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的脚步-《生活不可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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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从面相上看,我表哥李中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与八年逃亡联系起来,更不可能与一桩命案有关。表哥李中顺长得很像歌星蔡国庆,一脸男性的温柔,在一个女人越来越不温柔的年代里,男人的温柔就像刀子一样尖锐。
表哥李中顺见到人还有些腼腆,我想这与他的经历有关。表哥出生在山区的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我舅舅在表哥八岁那一年死在一个春光明媚的季节,他在开山炸石时被石头砸死,临死前他只说了半句话:“瞎子瞎说!”后来,我知道了舅舅指的是表哥出生时,请了一个算命瞎子给表哥起名字,瞎子站在阳光下的黑暗中说:“中庸和顺,福禄双至,就叫中顺吧!”中顺八岁丧父,在山区一个老师经常念错别字的学校里读完中学,考不上大学基本上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舅母沿着舅舅的足迹跟男人们一起在山上开山炸石,然后用成吨的石头换回成斤的米或成两的油。中顺当兵那一年,舅母侥幸地只被砸断了一条腿,从此她躺在家里那张腿脚失灵的床上回忆舅舅和其他往事。中顺在武警部队养狗,他将狗驯养得比人还聪明,当兵六年中,在他手下毕业的一百四十多条狗不仅机智敏锐通人性,还讲义气。据说在中顺离开部队时,所有的狗都睁着忧伤的眼睛恋恋不舍地尾随着他凄惨地叫着,少数感情脆弱的狗还流下了泪水。中顺驯的狗多次在全国警犬比赛中获得金牌银牌,中顺也沾了狗光而立了两次三等功,一个温柔并且有些腼腆的养狗的人当军官是不太合适的,部队就让他转了志愿兵,这样他在离开部队回到地方时就属于军转安置的对象,于是他就被分配到了家乡所在的临溪市旅游公司工作。从此也就算跳出了农门,躺在床上的舅母每个月都能收到儿子寄来的两百块钱,她攥着钞票如同攥住了自己的后半生,阴暗潮湿的破屋里充满阳光。
我是在八年前的一个黄昏最后一次见到表哥中顺的,他送一个旅游团到省城机场乘飞机,在所剩无几的时间里,他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赶到机场匆匆与他见了一面,他的身材与蔡国庆差不多,肤色比蔡国庆略黑一点,因而也就少了一些奶油味,温和的表情给人一种踏实勤勉的安全感,这是许多女孩子想入非非的一种形象。我问他在临溪可找到女朋友了,他点了点头,我说:“你结婚一定要通知我去喝喜酒!”他迟疑了一下,说:“那当然!”
那时候,我在省城的一家小报当记者,距中顺所工作的临溪市有三百多公里,等到我三个月后去临溪采访旅游节时,表哥中顺已经从那座城市里消失了。
为了让故事的叙述流畅起来,我将对复杂的人物关系作省略性交代,对故事素材的来源不再作琐碎的复述。
中顺刚到临溪市旅游公司报到时,肚子上肉很多、脑袋上头发很少的公司党委书记兼总经理黄升看了看中顺的档案说:“旅游公司要是养狗就好了,可是公司连人都养不活了。”他用多肉的中指毫无必要地敲着桌子:“这样吧,公司勤杂工郭师傅得了肝炎,你先干着吧!”中顺站得笔直,他毫无怨言地接受了扫地、抹桌子、烧开水的工作。在这个人满为患的国有旅游公司里,中顺如同是香烟盒上印制的一句忠告“吸烟有害健康”一样可有可无,甚至是毫无必要。
临溪市的天雾山和梦云湖是闻名海内外的风景旅游区,每年国内外有近百万游客千里迢迢地来到此地。然而这座山区城市里国有旅游公司却怎么也干不过私营的旅游公司,中顺发现从旅游区回来的车子一开进公司的院子,司机和导游们就拥进公司会议室抽烟、打牌。这时候,中顺总是很麻利地给他们泡好茶,让他们一边打牌,一边愉快地打情骂俏。有时候,他们为付钱的事还要打架。打架的时候,中顺就去拉架,有一次,第六车组的驾驶员小赵跟九车组的小张打牌为了两块钱动起了手,小赵居然一拳打在了拉架的中顺的眼眶上,他的眼睛立即血肿起一大块。正在隔壁研究加强公司管理的黄总听到声音就过来追查谁打架了,中顺捂着眼睛不吱声,于是黄总当场决定扣中顺一个月奖金并警告说:“如果这不是最后一次的话,我就让你带着档案去人才交流中心报到!”黄总走后,小赵拉着中顺的手说:“以后你有什么用得着兄弟我的,我要是不够意思,就他妈的三陪小姐养的!”中顺默默地拎着水壶去传达室灌开水,煤炉的水又要开了。
中顺从小在农村长大,到部队一直跟狗打交道,属于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在城市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背景中,他与生俱来地缺少贪婪的欲望和掠夺的野心,他的生活理想简单到只是有口饭吃,每月能给乡下的母亲寄去两百块钱买药和买米,远离开山炸石的生活就是一种无比幸福的生活。父亲在山上丢了性命,母亲在山上丢了一条腿,这使他一生都恐惧石头。
公司四车组的导游叶慧琳找到正在传达室换蜂窝煤的中顺,她说:“扣你奖金,这不公平。你为什么不说出事情的真相?”中顺见到叶慧琳时有些紧张,他无中生有地搓着双手,心里乱七八糟地毫无主题地跳着。叶慧琳是公司里最漂亮的女孩,她似乎永远也晒不黑,脸上始终闪烁着清纯而妩媚的光辉,她从不跟那些男女打牌,更不同他们一起打情骂俏,她不是冷漠和孤傲,而是拒绝,这种拒绝包含着孤立无助中的自我保护。叶慧琳是旅游学校毕业分配到这个陌生的城市的,她与中顺一样,是这个城市的入侵者,他们必须小心谨慎地活着。中顺无法以成熟男人的眼光去理解和认识叶慧琳,但他凭直觉感到叶慧琳是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女孩。叶慧琳在离开充满了呛人煤烟味的传达室时,中顺鼓足勇气说了一句话:“当时我的眼睛很疼,我来的时间不长,我叫不出打架人的名字。”
三个月后,黄总找到中顺谈了一次话,他居然让中顺在自己的那张深红色的老板桌对面坐下并且递给他一支香烟,中顺不敢不接香烟,他抽了两口后,猛烈地咳嗽起来,他看到黄总的脸在烟雾中四分五裂如同一个摔碎的盘子。黄总说:“公司的同志们对你评价很好,我也觉得你毕竟当过兵,守纪律、作风正,你是完全可以代表公司形象的。”黄总决定让中顺到四车组工作,四车组由五十多岁的老驾驶员老杨、导游叶慧琳、接站送站的中顺三人组成。那天早晨,中顺的心情如同当年在部队他训练的狗获全国冠军一样令人鼓舞,这样的心情已在记忆中发霉很久了。
四车组新组合一亮相,全公司其他车组就顿时头顶冒汗,中顺、叶慧琳、老杨三个人像一个合作多年的炉火纯青的小乐队,默契而流畅,似乎这是一百年前就已经设计好的三人组合。中顺可以让无政府主义的散客准时上四号车,可以让每一个旅游回来的游客准时离开临溪,中顺在每一个细节上都让游客感到天衣无缝。人在出门旅游的时候是很愿意保持儿童心态的,叶慧琳的导游更像一个循循善诱的幼儿园阿姨在讲述一个童话故事。不到半个月,四车组就收到了表扬信,一位带着猫来旅游的台湾妇女还专门送给公司一面锦旗,锦旗上印着“中华同胞、情同手足”的平庸的句子,叶慧琳在半路上停车给台湾妇女的那只饿得嗷嗷直叫的猫买了一条鱼,平息了猫叫后,台湾妇女就有了热泪盈眶的感动。黄总开会表扬四车组并让他们谈经验,驾驶员老杨说:“工作做好了,主要是想多拿一些奖金,小孩上学的学费太贵了!”中顺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老杨的观点,黄总希望叶慧琳能讲几句思想境界很高的话,叶慧琳望了中顺一眼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像中顺和叶慧琳这样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女在朝夕相处和一起工作中,弄出点感情来是很正常的,弄不出感情来反而不正常,只是公司里大部分人认为中顺跟叶慧琳从相貌上看虽然般配,但中顺无权无钱无势,就像不合格的“三无”产品一样,有假冒伪劣的嫌疑。女人的漂亮是一种比毒品还要昂贵的附加值,而中顺除了是一个相貌堂堂的男人外,是没有什么附加值的。他们的交往一开始就被定性为不公平,许多小伙子磨牙霍霍,他们不甘失败的目光层出不穷。只有小赵捋起袖子很情绪化地对同事们说:“中顺这样仗义的哥们,娶两个叶慧琳也够格!”
