问:“凡人之获谤誉于人者,亦各有道。君子在下位则多谤,在上位则多誉;小人在下位则多誉,在上位则多谤。何也?”而后,他以犀利的笔锋,分析了“谤”和“誉”产生的根本原因,即不同阶级之间的利害关系导致谤誉。代表“君子”和“小人”的阶层立场不同,观点自然不同。君子的政治立场,必然迎合民心而与上层冲突,故即使君子被杀戮、受屈辱,平民百姓还是赞誉他;反之,小人虽然受到上层的宠爱,享受荣华富贵,但仍遭百姓的谴责。
基于此,柳宗元反对根据自己的利害去判断一个人的真实情况,并指出了对待谤誉的态度和方法。他说:“或曰:‘然则闻谤誉于上者,反而求之可乎?’曰:‘是恶可?无亦征其所自而已矣!其所自善人也,则信之;不善人也,则勿信之矣。”在他看来,对于谤誉,首先不能轻信盲从,要认真考察;其次看谤誉者是好人还是坏人,谤誉出自好人之口,就相信它;若出自坏人之口,就不要相信。最后还要看谤誉者是否了解自己,他认为只有采取客观的态度,才会对毁誉无动于衷,荣辱在所不计。最终得出了“自善”的结论,这可谓是封建背景下“君子”对于外界谤誉的最高思想境界。
作为一个封建社会的士大夫,柳宗元能够有如此深刻的认识,实属不易。本文一波三折,跌宕起伏,除了显示柳宗元杂文高度的逻辑性和雄辩力以外,还展示了作者所具备的一般人无法企及的卓越胆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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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批才子古文》卷十二:“不过只是‘乡人之善者好之’二句意,看他无端变出如许层折,如许转接,如许幽秀历落。”
鞭贾
市之鬻1鞭者,人问之,其贾2宜3五十,必曰五万。复之以五十,则伏而笑;以五百,则小怒;五千,则大怒;必以五万而后可。
有富者子,适4市买鞭,出五万,持以夸余。视其首,则拳蹙而不遂;视其握5,则蹇仄6而不植;其行水者,一去一来不相承,其节朽墨而无文;掐之灭爪,而不得其所穷;举之翲然若挥虚焉。
余曰:“子何取于是而不爱五万?”曰:“吾爱其黄而泽,且贾云者。”余乃召僮爚7汤以濯之,则遬然枯8,苍然白。向之黄者栀也,泽者蜡也。富者不悦,然犹持之三年,后出东郊,争道长乐坂下。马相踶,因大击,鞭折而为五六。马踶不已,坠于地,伤焉。视其内则空空然,其理9若粪壤,无所赖者。
今之栀其貌,蜡其言,以求贾技于朝者,当其分则善。一误而过其分,则喜;当其分,则反怒,曰:“余曷不至于公卿?”然而至焉者亦良多矣。居无事,虽过三年不害。当其有事,驱之于陈力之列以御乎物,夫以空空之内,粪壤之理,而责其大击之效,恶10有不折其用,而获坠伤之患者乎?