中顺也不知道叶慧琳跟自己发生爱情的确切日期是哪一天,也说不出什么理由和原因。只是每天下班的时候,他们总是不自觉地一起走出公司的大院。叶慧琳问道:“你晚上吃什么?”中顺说:“我吃面条。”叶慧琳说:“我在学校时就一直是吃面条的。”于是他们就一起去街边的大排档吃一份面条。后来中顺回忆起他们的交往时,他曾一度认定他们的爱情就是从面条开始的,而以面条来为爱情命名,这又多少缺了一些浪漫,甚至有点不够严肃,不过爱情似乎也与严肃无关。中顺在这方面是比较迟钝的。
真正让爱情明确或牢固起来应该有一个标志才行,这就像一座城市要有一个标志性雕塑或一个小偷必须有一种绝活为自己证明身份一样。在一个潮湿的雨季,叶慧琳带一个日本老年旅游团上山了,湿滑的山路上日本老人举步维艰,这让人一度想起当年陷入人民战争汪洋大海中的日本鬼子的相关姿势,叶慧琳是不能想的,她仍然用温婉而柔软的语言向日本鬼子们介绍在这里死得其所的美丽风景。一个身体显然不很健康的老人在从天亭峰下来时,风烛残年的形象让叶慧琳顿生恻隐之心,她将日本老人的一个形状古怪的包拿了过来,在扶着他下山时,老人一个踉跄,一只脚滑向了悬崖,顿时旅游团恐怖的惊叫声有些惨绝人寰,类似于日本鬼子投降的前夜。叶慧琳几乎是在同时用拎着包的另一只手去拉住老人的,日本老人的脚离开了悬崖,而那个形状古怪的包却滚进了悬崖下。包里装着老人的护照和第二天到上海的飞机票。
在火车站忙着订票的中顺回叶慧琳传呼时,他听到了叶慧琳在电话里的哭声,隐隐还能听到日本鬼子烦躁不安的叫声。中顺立即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三十公里外的天雾山,他是一口气爬到天亭峰半山腰的。这时,天雾山管理区的好几个保安穿戴整齐地对着山谷发表议论,他们带来了粗壮的绳子,但没有带来足够的勇气,他们说最好还是下山请山民下去取包。中顺有些蛮横地推开了保安,他很平静地对失魂落魄的叶慧琳说:“没关系,我来下去!”叶慧琳脸色苍白地说:“不行!”这时,中顺几乎很坚决地将绳子扣在一棵看上去不太牢靠的松树上,他在几个保安的掌声中探下悬崖,在大约四十米深的一处裂缝里拿出了日本鬼子的包。中顺上来后,鬼子跟他拥抱,中顺却忙着擦拭额头上的血。
当晚,中顺送走了日本老年旅游团后,已是晚上八点多钟了。叶慧琳目光很迷离地看着中顺,中顺身体有些僵硬,叶慧琳说:“我请你吃晚饭!”中顺说:“面条!”这顿面条之后,叶慧琳和中顺的爱情在公司里就像被法院终审判决过一样,生效了。
这个幸福的春天,中顺回忆起了许多年前死在山上的父亲,父亲是一座山。
2
春天的风掠过城市的楼顶和人们蠢蠢欲动的目光,中顺走在春天的裂缝里,面对险象环生的季节,他感到自己无法在公司同事们死不瞑目的心情中守卫住自己与叶慧琳的爱情。小赵有一次悄悄地对中顺说:“找老婆要找叶慧琳,找情人要找苏丽艳。”苏丽艳是二车组的导游,她带团时在车上说荤段子可以让世界上最无耻的人也能脸红。小赵本来是想讨好一下中顺有眼光,然而中顺却感到了某种嫉妒与无处不在的深刻危机,他像一个战斗力很差的士兵在守卫着一个一万人正在密集冲锋的阵地,他在夜深人静时听到了拉枪栓的声音和刺刀金属碰撞的声音,他在梦里遍体鳞伤,如注的鲜血染红了第二天早晨的太阳。
这一年秋天,在城外的庄稼和水果全面成熟的时候,中顺却是无法收获爱情的,他注定了要以惨重的代价为穷人的爱情捍卫尊严。让他付出代价的是黄飞沙,公司总经理黄升的儿子。
黄飞沙在秋天的时候从牢里出来了,他背着一身监狱的气息出现在公司大院里。这个据说在临溪黑社会号称老七的冷面杀手曾经一刀砍掉过对手一条胳膊,黄飞沙对公司里的员工们说他下刀又准又狠,非常麻利,从不拖泥带水,公司员工们在黄飞沙的自我炫耀中肌肉痉挛,目瞪口呆。黄总经理在公司大会上宣布说:“黄飞沙是公司的临时工,大家对他要进行严格监督,不得搞特殊化,更不得违反公司的劳动纪律。”一小撮人在黄总大义灭亲的讲话后还盲目地鼓起了掌,其中就有中顺。
黄飞沙分到小赵所在六车组担任接站送站工作,他在上班的第一天将一位天津散客的火车票搞丢了,然后花高价补了一张,第二天的时候对小赵说:“四车组的叶慧琳太他妈的漂亮了,我一定要把她搞到手!”第三天他因为没有按时将游客带到车上影响了发车时间,跟小赵先吵后打,小赵的鼻子被打得鲜血哗哗,如同自来水龙头失灵。第四天下班时,他找到叶慧琳:“晚上我请你到卡斯特迪厅跳舞!”叶慧琳看着黄飞沙一脸飞砂走石的凶悍,她嗫嚅着声音说:“谢谢你,我今天晚上要去医院看亲戚。改日吧!”黄飞沙笑了笑,并暴露出嘴里被香烟熏黑的牙齿,他很通情达理地说:“那我陪你一起去吧!我叫老大开一部凌志车来,怎么样?”叶慧琳不敢正眼看他,她说:“谢谢你,不用了!”黄飞沙也就不再勉强,他将自己的手指扳得咯咯直响,语气很轻松地说:“改日就应该是你请我去跳舞了!”
叶慧琳晚上约中顺在烟雨湖公园见面,这种古老而传统的约会地点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没钱去钢琴酒吧和舞厅。中顺无法看到黑暗中叶慧琳的真实表情,她声音低迷地对中顺说:“我们结婚吧!”说着就靠到了中顺的怀里并明显呈现出死不改悔的依赖感,中顺将叶慧琳拥在怀里,他聆听着慧琳软弱的呼吸,然后看着秋天城市的天空,天空有一缕清寒的风在漫过城市,中顺感受到了冬天的某种暗示,稀少的几颗星星挂在天幕上,似乎在证明这个夜晚的真实性。中顺说:“我现在没有房子,没有钱,我不能让你委屈。”慧琳说:“我们租房子。”中顺在黑暗中摇头,他摇头的姿势叶慧琳一无所知。
北方的风一阵紧似一阵地漫过河流、山冈以及地图上的城市,然后凶狠地抵达临溪,临溪的心脏就像被插进了一把锋利的刀子。城市里的树叶纷纷飘落,行人在风中缩紧脑袋来去匆匆、下落不明。黄飞沙在有风的早上对叶慧琳说:“今天晚上七点,我在卡斯特迪厅门口等你!”说着转身就走,叶慧琳看着黄飞沙蛮横的背影彻骨冰凉。
晚上下班前,叶慧琳脸上流露出错综复杂的情绪,中顺说:“你是不是不舒服?”叶慧琳说:“我有些头晕。”中顺说:“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吧!”叶慧琳说:“可能是太累了,我回去早点休息就行了。”中顺要骑自行车送她回去,她说:“不用了!”说着自己匆忙地上了一辆开过来的公交车。叶慧琳跟她的一个女同学在东市区合租一间破旧的民房。
中顺推着锈迹斑斑的自行车沿着城外一条荒废的煤矸石小路踽踽独行,在这条出没着小偷、强盗、抢劫犯的道路上,中顺有意无意地体验着危险和在劫难逃的暗示。暗无天日的路上没有人的声音,偶尔有点点灯火在路边的树丛中阴魂不散地亮着,他知道那是乞丐和拾荒者临时棚屋里的生命气息。
中顺担心叶慧琳发烧,这个城市在冬天来临之前,病毒性感冒铺天盖地地流行。他掉转自行车的龙头,骑向东市方向。
叶慧琳是怀着小偷一样的心情来到卡斯特迪厅的,她害怕黄飞沙毁灭性的目光,她也想借此机会告诉他,她很快就要跟中顺结婚了。她想让黄飞沙从今天晚上开始彻底放弃对她的痴心妄想。黄飞沙站在卡斯特门前灿烂的灯火中,手中还捧着一束鲜花,只是他残酷的表情与鲜花之间构成了一种节外生枝的别扭,有点类似于装着假牙的人在四处推销牙膏。
叶慧琳准时抵达卡斯特门前放纵而浪荡的灯火中,黄飞沙将一束鲜花递给叶慧琳,他很有成就感地挽起叶慧琳的胳膊:“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叶慧琳无济于事地摆脱着黄飞沙胳膊的纠缠,她闻到了黄飞沙身上尖锐的烟草气息,这时她听到正前方一个沙哑的声音喊道:“小姐,请抬起头来!”叶慧琳一抬头,只听一阵咔嚓声,闪光灯刺得叶慧琳睁不开眼睛。叶慧琳惊魂未定,黄飞沙冲着镁光灯吼道:“你他妈的找死呀!”
舞厅里乱极了,好几百人如同世界末日来临前最后的狂欢或煤气中毒般地挣扎,灯光和音乐扫射着人们的身体和灵魂,一些吸食摇头丸的舞蹈者如同垂死者的梦游或劫后余生的幸福,沉沦与堕落的快感在扭曲的身体上由此及彼、自上而下。叶慧琳被黄飞沙搂进舞池,他紧紧贴着叶慧琳柔软的胸脯,只重复着一句话:“为了爱你,我可以为你去死!”叶慧琳说:“我和中顺马上就要结婚了。”
走出舞厅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了,叶慧琳有一种越狱成功的感觉,她在灯火阑珊的舞厅门口,再次明确地对黄飞沙说:“我和中顺马上就要结婚了,你不要这样!”黄飞沙摆出一副别无选择的姿势:“我可以为你去死!”叶慧琳说不,黄飞沙面对着走投无路的叶慧琳说:“如果你不想让我死,那就嫁给我。”黄飞沙最后说,“我没有办不到的事,我为了下独眼龙一条胳膊,判过五年刑。如果为了爱情,我完全可以卸掉中顺的脑袋。”
中顺八点多钟赶到叶慧琳租住的民房时,同屋的小倩说叶慧琳没有回来。中顺就来到了巷口的一个公用电话亭打叶慧琳的传呼,连续打了十二次,叶慧琳没有回。中顺站在深秋的夜风中,联想起晚报上的一些杀人放火骇人听闻的恐怖新闻,他的心在抽搐痉挛,持续不断的灾难性的想象在粉碎着他残存的意志。他架上自行车,坐在无人的风口,他在等叶慧琳。
叶慧琳在舞厅里没有听到传呼的声音,她看到号码是巷口公用电话时,她以为是小倩找她,于是就打了一辆出租车回来了,叶慧琳看到中顺坐在巷口的风中像一个孤儿,心里一阵酸楚。中顺迎上来,问:“头还晕不晕?”叶慧琳做贼心虚地说:“没什么。我遇到了一个同学,她约我去吃饭了,饭店里很吵,没听到你的传呼。真的对不起你!”中顺说:“没什么。我主要是担心你路上出事。这年头挺乱的。”
中顺推着自行车刚走了不到几米,叶慧琳就喊了一声:“中顺,你等等!”
中顺在苍白的路灯下掉过头,走回来,问:“有什么事吗?”
叶慧琳望着有些疲惫的中顺,欲言又止:“没、没什么!天冷了,你多穿一点衣服。”
没过几天,公司决定将中顺调到六车组,黄飞沙调到叶慧琳所在的四车组。黄升总经理对中顺说:“六车组的问题很多,我想派你这样的骨干去加强一下力量。”黄总还说中顺已经作为全市“旅游行业十佳”上报了,中顺听了黄总的信任和表扬,有些不好意思,他比较谦虚地说:“我所做的工作离党的要求还相距很远。”一到六车组,小赵就刺刀见红地对中顺说,“这是别有用心的安排,黄飞沙说他现在的工作重心就是要把叶慧琳搞到手,你恐怕还蒙在鼓里吧?”中顺心里一惊,脸上故作镇静地说:“叶慧琳不是那种人。”小赵说:“这我相信,我只是提醒哥们多长一个心眼,黄飞沙是在号子里锻炼过的人,他跟黄总要钱时是先把刀子插在桌上,然后再开口。”
在冬天正式来临的日子里,叶慧琳在烟雨湖公园冰冷的石凳上苦苦哀求中顺:“你带我走吧,我们离开这个地方!”中顺说:“如果黄飞沙再缠着你,我们就结婚。”慧琳说:“只要我们在这个地方,黄飞沙就不会放过我们,这个人心狠手辣。”中顺说:“我有一个当兵的战友在广州,他倒是要我去广州发展。”叶慧琳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激动,她搂住中顺的脖子说:“那我们就去广州吧!”中顺在西北风呼啸的黑暗中顽强地保持着镇静:“我想找黄飞沙谈一次,你放心,没事的!”中顺说,他不想离开这里,主要是这里的工作是国有正式工,比外出打工稳定,再说他也不能抛下含辛茹苦一辈子的母亲。
那一天,中顺跟黄飞沙在公司走廊里狭路相逢。中顺说:“黄飞沙,我想找你谈一谈。”黄飞沙非常自信地说:“是时候了,我正要找你呢!”他们两人约定晚上下班后在郊区杨店酒楼见面。黄飞沙说:“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不要让女人知道。”中顺说:“那当然。”
他们两人在杨店酒楼的三楼坐定后,点了满满一桌菜,要了三瓶白酒,他们一开始甚至还有点文明礼貌,黄飞沙递给中顺一支烟并先给他点上火,中顺说:“今天我来埋单!”黄飞沙说:“这个酒店是我的小弟兄开的,免单!”
黄飞沙落座后开门见山:“老实说,我可没什么兴趣跟你谈判,我们今天打一个赌,谁要是敢为叶慧琳去死,谁就从这楼上跳下去,谁跳下去叶慧琳就是谁的。”
中顺没吱声,他觉得跟亡命之徒较真是愚蠢的。
三楼窗外的天空漆黑一片,冬天的风不遗余力地刮过窗外的天空和枯树并发出枯燥的哗哗声。一瓶酒下肚后,中顺说:“我们元旦就准备结婚了。”
黄飞沙将一块鸡肉塞进牙齿缝里,他将骨头吐在桌上:“如果叶慧琳同意跟你结婚,我立马走人!”
中顺觉得黄飞沙虽坐过牢,但人还是很讲义气的,对这样的人是不应该有什么偏见的,于是他就说:“那当然,结婚是叶慧琳提出来的。”
黄飞沙将满满一杯白酒倒进喉咙里,然后将筷子狠狠地砸在桌上:“你有钱结婚吗?你有房子结婚吗?你能给她买得起小车吗?”
中顺愣了一下,说:“叶慧琳不要这些东西,她愿意跟我租房子结婚。”
“笑话,叶慧琳跟我已经去红枫花园看过我们的新房了,三房两厅,一百三十平方米。你能买得起吗?我给她买的两万多块的雅马哈120摩托车明天她就骑着上班了,我说你这乡下土包子怎么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呢?”
中顺也将筷子掼到了桌上:“撒谎不打草稿,还张口骂人,你算什么男人!”
黄飞沙忽然出奇地冷静了下来,他给中顺倒满了一杯酒:“我们不要吵了,我想还是告诉你一些事实吧,慧琳跟我下舞厅上酒吧你当然是不会知道的,她说我的接吻技术让她很兴奋。我这个人做人比较讲规矩,今天我是要正式通知你,下个星期我跟叶慧琳就要上床了,从今天起,你要是再碰她,就不要怪我下手不温柔。”
中顺感到血直冲脑门,一种撕裂的耻辱深入骨髓,他拍案而起:“你胡说八道,叶慧琳不是那样的人!”
黄飞沙从怀里掏出几张照片,然后手悬在半空:“我希望你看到这些照片后不要过分激动,你这样一个绅士应该有良好的教养。”好像这是外国电影中的一句台词。
黄飞沙将照片扔给中顺,然后嘴里吹着口哨,一副功成名就的表情。
中顺看到了照片上卡斯特舞厅门前黄飞沙挽着叶慧琳的胳膊走向镜头,叶慧琳的手里居然还捧着一束鲜花。另一张照片上,黄飞沙紧紧搂着叶慧琳跳舞,他们贴得很紧,其中有一张侧面照,脸和嘴模糊不清地叠在一起。中顺睁着血红的眼睛,面对着证据确凿的背叛。刹那间,他如同在万劫不复的绝望中敲响了地狱的门,一种毁灭的结论彻底埋葬了中顺对于一桩婚姻和一次爱情的希望,失败的痛苦和愤怒在烟雾和酒气中膨胀。黄飞沙说这些照片就留给你做个纪念吧。
看着中顺,黄飞沙如同在欣赏一个热锅上注定要死的蚂蚁,他轻松地对蚂蚁说:“叶慧琳为什么爱我?因为我愿意为她去死,你能做到吗?”
中顺像一个痴呆的植物人,木木地望着黄飞沙,他不说话,他没想到叶慧琳竟然背着他跟黄飞沙勾搭,此刻他想号啕大哭,但他不能在敌人面前哭泣,这是他最后的尊严了。
黄飞沙手里抓着一只鸭头,他用尖锐的牙齿咬碎鸭头,然后看着绝望的中顺:“如果你今天从这三楼跳下去,我就把叶慧琳让给你,我说话算数,你敢吗?”
中顺不吱声,他看到黄飞沙点燃了一支烟,他的脸在烟雾中破碎了,这时中顺觉得他这脸应该碎掉才合理。他抓起身边的酒瓶想狠狠地砸上去,但他忍住了。
中顺向黄飞沙要了一支烟,然后倒了满满两茶杯酒,他说:“我认输了,这杯酒算我们了结恩怨的酒。”黄飞沙端起茶杯两人叮当一碰,一饮而尽,中顺又倒了满满两茶杯,又干了,这时中顺看到黄飞沙的舌头开始发硬,说话颠三倒四了。第三瓶酒打开的时候,黄飞沙不干了,中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那么大酒量,他挑衅性地说:“你黄飞沙为了爱情连死都不怕,还怕喝酒吗?”
黄飞沙摔碎茶杯,指着中顺的鼻子:“我他妈的宁愿跳楼也不喝酒!”