【注】
1鬻(yù遇):卖。2贾(jià价):通“价”,价钱。3宜:应该。4适:到,往。5握:手握的地方。6蹇(jian简)仄:卷曲,歪斜。7爚(yuè跃):火光,这里作动词,烧。8遬(sù速)然枯:立刻就变得枯萎了。遬,萎缩。9理:质地。10恶(wū乌):哪有,如何。
本文作于作者谪居永州期间,具体时间不详。本文借助一个买鞭者甘愿以重金购买最终招致祸患的故事,表达了作者对买鞭者的强烈讽刺,暗含朝廷用人不明导致国家祸患,有规劝警戒之意。
中唐时期社会上流行着一种很不好的风尚,许多官员好高骛远,往往认为自己的才能与地位不相符,片面地追求那些高爵位以炫耀自己。如此之势,引起了社会上一种广泛地追逐虚名而不重务实的浮夸之风,柳宗元有感于这种社会风气的危害之重,而借著文讽刺世俗之风。
本文结构十分简单,分为两段。第一段,叙述故事情节为下文做好铺垫。文章先写卖鞭者的各种欺骗行为,表现了这些人为了谋取暴利,无所不用,装腔作势,弄虚作假,只是想把自己的鞭子卖个好价钱。接着写了富家子买鞭子不注重真实情况,只是看鞭子的外部表现,听信卖鞭者的胡言乱语,便信以为真,即使别人揭穿这样的骗局他也不相信。
文中写到当富者子向作者夸耀鞭子之时说到“吾爱其黄而泽”,并且还引用了卖鞭者的话,当作者“汤以濯之”后,即成“枯”“苍然白”,到最后则成“空空然,其理若粪壤”。作者之所以如此详细具体地描绘鞭子的色泽变化,其目的是为文章主旨服务,使读者首先形成一种主观的感觉印象,再在后文进行类比写朝中部分官员的现象,就显得顺理成章,更加深刻地揭示这一部分官员的精神实质。
第二段,由前文引入作者的写作目的,借以讽刺当世的官员。作者由第一段中对现实生活卖鞭子的弄虚作假和买鞭子的自愿上当写到朝廷的情况。那些达官贵人有很多也只不过是用颜色、蜡染色涂抹的结果,只是外表的光鲜而没有真才实学,但朝廷却自愿上当,选取这些“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人做高官的现实,表现出作者对现实的强烈干预之情。
本文以“鞭贾”为题,其实只是文章主旨的一个引子,即用卖鞭人的话来影射当时的官员,体现出了作者高度的智慧和高超的行文技巧。主要通过对买鞭人和卖鞭人的话语,引入作者对时下官员的抨击,进行了巧妙的政治联想,紧紧抓住鞭子的质地进行描绘,并与朝中官员的个人能力紧密联系起来,形成一种强烈的隐喻关系。这可以说是对当时官场中个别官员的一种激烈抨击,具有很大的概括力和很强的现实性。
文章的叙述语言不多,但刻画人物形象、叙述人物语言的文字却极为生动传神,让人过目不忘。如卖鞭者的神态,先是“伏而笑”,继而“小怒”,再则“大怒”,最后才“可”,这一系列情态语言的描述,使一个狡诈的商人形象惟妙惟肖地呈献在了读者面前。又如对鞭的描写从“首”到“握”,再到“行水”,然后是色泽的描绘,无不恰到好处,让人不得不佩服作者的行文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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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纾《韩柳文研究法》:“子厚偏于仄题中,能曲绘物状,匪一不肖,不惟笔妙,亦体物工也。”
送薛存义序
河东薛存义1将行,柳子载肉于俎2,崇酒于觞3,追而送之江浒4,饮食之5。
且告曰:“凡吏于土者,若知其职乎?盖民之役,非以役民6而已也。凡民之食于土7者,出其什一8佣乎吏,使司平9于我也。今我受其直,怠其事者,天下皆然。岂唯10怠之,又从而盗之。向使佣一夫于家,受若直,怠若事,又盗若货器,则必甚怒而黜罚之矣。以今天下多类此,而民莫敢肆{11}其怒与黜罚者,何哉?势{12}不同也。势不同而理同,如吾民何?有达于理者,得不恐而畏乎!”
存义假令零陵二年矣。早作而夜思,勤力而劳心,讼者平,赋者均,老弱无怀诈暴憎{13},其为不虚取直也的矣,其知恐而畏也审矣。吾贱且辱,不得与{14}考绩幽明之说;于其往也,故赏以酒肉,而重之以辞{15}。
【注】
1河东:唐代道名。治所在蒲州(今山西永济)。薛存义:柳宗元的同乡,在永州零陵任代理县令。2俎(zǔ阻):古代祭祀时盛食品的礼器。此指放肉的器物。3崇:充满。觞(shāng伤):盛酒的器物。4浒(hǔ虎):水边。5饮(yìn印)食(sì四)之:请他喝,请他吃。6役民:驱使人民,奴役人民。役,奴役。7食于土:依靠土地生活,耕田而食。8什一:此指赋税的十分之一。9司平:管理和治理。10岂唯:哪里只是。{11}肆:完全表露,暴发出来。{12}势:情势。指主仆关系不同于官民关系,人民没有办法黜罚官吏。{13}怀诈暴憎:心中怀有欺诈的念头,脸上露出憎恨的表情。{14}与(yù玉):参与。{15}重(chóng虫)之以辞:再加上这些话。辞,指这篇序。