中顺说:“有种的你就跳,你只有跳楼才能证明你‘为了爱情去死’不是一句屁话。”
黄飞沙摇摇晃晃地走向窗子,他爬上窗子说了一句:“跳就跳!”他讲这话就像讲“今天天气很好”一样轻松,中顺看到他真的要跳了,就惊出了一身冷汗,酒全醒了,他正在考虑是否要去拉他一下时,黄飞沙像一个优秀跳水运动员一样纵身跳了下去,很快,中顺听到了类似于一麻袋粮食重重落地的声音。
中顺如丧家之犬一样跌跌撞撞跑下楼,他借着窗子里漏出来的一些黯淡的灯光看到了黄飞沙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他跑过去一摸黄飞沙的鼻子,没摸到呼吸,却摸到了一脸滚烫的血,黄飞沙死了。
中顺撒腿就跑,他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出租车司机看着脸色恐怖、一手鲜血的中顺,连车钱也不敢要。一辆南下的火车刚刚进站。中顺在车站厕所洗干净了血,迅速爬上了火车。
这时已是夜里十一点二十分,城市的居民们已经在这个冬天的夜里沉沉地睡去了,他们在梦里过着幸福的生活。
中顺的逃亡生涯从此开始。
3
火车轮箍与铁轨硬碰硬的声音尖锐而狰狞。硬座车厢里的乘客基本上都是穷人,他们在后半夜的时候忍无可忍、因地制宜地睡了,他们睡觉的姿势丰富多彩,有趴着的,有歪着的,有头靠在同伴肩上的,还有少数人打鼾流着口水的,中顺比较细致地注视着车厢里难民逃难一样的情景,眼睛彻底地睁着,他看到乘警过半个小时就要来车厢巡查一次,他看着乘警腰里的警棍,想象着揣在口袋里的手铐,脑袋里反复产生出束手就擒的幻灭感。
黄飞沙的死此刻在他惊魂不定的头脑中如同一篇糟糕的中学生作文,呈现出混乱不堪的主题,有挣脱欺负和侮辱的激动,有捍卫尊严的义无反顾,有爱情破产的伤感,更多的是杀人越货的恐惧。
火车向着南方亚热带前进。天亮后,窗外的树叶越来越稠密,到中午时分,车窗外已是阳光灿烂、满目绿色,南方没有冬天。坐在中顺旁边的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这时将一瓶矿泉水和两个面包递给中顺,并说道:“你已经快一天没吃东西了。”中顺看着年轻人的眼镜,镜片上闪烁着杀人的白光,他的心脏有了短暂的休克。戴眼镜的年轻人又说了一句:“吃吧,再愚蠢的人也不会在火车上投毒的!”坐在中顺对面的一个牙齿很少的老者也搭腔说:“小伙子,世上好人肯定比坏人多,吃吧!”中顺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手上已没有一丝血迹,于是他说了声“谢谢”,一瓶水和两个面包风卷残云般地卷进了肚子里,吃完后,他才觉得自己饿了。戴眼镜的年轻人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火焰山,关键是要挺住。”中顺觉得年轻人似乎已经识破了自己,一种被戳穿的恐惧再次包围了自己,他不再说话。
他想下车后是不是去找当兵的战友呢,也许他已经被警方控制住了,他看过不少相关的案例,许多逃亡的人最后就是被自己的亲朋好友出卖给警方的。他无法为自己辩护,黄飞沙夺走了自己的恋人,他就用酒将黄飞沙灌醉,然后诱杀情敌。中顺想自己也喝醉了,而且跳楼是黄飞沙自愿跳的,可警方完全可以说是中顺在情敌酒醉的情况下,将黄飞沙推下楼去的。现场只有他们两个人,黄飞沙已死,没有证人证明黄飞沙是自己跳下去的,而且从逻辑上推理,中顺甚至不是临时诱杀情敌,更像是策划已久的蓄意谋杀。
中顺想象着临溪市警方已经全部出动,通缉令贴到了叶慧琳每天出没的巷口,《临溪晚报》的记者们兴奋地在第四版写道:“目前缉拿凶手的工作全面展开。”背着他跟黄飞沙约会的叶慧琳正义愤填膺地向警方提供中顺可能逃亡的线索,他瘫痪在床的母亲被警方逼着交出凶手。想到母亲,中顺的眼睛模糊了,窗外的景物虚幻成绿色的光斑,母亲是他唯一牵挂的亲人了。
火车到达广州时已是第三天早晨,中顺听到列车紧急制动的声音就像一头被捅了一刀临死前的牯牛,粗重地喘息了几声,不动了。下车的人都成了亡命之徒,拥挤着你推我搡,脸憋得通红。中顺赤手空拳下车后看站台上如灰烬一样的人群,不知自己何去何从,正在犹豫之际,迎面走来一位警察,手指着中顺,喊道:“你站住!”中顺的第一反应是“这下完了”,他没想到警方这么快就将自己抓住了,正要准备往相反方向逃跑,一回头,另一个警察已经堵住了他的去路。中顺就有一种认命了的绝望感,那位喊他站住的警察说:“你是九车厢的吗?”中顺迷惘地点点头。警察说:“你的行李呢?九车厢的一个旅行包是不是你丢下的?包里有什么东西,你跟我们来认领一下吧!”中顺不想去认领,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正在这时,同座的那位戴眼镜的年轻人走了过来,他对警察说:“包不是我们的,我们俩是一起出差的,包在我这里。”说着就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包。年轻人对中顺说:“老总来电话叫我们直接回厂里发货,快走吧!”中顺附和着说“好”,年轻人将中顺迅速拉走了。两位警察有些发愣,他们还没做出恰当的反应,两个人就已经淹没在人流中了。
出了火车站,戴眼镜的年轻人说:“你是来广州打工的?”中顺:“说是的。”年轻人说:“现在广州的工作也不好找,你打算到哪里去呢?”中顺说:“我的一个老乡已经帮我联系好了。谢谢你了!”说着转身就走。
戴眼镜的年轻人叫住中顺说:“你不要再瞒我了。”中顺停住脚步,一脸的破绽百出。年轻人说:“你跟我走吧!”
戴眼镜的年轻人叫鲁竟成,是广州郊外一家电子器材厂业务员,两年前南下打工的。中顺迟疑了一下,他说他叫李顺中,原来在北方老家是一个民办小学教师,学校撤并后,他就失业了。
鲁竟成将民办小学教师李顺中推荐给了隔壁一家民营的广达电子器材厂。
4
中顺逃亡的时候身上只有两百三十多块钱,工作证和身份证都留在了临溪市的那间单人房里了。鲁竟成当天下午就给李顺中办好了身份证,中顺感激地问:“兄弟,你为什么这样帮我?”竟成将身份证塞到他手里:“我也是一个打工仔,同是天涯沦落人。”竟成将中顺带到广达电子器材厂老板孟广达面前的时候说:“孟老板,你要是信得过我,你就应该信得过李顺中,他是我老乡,当过老师,知识分子。”四十多岁的孟广达挺着与他身材很不协调的肚子,一双锐利的小眼睛在中顺的全身上下仔细推敲,在看了中顺的身份证后非常爽快地说:“你这副好身板,给我们厂当保卫吧!”
广达电子器材厂位于广州通往佛山高速公路旁一个叫石门的小镇上,这个镇上有二十多家这样的私营工厂,主要是组装收音机、计算器、石英钟、电子台历等产品,他们的工厂都是自家建的厂房,工人是来自全国各地的打工的青年男女。中顺的任务实际上是监工,除了清点登记货物入库外,还有一项工作就是防止工人将收音机、计算器带出厂房。孟广达还算得上是一位懂得尊重人权的老板,他从来不搜身,但他要求中顺必须抓到两个典型,罚款后再开除,杀一儆百。中顺中学时学过《包身工》的课文,他很痛恨文中的那位凶悍的工头,因此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自己的角色,他在工人下夜班的时候,漫不经心地站在车间门口,还主动地给女工们打招呼:“辛苦了!”他的表情不像监工,更像一个保姆。于是一个月后的一个夜晚,下夜班的工人小郭拉上了工作服,肚子里像怀孕一样鼓鼓地混在人群中往车间门外挤去,他欲盖弥彰的表情让中顺一眼就看出了破绽。在经过车间门口时,中顺态度温和地说:“小郭,请你跟我来一趟!”小郭突然跪下来:“顺哥,饶了我吧!”中顺拉起小郭对围过来的职工说:“你们都回宿舍吧,我跟小郭到车间去再检查一下电源。”说着就拉起小郭钻进了车间,许多工人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一切。工人们都走后,中顺对小郭说:“把东西都放下,对任何人也不要说,我什么也没看到。”小郭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了两只小收音机、四只计算器、三个电子台历:“我爸爸得了癌症,家里欠三万多块,可我工资每月只有六百块钱。”中顺从口袋里摸出五十块钱塞给他:“就剩这些了,我也没办法。”
又一个月后,驾驶员小陈开车跟中顺一起去广州火车站发货,车开到半路,小陈将一个塑料袋塞给中顺:“顺哥,这是两万块钱。”中顺问:“你给我钱干什么?”小陈说:“这一车货价值十万块钱,出库的时候,保管员老胡忘了开出库单,我把货发到老家去,你不要告诉老板,谁也不会知道的。”中顺说:“万一查出来,老板会追到你老家去的。”小陈说:“我身份证是假的,他查不到的。”中顺说:“这不行,老板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收留了我。”小陈又塞给他一万块钱:“顺哥,明天我就辞职,你也可以另谋出路。我只能给你这么多了。”中顺说:“你给我开回去补出库单,这事就当没发生过。如果你实在要这样做的话,我也就只好跟你过不去了。”这是他逃亡两个多月来第一次表现出强悍和坚决的意志。
第三个月的一个黄昏,老板孟广达对中顺说:“晚上我带你到市里去潇洒潇洒,这一段工作没日没夜的太辛苦了。”
晚上,孟老板自己开着他的本田跑车直奔市区的碧浪红唇娱乐中心,娱乐中心外面停满了外国品牌的豪华轿车,衣冠楚楚的男人和涂脂抹粉的女人们心怀鬼胎地出没于灯火辉煌的娱乐中心,穿着红色制服的服务生对每位客人麻木不仁地重复着“欢迎光临”的话,虚假的热情在寻欢作乐的背景下层出不穷。
猩红的灯光和猩红的嘴唇让中顺窒息,他的额头上渗出涔涔虚汗。
孟广达和中顺在二楼餐厅就餐,花蟹、鲍鱼、基围虾、扇贝等海鲜陆续端上来,中顺看到那些死不瞑目的海鲜被就想象起了黄飞沙最后造型,他不敢动筷子,孟老板一个劲地劝中顺多吃一点,中顺说他从没吃过海鲜,他只吃了一些清炒荷兰豆和尖笋烩芦蒿。三杯嘉士伯下肚,孟老板将一只花蟹的大钳子夹到中顺碟子里,他说:“顺中,你以后不要叫我老总了,你叫我大哥。”中顺很糊涂地望着孟老板,就像一个不懂外语的人面对一本外语词典。孟老板说:“小郭偷拿电器你没对我说,我差点就解雇你了。可你制止了小陈想偷运十万块钱货没对我说,这就是一种仁义,而现在世上最缺的就是仁义。”中顺警觉了起来:“老总,你怎么知道的?”孟广达说:“叫我大哥,罚你一杯!”中顺就改口说:“大哥,我自罚一杯。”说着一饮而尽。孟广达喝多了,他很不流畅地说:“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大哥不可能一开始就对任何人放心。”他自作主张地自己喝了一杯,“以后你就可以当我半个家了,你要学会开车、出差跑业务、唱歌喝酒跳舞,我们跟全国各地的经销商往来很多,你完全可以代表我。”
中顺隐约感到了小郭偷电器的蹊跷,他为什么一次偷那么多,这不是故意出卖自己吗?小陈十万块钱货的出库单没开,这个疏忽漏洞太明显了。他似乎弄懂了这次吃饭的含义,但他又不愿弄得十分明白。他只希望不要惹事,不要出事。这几个月来,他见到工商、市容管理的人都浑身肌肉吃紧,所有大盖帽都是一种威胁。逃亡的日子心如地狱。
吃完饭,在三楼洗完桑拿,他们来到四楼的包厢,包厢里铺满了红色的地毯,电视画面上毫无意义地播放着卡拉ok影碟,暧昧光线里呈现出一种胡作非为的主题。孟广达在一排鲜红嘴唇中挑选草莓似的选了两个全身闪耀着情欲与浪荡姿态的小姐。孟广达将一位比较丰满的小姐推到中顺的怀里:“这一位很骚,我到隔壁去了!”中顺说:“老板,不,大哥,我不敢!”孟广达急不可待地搂着另一位小姐走了,他丢下的声音是:“听大哥的话,放心玩吧!”
技术熟练的小姐看着初出茅庐的中顺,犹如一只猫面对一只在劫难逃的老鼠,她吐了吐鲜红而柔软的舌头,缓缓地向中顺贴过来,中顺看到小姐的浪荡的笑容就想到了叶慧琳与黄飞沙舞厅里抱头乱啃的镜头,他忧伤地回忆着叶慧琳的画面,男人的欲望土崩瓦解。这几个月来,他生活在一个纯粹的没有性别的世界里,梦中没有出现过任何女人的器官,他知道自己出了问题。小姐的手开始在他的身上探索,他缩在沙发上,无济于事地推让了几下,然后就感受到了塑料梳子在经过他的胸脯和大腿。这种塑料的感觉让他烦躁和绝望,突然他从沙发上反弹起来将小姐推翻在红地毯上,小姐睁着不可思议的眼睛说:“你是不是有病呀?”中顺说:“是的,我有病,你走吧!”
晚上回来的路上,心满意足的孟老板在车上对中顺说:“你是一个正人君子,大哥回去给你介绍一个对象。”
城市的灯火渐渐远去,女人的气味在中顺的感觉中如同眼前黑暗的夜幕。
5
逃亡的岁月暗无天日。中顺像一只蝙蝠,他害怕白天和阳光下人们走动的姿势,只有当夜幕降临后,眼前消失了一切人和事物,他才会有一种受伤的老鼠躲进洞里后的一份宁静和安全。这时候,他仍然不敢看电视,电视上的凶杀案以及法庭开庭的恐怖气氛让他心惊肉跳,他一直站在缺席被告的位置上,在逃脱了法律的审判后每天接受自己灵魂的质问。深夜的窗外布满了警察和便衣的影子,镣铐的声音彻夜不绝。有时候,隔壁厂里的鲁竟成晚上过来陪他聊天。竟成说:“我的直觉是你是一个好人,但好人并不代表就是没有过错的人。”中顺说:“我不太懂你的意思。”竟成说:“我从没打听过你的过去。你的过去从我们认识那一刻起对我来说已经全部作废了。”中顺说:“我一直在想,有了过错的人就不再是好人了。”竟成说:“那要看有多大过错,如果你滥杀无辜,当然算不得好人;如果你是为民除害,那就是一种正义的罪行。”中顺不敢跟竟成再讨论下去了,他感觉到竟成太敏锐了,但他想如果他被竟成出卖了,他将无怨无悔,竟成对他有恩。
时间漂洗着从前的影子,一些画面越来越淡,直至虚无,而他摸到黄飞沙一脸鲜血的细节让他一生刻骨铭心。他时常不敢看自己的右手,右手上的血迹一直没有风干,他在厂里更多地使用左手,左手扶方向盘,左手拎东西,左手付钱,吃饭也改成了左手。刚来厂里时,职工们在食堂里看中顺别扭地用左手拿筷子就说顺哥的右手怎么了,他一阵心慌意乱后说我的右手腕受伤了。房间里的床放在左边,而右边是迎着阳光的。一次孟老板说:“你为什么不把床放到有阳光的地方?”中顺说:“南方的冬天不冷。”
中顺每年给母亲寄去三千块钱,不留姓名不留地址,就像做好事的雷锋一样。她想母亲收到钱一定会知道是中顺寄的,母亲不会告诉警方儿子在哪里的。中顺寄钱一年换一个地方,第一年在番禺,第二年在广州,第三年在佛山,第四年让竟成带到了广西柳州寄给母亲,他不怕竟成告发自己。而母亲是死是活,他不知道,他想趁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跑回老家看母亲,可他家还在大山深处六十多里的地方,不通汽车,一旦走漏风声,插翅难飞,这么多年逃亡的努力就白费了。对于生活在贫穷中的人来说,真正的孝顺是能养活老人,如果养不活老人,孝心是没有意义的,《常回家看看》是贵族们的矫情而已,穷人只要常给家里寄钱就行了。
逃亡不到一年后,他就开始以另一种方式来反省这桩命案,其实他完全没有必要刺激黄飞沙去跳楼,也没有必要看着黄飞沙跳楼而见死不救。即使自己不跟叶慧琳结婚,也完全可以跟另一个女人结婚,更何况叶慧琳已经在情感上背叛了自己。实在走投无路的话,自己一个人堂堂正正地出来打工,也不必像现在这样过着鼠窃狗偷、朝不保夕的生活。一切都是假设,时光不能倒流。
他害怕鞭炮声,鞭炮声就是执行死刑的枪声。可在这个小镇上,无论是红白喜丧或盖屋开店都要放鞭炮,他感到自己已经被执行了一千多次死刑了,他活在无休无止的枪声中,脸色刷白,后来他强迫自己把鞭炮声想象成开山炸石的声音,开山炸石虽然使自己家破人亡,但那已是遥远年代里的记忆,中顺活在时间的裂缝里,活在自欺欺人的模拟化场景中。
逃亡的第五个年头,中顺在大哥孟广达强制下谈了一次短命的恋爱,女孩是另一个工厂的湖南打工妹小玲。小玲一见到相貌堂堂的中顺就有些情不自禁了,她用自己打工的钱给中顺买香烟、买西服。可中顺却应付上级检查一样地应付着麻木的爱情。孟广达特意给中顺放了一个星期假让他们去厦门玩,可他们半路上就回来了。回来后小玲就跑到孟广达那里大哭起来,孟广达问:“是不是我兄弟欺侮你了?”其实孟广达正是希望中顺跟小玲在旅游途中把一些不该做的事提前办了,这样中顺就会恢复男人的信心,并开始过上正常的男欢女爱的日子。可小玲摇摇头说:“不是。晚上在房间里他不睡觉,一直坐到天亮,天亮后,他倒头就睡,车也误了。”
孟广达把中顺叫过来,当着小玲的面,破口大骂中顺:“你他妈的不谈可以,但你要懂得尊重人权。”中顺说:“大哥,这与人权没有关系。”孟广达拍着桌子说:“你把人家小玲撇在一边自己睡觉,就是不尊重人权,亏你还当过小学老师呢!”中顺低着头对泪眼婆娑的小玲说:“小玲,我对不起你,我也配不上你!”小玲掩面而泣,转身就跑。孟广达将中顺按到沙发上坐下来:“你说,这些年来,大哥对你薄不薄?”中顺说:“不薄。”孟广达说:“既然你家里也没牵没挂了,为什么不愿在这里成家?为什么不想跟大哥一起把厂子做大?”中顺说:“大哥,你对我恩重如山,我只是觉得自己年龄还小,应该多干几年再考虑个人的事。”孟广达说:“你都二十八岁了,我有你这么大,除了你嫂子,我都有六个相好的了。我说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呀?哪天大哥带你去医院查一查。”中顺说:“大哥,我真的没毛病,用不着查。”
中顺无法跟孟广达说起自己的真实感受,他跟小玲在一起时,只觉得小玲是一个美丽的卡通动画片,牵着小玲的手像牵着一截生硬的自来水管,小玲主动靠过来的时候,小玲说:“顺哥,我冷。”他就像开车时在避让一个撞车诈钱的老太太一样地躲开了。他记得那一年叶慧琳在烟雨湖公园的时候也说过这样的话,他将叶慧琳紧紧搂在怀里,可叶慧琳却又对黄飞沙说了同样的话,这种感觉糟透了。他自己也想恢复一下自己男人的本性,也为了报答孟广达的知遇之恩,然而这种努力最终一败涂地。
中顺总算也让孟广达骄傲自豪了一回,不过不是在中顺的爱情方面,中顺的爱情方面越来越不可救药了。
这是一个热得狗吐舌头的夏天的中午,阳光扫射着高速公路,路面上泛起刺刀一样白晃晃的光焰,中顺独自开车到广州火车站发货,快进广州城时,他看到珠江边上围满了人,两个孩子被卷进深水里正在徒劳无望地挣扎着,刚刚下过几场暴雨,江水浑浊,水流湍急。许多人站在阳光下抒情与议论相结合地分析着灾难性的后果,少数人用手机拨打110。中顺停下车冲过去,一头扎进江中,他将一个已经支持不住且正在下沉的男孩拖到了岸边。等他去救第二个男孩时,第二个男孩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地拽住了中顺的胳膊,中顺和孩子一起沉入江水中。他喝了几口水后,头有些发晕,一种同归于尽的感觉异常明确。他觉得这样死了,连名带姓都不能落实清楚,只能算是冤魂野鬼,他想如果孟广达要是知道自己的真实姓名,他就愿意就此牺牲,这样也许会在死后赦免他的罪行。于是他攥住小男孩的胳膊,一个鲤鱼打挺,钻出水面,他在脑袋一片空白中,将孩子拖到了岸上。岸上的人热烈鼓掌,他一屁股坐到地上,看着天上的太阳变本加厉地向人们的头顶泼火。
这时,110警车呼啸着冲了过来,体力不支的中顺从地上反弹起来,撒腿就跑,有人在后面喊道:“先生,留下你的姓名!”中顺却迎着毒辣的阳光向高速公路上自己的货车冲去,警察看到孩子已经救上来了,就朝中顺追过来:“同志,请站住!”中顺像小偷一样翻过高速公路的隔离栏,爬进车里紧急发动,小货车风驰电掣像一颗子弹一样消失在人们的视线尽头。
围观的群众和警察们站在阳光下一筹莫展。几个视力比较好的围观群众记住了小货车的车牌号。
发完货回来后,中顺倒头就睡。傍晚时分,广达电子器材厂沸腾了,市公安局、电视台、电台、报社都来了,他们找到了孟广达,说了事情的经过,孟广达还没听完就激动得浑身发抖,他简直接受不了这意外荣誉的打击,连连给警察和记者们散发香烟。
孟广达冲到楼上将睡梦中的中顺拖起来:“兄弟,你可成了大英雄了,怎么回来又不对大哥说一声?警察和记者们都来了。”一听警察,中顺吓醒了,他说:“警察、记者找我干什么?”孟广达说:“你成了见义勇为的英雄了!”中顺不愿下楼跟警察、记者见面。