薛存义是河东(今山西运城)人,和柳宗元同乡,曾在零陵县担任代理县令。当他调任时,正蒙受着被贬谪屈辱的柳宗元带上酒肉追至江边为其送行,并写下了这篇赠序。
《送薛存义序》是一篇闪烁着夺目的民本思想光辉的文章,是柳宗元贬放为永州司马时所作。这不是一般的应酬之作,而是一篇挞伐奸佞表扬贤良的赠序,是宣传作者进步的政治理想——民本思想的好文章。试想,一个封建士大夫官场失意后,他想的不是个人的荣辱和命运,而牵挂于心头的却是天下黎民百姓,这样的精神境界一般人难以达到,这也许就是柳宗元的个人魅力之所在。
文章开篇便交代送行之人、送行之地,以及送行的方式。载、崇、追、送、饮、食六个动词,表现作者一系列的行动,显出送行的郑重、主客之间深厚的情谊和浓重的惜别之情。特别是“追”字,生动地传达出作者得知朋友将行的消息、急切赶路以求一见的心情。
其后提出“官为民役”的政治主张,批判怠事之吏,挞伐盗民之吏。直抒己见是分层表述:先提出“官为民役”的观点,再说“怠民”之吏,暗寓批判意味;最后揭出“盗民”之吏的腐败现象。为了加强正面立意,作者巧用譬喻,使得论证更加充分有力。最后以诘问语从反面逆承上文,得出“势不同也”的结论。段末两句,连用胜过直陈效果的反诘、咏叹笔调,完成立论任务,发人深思,耐人寻味。
在封建社会,百姓是“子民”,官吏是“父母”;而柳宗元却认为百姓是“主”,官吏是“仆”,官吏是百姓出钱雇用的,应该公平地为百姓办事。可惜他的这种政治愿望,封建时代根本无法实现。但他身处于被贬谪的逆境之中,仍能坚守进步信念,旗帜鲜明地站在同情人民疾苦的正义立场上,这种勇气实在难能可贵,令人叹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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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士钊《柳文指要》:“子厚《送薛荐义序》,乃《封建论》之铁板注脚也。两文相辅而行,如鸟双翼,洞悉其义,得于子厚所构政治系统之全部面貌,一览无余。”
愚溪诗序
灌水之阳1,有溪焉,东流入于潇水2。或曰:“冉氏尝居也,故姓是溪为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谓之染溪。”余以愚触罪,谪潇水上,爱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古有愚公谷3,今予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土之居者犹龂龂然4,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为愚溪。
愚溪之上,买小丘,为愚丘。自愚丘东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买居之,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盖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为愚沟。遂负土累石,塞其隘,为愚池。愚池之东为愚堂,其南为愚亭,池之中为愚岛。嘉木异石错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余故,咸以愚辱焉。
夫水,智者乐也5。今是溪独见辱于愚,何哉?盖其流甚下,不可以灌溉;又峻急多坻石6,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兴云雨,无以利世,而适类于余,然则虽辱而愚之,可也。
宁武子7“邦无道则愚”,智而为愚者也;颜子8“终日不违如愚”,睿9而为愚者也。皆不得为真愚。今余遭有道10,而违于理,悖{11}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则天下莫能争是溪,余得专而名焉。
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12}万类,清莹透澈,锵鸣金石{13},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余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14}万物,牢笼{15}百态,而无所避之。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16},混希夷{17},寂寥而莫我知也。于是作《八愚诗》,纪于溪石上。
【注】