没过几分钟,等不及了的警察和记者们已经上楼了,中顺浑身筛糠,心跳加剧,血压上升,他听到了自己的血管里风声鹤唳。
警察让摄像机暂时不要拍摄,他们说要先做了笔录后才能采访。一位很瘦的警察问:“你叫什么名字?”中顺说:“我叫李顺中。”警察问:“今天中午十二点三十分左右,你在珠江救上了两个男孩是不是?”中顺睁着一双迷惘的眼睛,很委屈地说:“我没有呀!”这时一个身体较胖的警察说:“你不要谦虚了,车牌号都已经记下来了!”中顺说:“你们是不是记错了?”警察说,“我们在确认后要给你上报嘉奖。”这时,孟广达插上话来说:“他是从外地来我厂里打工的,这个同志从来做好事不留名,每天起来打扫厂里卫生,年年厂里的先进工作者。”挤了一屋子的记者一片喧哗声,他们没想到中顺是个打工仔。
中顺正想申明自己每天没起来打扫厂里卫生厂里也没评过先进时,摄像机、照相机已经不听指挥地拍开了,孟广达因为激动过度还被中顺房里的椅子绊了一个趔趄。中顺觉得这下完了,他有了一种听天由命的无奈感,如果警方要看他身份证的话,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见义勇为的壮举,可警方并没有核对英雄的身份证。
记者一再问他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两个素不相识的孩子,中顺低着头说:“我的水性还可以。”记者问:“你当时是怎么想的?”中顺说:“没怎么想。”记者问了许多问题,中顺只回答这两句。孟广达说:“你们的阵势有点吓人,李顺中同志是乡下来的,人老实,不会说话。”记者们于是要求厂长说一说李顺中同志的平时表现以及相关事迹。
中顺说他头晕,记者于是就不忍心再打搅英雄,孟广达说到楼下我的办公室里去说吧。于是记者们就下楼了,下楼后孟广达请求记者拍一拍他们厂子的大门和车间,然后还非常豪迈地说:“我们厂虽然是个体企业,但我们坚持抓政治学习,坚持抓‘三讲’教育,我们厂还会涌现出许多李顺中这样的英雄人物。”
第二天,各家媒体都以头条刊出了《打工仔见义勇为两男孩死里逃生》《打工仔救人不留姓名》《英雄的启示》等通讯报道。电视台新闻效果比较差,一是房间光线不好,二是中顺更多的是侧身面对镜头,因此电视报道中的画面有些含糊。相关报道中宣扬了孟广达提供的一些中顺的光辉事迹,其内容除了救人是真的外,大都半真半假、似是而非。孟广达因为厂里出了个中顺而在石门镇上扬眉吐气,走路的时候有比较明显的优越感。他对记者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们个体企业经济上姓资本主义,思想上永远是社会主义。”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一种崇高的感觉在他的脸上鲜明突出、主题明确。
新闻媒体报道的第二天晚上,孟广达要请中顺到镇上新开的桑拿中心洗澡,他说新来了几个四川妹子,中顺说:“大哥,我实在太累了。”孟广达说:“让小姐给你按一按就不累了,不能当上英雄了就不能让小姐碰了,这是摆架子。人家胡长清是副省长,还让小姐碰呢!难道你比副省长驾子还要大?”中顺只好跟孟广达去了桑拿中心。用小姐奖励见义勇为虽说有点不合理,但孟广达想借此机会给中顺启蒙启蒙。然而桑拿中心的小姐见中顺一副太监神情,全心全意为客人服务的精神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中顺说:“你们走吧!我需要休息。”
回来的时候,孟广达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要是再不想谈对象的话,我们兄弟俩缘分就算尽了。”这一次孟广达真的很生气了。
年底的时候,李顺中同志被评为市“十佳外来打工青年”和“见义勇为优秀分子”,在两次颁奖仪式的前一天,李顺中同志无一例外地生病住院了,孟广达以英雄单位领导的名义代中顺领奖,他在接受采访时,大谈精神文明建设方面的事情,谈的过程中病句错别字出现很多,逻辑基本上也比较混乱。记者在使用时,斩头去尾只用了一两句,这一两句让孟广达度过了一个幸福的元旦。
中顺拿到了孟广达带回来的六千块奖金,孟广达要另外奖励给中顺四千块钱。中顺说:“大哥,没有你收留我,我哪里能拿到六千块奖金呢?你的钱我不能要。”孟广达拍了拍中顺的肩:“兄弟,你大哥脸上有光了!”
在孟广达幸福的年头岁尾,中顺度日如年。他时刻聆听着屋外的风吹草动,第一次电视报道后,他等于是被电视公开通缉,年底让他去电视镜头前领奖等于是让他去领取手铐和监狱的钥匙。于是他就在颁奖仪式前一天,咬着牙吃下泻药,然后上吐下泻,住进镇医院吊针。孟广达本来就想抛头露面,更乐意风光之后使他在镇里知名度一夜之间就超过镇长,代中顺领奖很是振奋。
这一年过年的时候,中顺在石门镇已经是第七个春节了。
春节过后很长一段时间,并没有听到警车的声音,中顺觉得自己又躲过了一劫。
然而,他已经快三十岁了,当侥幸和苟且偷生成为活着的主题的时候,中顺心里一片凄凉。黄飞沙已死去好多年了,叶慧琳可能早已跟别人结婚了,而他还在过着魂不守舍的日子,就像一场噩梦。
在心情灰暗的除夕夜,他在孟广达家吃完年夜饭后,独自一人回到了厂区宿舍,倒在床上,中顺如同漂浮在漆黑无边的大海上,他仔细聆听着四周密集的鞭炮声,再次感受着枪声的包围,他在枪声的包围下进入梦中,梦中的世界悬挂着镣铐和金色的葵花。
6
春节过后没几天,竟成探亲回来了。他每年回来后都要请中顺去他那里吃饭并且分一些年货给中顺,晚上他们两人来到镇上小酒馆喝酒,竟成在喝了半瓶白酒后说:“你应该回去过年。”中顺说自己家里已没有一个亲人,竟成别有用心地看了他一眼:“我的意思是你过年时应该出去走动走动,年前你是不应该接受媒体宣传的。”中顺说我也不想宣传,可我大哥却看得很重,中顺突然问了竟成一句:“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见不得人的一个人?”竟成放下酒杯,好半天没说话,然后他将一粒花生米放进嘴里,用牙齿咬得粉碎,接着就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从来没说过这句话。”
中顺感到竟成的眼镜片背后流露出的是一千多年前孙大圣的目光。
春节后,工厂已经改名为“广达电子有限公司”,规模扩大了,产品也上了档次。孟广达买了一条二手的电风扇生产线后,野心与日俱增,他要招兵买马,并扬言没有中专以上的学历不许上生产线,没有大专以上的学历不得从事营销和文秘工作,广告在报纸上登出后,一批内地的大中专毕业生就卷着铺盖陆续来到厂里。孟广达在成立公司后找到中顺:“兄弟,公司现在业务范围大了,你来当公司副总经理。”他几乎用任命的口气向中顺宣布。中顺说:“大哥,我没有学历,当民办教师的时候只有高中学历。”孟广达将手中的烟头扔到地上说:“我连初中都没毕业,怕什么!当领导不要高学历,当领导只要会用高学历的人就行了,我马上给你手下招一些大学生来。”
中顺说如果你要是逼着我抛头露面的话就是赶我走,他答应自己负责公司的办公室和后勤工作,但不挂任何头衔,孟广达拗不过他就答应送给他一套住房。
这天早上,中顺走进总经理办公室,他看到孟广达腿跷到深红色的老板桌上接电话,孟广达对着话筒说:“好的,上午十一点整,我派公司的李顺中去接你!”放下电话,中顺问:“大哥,报纸招聘广告还做不做了?”孟广达说不用了:“一个文秘专业的大专毕业生要来公司工作,你开车去环市东路长途汽车站接一下。是个女的,长春人,叫江慧琳,手里拿一份当天的《羊城晚报》。”
这种接头的方式很像那部老式电影中的地下党接头。中顺开着孟广达新买的宝马车在汽车站的东侧的一个巨型的女人丝袜广告牌下发现了穿着一身天蓝色羊绒套裙的女孩。女孩背着旅行包,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在东张西望,中顺停下车,看到这个短发的北方姑娘全身上下洋溢着旺盛的青春和不知疲倦的活力。中顺走过去问:“小姐,你是不是叫江慧琳?”女孩将手里的《羊城晚报》递过来,说:“如果你是广达公司的,我就是江慧琳。”
中顺说:“你辛苦了,请跟我上车吧!”
正要发动汽车,一个警察走了过来,中顺脸色刷白,警察敬了一个不太规范的礼,说:“违章停车,请出示你的行车证和驾驶证!”
警察反复地推敲着驾驶证上的相片和中顺的相貌,中顺头上冒汗了。
江慧琳从车上跳下来对警察说:“警官先生,能不能快一点?我是从外地来打工的,两天没吃饭了。”
警察说:“罚款五十!”
中顺交了款后一踩油门,疾驰而去。
江慧琳说,她来广州两个多月了,一直没找到工作,“在城市找不到工作,难道到农村还找不到吗?反正我是不能回去了。”她说在家乡的一个快要倒闭的国有工厂里,每月只能拿到两百多块钱工资还要接受一个愚蠢的人事科科长每天发号施令。
中顺用余光看到副驾驶位子上的江慧琳与叶慧琳最大的区别就是江慧琳纯粹而透明,而记忆中的叶慧琳却多了一份含蓄和内秀。不知为什么,江慧琳的出现让中顺有一种死灰复燃的感觉。“慧琳”这一不同时空里的符号居然唤醒了中顺泯灭了七年的关于女性和女人的意识,他第一次用一种温和的心情重新回忆着叶慧琳,他原谅了叶慧琳对他的背叛,三十岁的中顺终于想通了,面对黄飞沙死心塌地的表白和巨大的物质承诺,叶慧琳的意志是很容易被摧毁的,更何况她是一个弱小的女子。
中顺不再感到眼前活蹦乱跳的江慧琳的胳膊是一截生硬的自来水管,他突然冒出一句话来:“你怎么也叫慧琳?”江慧琳歪过一颗好奇的脑袋:“如果你的太太也叫慧琳并且她是一位未来皇后的话,我愿意改名字。”
中顺说:“实在对不起,我只是随便问问。”
江慧琳看着开车的中顺行动有些拘谨,衣服和表情都很朴素,她问:“在我想象中,你们这些开豪华轿车的人应该是风流倜傥的,你的头发却杂乱无章。”
中顺无法掩饰其尴尬的形象,他就坦白地说:“我跟你一样,也是一个打工的,只是我比你多来几年。”
车窗外,南方的天空下到处是永不凋零的绿色,人们的欲望和田里的庄稼一样四季生长,从不停歇。
孟广达看到江慧琳走下车后,连声说好,他看着江慧琳生动活泼的举止,心里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个女孩能够拯救中顺。他握着江慧琳的手说:“中午我为你接风洗尘。”江慧琳说:“请孟总多多关照!”孟广达指着中顺说:“还是请小李多多关照吧!你归他指挥。负责文档和人事管理。”江慧琳就向中顺伸过手去,中顺没有拒绝,他感到她的手温暖而柔软。许多年前,叶慧琳的感觉在他的手上复活了。
孟广达将江慧琳的房间安排在中顺的隔壁。公司六层办公楼重新装修后,四楼改建了几个套房,中顺住三室一厅,江慧琳跟财务部会计钱丽红合住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钱丽红家在镇上,她几乎很少住在这里。这样四楼就只剩下他们两个孤男寡女,孟广达坚信他们之间肯定会出事,只要出事了,他就放心了。他声音悲凉地对中顺说:“你娶不上女人,大哥我死不瞑目呀!”
江慧琳跟中顺在一起工作如行云流水一样顺畅,起草公司管理规定、部门岗位责任制、发传真、打印通知、做广告文案、建立员工工资档案。江慧琳从零开始,让公司跳出了多年来草台班子格局,走向真正的规范化。孟广达将中顺拉到背地里悄悄地说:“江慧琳要才有才,要色有色,都快两个多月了,你还不动手,要等到什么时候?”中顺说:“大哥,我已过惯了一个人的日子。”孟广达来了性子,他给中顺下最后通牒:“你要是今年年底还不给我找个女人的话,我就把公司关了,咱们各奔东西,一生也不见面。”
江慧琳跟中顺工作一点也没有压力,中顺总是以商量的口气对江慧琳说话,而且总是很客气地对她说:“辛苦了!孟总对你的文案很满意。”江慧琳狡黠地问:“你不满意吗?”中顺就有些被动了,他很不流畅地说:“我当然满意。”看着中顺狼狈不堪的样子,江慧琳心里就有些得意。她感到这是一个忠于职守并且相当有安全感的男人,怪不得孟总如此信任他。
晚上在食堂吃完饭后各自回到自己的住处,中顺从来没有到江慧琳的房间来串门,也不邀请江慧琳到自己的屋里聊天。一开始,江慧琳认为中顺这是对自己老家的妻子的一种情感上的忠诚,这种设想让江慧琳感动。终于有一天晚上,江慧琳敲开了中顺的房门,她说:“我不想下楼去食堂打水了,能不能借一杯开水?”中顺就拿起水瓶给江慧琳倒开水。江慧琳又说:“也不请我坐一坐?”中顺说:“你请坐吧!”说着就用鸡毛掸子无中生有地掸着客厅里并不脏的棕色真皮沙发。江慧琳坐下来后,就顺手用遥控器打开了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放一部美国大片,越战中的美国上尉罗杰斯被一枚炮弹炸伤了,他躺在越南的丛林里凄厉地惨叫着,脸上的鲜血源源不断,罗杰斯张着嘴,血开始向嘴里倒灌。江慧琳全神贯注,中顺却脸色惨白,额头上直冒冷汗,他突然一步冲上去关掉了电视,江慧琳愣住了:“这么好的片子不看,你在下我的逐客令?”中顺一时慌了神,结结巴巴地说:“我绝没有这个意思。”在短暂的情绪调整后,中顺说:“我觉得看电视没意思,我们还是聊天好。”江慧琳笑了:“确实,血腥的画面没什么意思。你太太怎么还没过来?”中顺说:“我没有太太。”江慧琳有些怀疑地问:“像你这样事业有成的男士怎么会没有太太呢?该不会想另觅新欢吧?”中顺苦笑了笑说:“像我们这样的打工仔,谁还会看得上我?”江慧琳说:“你现在已经是剥削阶级了,要不就是挑花眼了。”她摇了摇头,表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态度来。中顺说:“我是乡下的一个孤儿,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你要是到我老家去看看那穷山恶水,你就会觉得这个世界只要有一个光棍,那就应该是我。”江慧琳说:“看不出来,你还很会说话。”江慧琳喜欢把中顺称为领导干部,因为她的工作都是由中顺安排而中顺又没有职务,江慧琳就有意涮他一把。
聊天结束的时候,越战中的那个美国中尉肯定在电视中早就死了,所以中顺情绪也就平静了下来,他发觉与江慧琳聊天使他绷紧了七年的神经开始松懈。
但中顺从不到江慧琳的房间里聊天,于是江慧琳抗议说:“这不公平!”中顺说:“下一次吧!”可下一次中顺还是没去。
江慧琳开始不睬中顺,她觉得中顺太大男子主义了,这是对她的一种不尊重甚至是蔑视。聊天中断了,但他们在工作中却像一对配合多年的夫妻一样默契,这让江慧琳在夜晚的时候经常聆听和想象着隔壁屋里的种种细节,但隔壁屋里寂静如止水。中顺将自己封闭在夜晚的房间里已经七年了。当他意识到夜晚需要另一种声音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正在超越时间的折磨和历史的血腥,在超越完成的那一刻就是他新生活开始的第一天。然而即使他精神上获得了自救,但那桩血案仍然悬挂在法律的账本上,随时等着他去埋单。
聊天中断一个星期后,他开始意识到与江慧琳聊天如吸毒一样缠绕着他的神经。夜深人静的时候,江慧琳成了中顺的毒品。他想拒绝毒品,但毒瘾时时袭来。于是他敲开了江慧琳的门,江慧琳开门的时候就多此一举地整理着自己的袖子,她缺乏必要的掩饰,削苹果的动作也有些夸张,而中顺却很满足于这种主动的自作多情,他说:“我一直没过来聊天,是怕打扰你,也怕别人说闲话。”江慧琳说:“你们领导干部顾虑就是比我们人民群众多。如果你要是实在觉得跟我聊天会影响你当上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话,还是应该克制一下自己的。”江慧琳的尖刻并没让中顺感到难受,他反而觉得这是吸食加注射的双重毒瘾的满足。江慧琳只有一间卧室,柔和的灯光下,她斜靠在床上,中顺看到了她蠢蠢欲动的青春在薄如蝉翼的内衣下面忍无可忍,丰满的胸脯在寂寞内衣里孤苦伶仃。这种感觉产生的时候,中顺的脸上就开始闪烁出七年前的光辉。那时候,叶慧琳抒情的身体让他无比冲动。
聊天的内容杂乱无章。聊天并不是为了记住什么话,而是为了让那些不需要记住的话说了就忘。但这个晚上,江慧琳记住了中顺这句话:“活着比死要困难得多,因此我考虑困难比较多。”江慧琳说了一句:“你们领导干部说话总是喜欢哲理性的。”
夏天来临的时候,人们的衣服穿得越来越少,女孩子们更大胆而放肆地将自己的身体曲线和关键部位暴露在男人们贪婪的目光中,她们穿着形同虚设的衣衫将夏季里的男人们折腾得无比烦躁。中顺产生这样感觉的时候,江慧琳的形象尖锐如刀。