1灌水:湘江支流,在今广西东北部,称灌江。阳:水的北面。2潇水:在今湖南省道县北,因源出潇山,故称潇水。3愚公谷:在今山东省淄博市北。4龂(yín银)龂然:争辩的样子。5乐:喜爱,爱好。6坻(chí池):水中的高地或小洲。7宁武子:春秋时卫国大夫宁俞,“武”是谥号。8颜子:颜回,字子洲,孔子学生。9睿(ruì瑞):通达,明智。10有道:指政治清明的时代。{11}悖(bèi贝):违背,逆而不顺。{12}鉴:照。{13}锵(qiāng枪)鸣金石:水声像金石一样铿锵作响。锵,金石撞击声。金石,用金属、石头制成的钟、磬一类乐器。{14}漱涤:洗涤。{15}牢笼:包罗,概括。{16}鸿蒙:指宇宙未形成之前的一种混沌状态,也指自然界之气。{17}希夷:指虚寂飘渺、无色的状态。
本篇作于唐宪宗元和五(810)年,此时柳宗元被贬永州,只能与山水为伍,从山水中寻求慰藉,一切凄凉之感、愤激之情,也只能向山水发泄。因此,这时他笔下的山水,都饱含着其深沉的酸甜苦辣。
作者紧扣一个“愚”字展开文章。文首说愚溪周围有山丘、有流水、有泉、有沟,可谓“嘉木异石错置,皆山水之奇者”,何“愚”之有?于是,一句“以予故,咸以愚辱焉”解开谜底——点明了这里的山水本来并不“愚”,只是“以予故”,才蒙受了“愚”的冤屈。
从这里开始,作者把“愚溪”的命名与自己联系起来:“予家是溪”,而又“以愚触罪”。所以,溪水虽然景色秀美,但地处荒远,于世无用,同样也很“愚”。还引《论语》中宁武子“智者为愚”、颜子“睿而为愚”来衬托我的“愚”,最后又归结溪水的命名上。正话反说,词兼褒贬,自有一番深意。
对于愚溪来说,欣赏其美景的只有痛苦的柳宗元;而对于柳宗元,同情他的也只有这落寞的愚溪。可以说,既嘲尽愚溪,又自嘲不已;以至于到文末,已将溪之愚、己之愚写作一团,达到了“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的形神俱忘的化境。柳宗元慨叹这样美好的风景被遗弃在僻远的荒野中无人赏识,受人轻蔑,正是借此倾吐自己的抱负和才能被埋没、遭打击的不平之鸣。作者的思想感情、生活遭遇和所描写的自然景物交融在一起,表现了他对压抑人才的不合理社会的批判,以及自己被统治者排挤、抱负不能施展的愤激之情。
柳宗元在《愚溪诗序》说:“于是作八愚诗,纪于溪石上。”诗刻何处,已无迹可考。愚丘、愚泉、愚沟等由于时代的变迁,也多不可复识,但愚溪风光,仍为游人向往,“愚溪眺雪”更是“永州八景”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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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通篇就一愚字点次成,借愚自写照,愚溪之风景宛然,自己之行事亦宛然。前后关合照应,异趣沓然,描写最为出色。”
永州韦使君新堂记
将为穹谷嵁岩渊池于郊邑之中1,则必辇2山石,沟涧壑,凌绝险阻,疲极人力,乃可以有为也。然而求天作地生之状,咸无得焉。逸其人,因其地,全其天,昔之所难,今于是乎在。
永州实惟九疑之麓,其始度土者3,环山为城。有石焉,翳于奥草4;有泉焉,伏于土涂5,蛇虺之所蟠,狸鼠之所游。茂树恶木,嘉葩毒卉,乱杂而争植,号为秽墟。
韦公之来既逾月,理甚无事,望其地,且异之。始命芟6其芜,行其涂,积之丘如,蠲之浏如7,既焚既酾8,奇势迭出,清浊辨质,美恶异位。视其植,则清秀敷舒;视其蓄,则溶漾纡馀。怪石森然,周于四隅,或列或跪,或立或仆,窍穴逶邃,堆阜突怒。乃作栋宇,以为观游。凡其物类,无不合形辅势,效伎于堂庑9之下。外之连山高原,林麓之崖,间厕隐显。迩延野绿,远混天碧,咸会于谯门之内。
已乃延客入观,继以宴娱。或赞且贺,曰:“见公之作,知公之志。公之因土而得胜,岂不欲因俗以成化?公之择恶而取美,岂不欲除残而佑仁?公之蠲10浊而流清,岂不欲废贪而立廉?公之居高以望远,岂不欲家抚而户晓?夫然,则是堂也,岂独草木土石水泉之适欤?山原林麓之观欤?将使继公之理者,视其细,知其大也。”
宗元请志诸石,措诸屋漏{11},以为二千石楷法{12}。
【注】
1穹谷:深谷。嵁(kān堪)岩:峭壁。2辇(nian免):人拉的车,此处作动词。3九疑:山名。度(duó夺)土:测量土地。4奥草:积草。5涂:道路。6芟(shān删):除草,割除。7浏如:水流清澈的样子。8酾(shi诗):疏导。9庑:堂下周围的走廊。10蠲(juān捐):免除。{11}屋漏:室内西北角地方。{12}二千石:指刺史,因汉代郡守的俸禄为二千石。楷法:表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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