孟广达在一个夏天的傍晚开车带着中顺和江慧琳去广州办事。路上,孟广达通过后视镜看到坐在车后排的中顺跟江慧琳正襟危坐,明确表现出一副男女授受不亲的样子。孟广达发话了:“江慧琳呀,我想交给你一个任务。”江慧琳说:“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就一定完成。”孟广达说:“当然能完成。如果你要是不愿完成的话,我就把你给解雇了!”江慧琳说:“你不要绕弯子了,说吧!”孟广达突然将车停下来:“我们小李无论人品还是相貌都是公认的,但为了忙于工作,至今连对象都没有。所以你必须负责给我们小李介绍一个对象。”江慧琳感到了孟广达的弦外之音,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她看到旁边的中顺也手足无措地坐立不安,两人目光短兵相接了一下,迅速崩溃。江慧琳装糊涂地说:“我不知道小李需要什么样的对象。”孟广达说:“这个问题你们回去后认真探讨一下,并且把讨论结果向我汇报。”说着他发动车子,加大油门,勇往直前。
爱情就像一堆炸药,如果没有一个导火索点燃的话,就不会爆炸。
中顺跟江慧琳的爱情导火索是这一年秋天江慧琳患阑尾炎住院开刀,孟广达将陪护的任务交给了中顺。在广州医院的半个月里,中顺每天熬好鱼汤送到江慧琳的床前,江慧琳说:“我自己来吧!”中顺不吱声,然后扶起她一勺一勺地喂,每天下午买来新鲜的荔枝剥好后喂到她的嘴里,生性活跃的江慧琳很不好意思,可中顺却动作自然、天衣无缝。隔壁床上的病友也是一位女的,她的丈夫正在跟一位小秘姘居,除了来看过一次扔下一捆钱后再也没露过面,这位被爱情开除了的女性脸上脂粉很重,她嫉妒地对江慧琳说:“还是你先生好,这样的男人忠实可靠。”她还说了钱是王八蛋的话。江慧琳和中顺听了这话后,两人都不同程度地尴尬起来,他们谁也没有当面否认这虚构的夫妻关系。这时,正要给江慧琳盖被子的中顺突然被江慧琳抓住了手,江慧琳目光逼近中顺的眼睛,中顺看到了江慧琳的眼中柔情似水并感受到了她手心里的暗示,他们用眼睛交流着内心的声音,江慧琳紧紧攥住中顺的手如同攥住了他的良心和他们未来儿孙绕膝的幸福生活。
医院是一个人们不愿意去的地方,但医院又是一个极其容易产生爱情的地方,许多爱情就是从医院里的感动开始的,那些飘满了药味的爱情牢不可破,这使许多幻想爱情的人一生都非常怀念医院。
这一年秋天最后的一些日子里,江慧琳在自己房间暗红色的灯光下对中顺终于说出了三个滚烫的字眼:“我爱你!”中顺没有说话,他将江慧琳紧紧地搂在怀里,如同搂住了七年前的叶慧琳。
中顺听到了七年前秋天的风声,那个夜色如水的晚上在他的记忆中死而复生。
7
孟广达看到中顺跟江慧琳成双入对地出现在公司全体员工们的面前,他就有了一种辉煌的成就感,他对中顺说:“一个男人没有女人陪着睡觉就像一辆自行车没有链条参加比赛一样,肯定要失败。”中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孟广达说:“这就好,你定个日子,大哥把你的喜事给办了。”
然而他们柏拉图式的爱情遥遥无期地持续着,江慧琳由最初对中顺矜持的感动而逐渐演变成一种煎熬和痛苦。每次中顺只是将她拥在怀里而没有进一步亲热,江慧琳急促的喘息声暗示着等待侵犯的强烈渴望。可中顺却只轻轻地在她额头吻了一下,说:“你早点休息吧!”
在一个结婚前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孩子提前生下来的年头,“提前”不只是一个速度的概念,它是这个不计后果的时代里人们一切行为的整体比喻和象征。中顺深刻地感受到了自己在这个“提前”的时代里如同一个扔在水沟里的报废的螺丝钉,锈迹斑斑,他想同以前的自我彻底决战,他要用刀尖对准自己的历史。
逃亡第八年的夏天,台风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夜里如期而至。狂风和暴雨很轻松地蹂躏着楼房、树木和人定胜天的痴心妄想,风雨经过的地方到处都是四分五裂的窗子、广告牌和不堪一击的堤坝。这个从太平洋上卷过来的台风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贝妮娜”。贝妮娜在这个夜里让江慧琳万分恐惧。一个炸雷撕碎了窗外的天空,江慧琳一声尖锐的惊叫使隔壁的中顺再也坐不住了,他敲了门进来了,江慧琳死死地抱住中顺倒在床上,像抱住一根救命稻草,更像蛇一样缠绕着洪水中的最后一棵树。穿着背心短裤的中顺第一次感受到半裸的江慧琳给他制造的肉体的压力以及沉睡了多年的欲望和冲动。江慧琳抱着中顺:“我怕,我怕!”中顺说:“别怕,我在这儿呢!”
风雨渐渐平静,中顺和江慧琳却同时被燃烧起来,他们从彼此的呼吸中感到了一种合而为一的必然,中顺迅速剥光了江慧琳身上几个布条,他在黑暗中看到鱼一样的江慧琳正呈现出一种死心塌地的渴望,他顺水推舟地扑向洁白的鱼。
就在中顺以男人的方式进入江慧琳的时候,突然他像触电一样地被击倒了,全身抽搐着滚翻在汗湿的床上,他的眼前飘浮着血流如注的歪曲的面孔,黄飞沙的牙齿缝里紫色的血流过八年的日历,叶慧琳穿着八年前的那件橘红色的裙子站在他的床头,她在寻找黄飞沙。
江慧琳在黑暗中哭了,她哭出了声,一个活泼而生动的女孩此刻如风中零落的一片树叶,孤单而绝望。中顺搂着江慧琳说:“对不起,江慧琳!我太紧张了。”江慧琳只是哭,她哑口无言。
屋外的风雨已经停了,整个世界如同一条受伤的狗躺在一片泥泞中默不作声。
此后,他们一如既往地平静地过着相互重复的日子。敏感的江慧琳终于忍不住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晚上,她坐在那张失败的床边问中顺道:“你从来都不说你过去,如果你觉得我还值得信赖的话,你应该真诚待我。”
中顺说:“实在对不起,我希望你能容许我保留一点个人隐私。”
江慧琳将一瓶冻果汁递给中顺,平静地说:“这我能做到,但如果你的隐私使我们无法共同生活的话,我是不会拖累你的。”
中顺说:“我想,也许我们结婚后,我会好起来的。”
江慧琳说:“那我们就结婚吧!”
中顺说他跟大哥商量一下,日期可以定在国庆节。
竟成打电话叫中顺到他那里去喝酒,中顺说要带江慧琳一起去,竟成说不用了。于是,晚上下班后,他就提了一瓶泸州老窖一个人来到了竟成的房间。竟成的房间乱七八糟地呈现出劫后余生的废墟般的荒凉,两个人在昏黄的灯光下坐定,很快就将一瓶酒喝光了。
竟成说:“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所以今天是跟你道个别。”
中顺说:“为什么离开?离开后到哪里去打工?”
竟成有些伤感地说:“我在这里干得太久了,想换个地方,至于去哪里,我也不知道。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人。”
中顺给竟成倒满了酒,安慰他说:“如果你到了新的地方混好了,我也跟你一起去。没有你当年的帮助,我是不会有今天的。”
竟成跟中顺碰了一杯说:“我就是有点放心不下你。因为,也许只有我是最能理解你的。”
多喝了几杯后,竟成说话也越来越公开了,他说:“如果我对你的判断不错的话,我劝你一句,孟老板就是对你再好,你也不能在此地久留。跟你说实话吧,这些年我也挣了一些钱,我是要去云南一个深山老林里跟一个少数民族姑娘成婚,我已厌倦了这种生活,我想安静地过日子。”
中顺说:“那你为什么不回老家结婚呢?”
竟成说:“人家女孩子不答应。”
烟抽完了,竟成下楼买烟去了,中顺看到屋里只打了两个旅行包,一种凄凉的感觉异常尖锐。这时三个穿便衣的人迅速闪了进来,中顺还没反应过来,两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就将他夹在了中间,一个中年男人向他亮出了工作证:“我们是公安局的。”
中顺脸色发灰,酒变成了汗水,到这里来喝酒只有江慧琳知道,难道是江慧琳出卖了自己?警察问:“你叫什么名字?身份证!”
中顺说:“李顺中,身份证没带。”
警察看了看手中通缉令上的相片,然后抬起头说:“你的名字和身份证都是假的,也没什么可看的。知道我们找你干什么的吗?”
中顺说:“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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