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 与 丑-《中国文学研究·戏曲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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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题前话

    “天下滔滔”,皆净与丑,呜呼,“余欲无言!”

    难道舞台上便真的只有这两个角色在跳梁着?

    到了舞台上只有净与丑在跳梁,那戏曲恐怕迟早便有拆合的危险。

    这危险是经历了几千年。这危险是真实的遇到了若干场。然而每次到了上台演戏的时候,却依旧还是那一套,依旧还是净与丑这两个角色,在跳梁,在卖弄其本领,并不顾及台下观众之如何的不舒适,如何的感得厌倦无聊。

    在《浣纱记》里吴王夫差是净,太宰伯嚭是丑,那一位无恶不作的君主,碰上了这一位营私舞弊的军师,便断送了吴国的江山!

    在《鸣凤记》里,净是严嵩,丑则为赵文华,胆大妄为的严太师,遇到了好献小殷勤的赵义子,于是乎天下事便弄得一蹋胡涂矣。

    诸葛亮是一位谨慎小心的人物。“诸葛一生唯谨慎”这是唐、宋以前人的对他的印象。然而在演义里,在舞台上,却被写成那样的一位足智多谋的诡计百出的军师,坐着双轮车,身穿八卦衣,羽扇纶巾,口口自称“山人”。虽然外表上是须生扮的,实际上却似乎是一位“丑”角。——所以后世的许多的“草头皇帝”,也无不有一位“狗头军师”。而时至今日,每一个军阀,其幕后殆也无不有一两位军师式的言必听、计必从的人物躲藏在那里。

    乃至流氓、土霸,家有瓦房数间者,也都竟会有什么帮闲或帮忙的人物,军师或谋士,“为虎作伥”,替他在计划着如何的扩充势力,如何的欺压良民。

    那些无恶不作,惟知饮酒食肉,好色聚财的极端个人主义者,或草头皇帝们,总是愚蠢的;终日是昏天黑地的在作“伤天害理,有己无人”的坏事。他们也许具有传统的势力,也许是有几斤膂力,也许是家有若干恶奴打手,也许是有一团一军的兵队,便立刻占地为霸,占山为王,占省为“阀”,乃至占国为“皇帝”起来。

    而助纣为虐者便是念过几句书的狗头军师们。他们往往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往往是私欲极重,个人主义的极坚贞的信徒,然而又无力或无胆去自辟一天地,自占一江山,于是只好依附于草头皇帝之下,为之谋主,狼狈为奸!当秦失其鹿,天下有力者共逐之的时候,沛县人也起了义。“萧曹等皆文吏,自爱,恐事不就,后秦种族其家。尽让刘季!”这寥寥数语,赤裸裸的画出“军师谋士”们的心理来。鲁肃告孙权道:“今肃可迎操耳。今肃迎操,操当以肃还付乡党;品其名位,犹不失下曹从事,乘犊车,从吏卒,交游士林,累官故不失州郡也。”文士们之所以甘心做军师,谋士,而不能成草头皇帝——“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者,其真实的原因盖在此!王冕是一位洁身自爱,不肯昧了良心去同朱元璋做贼害人的,便为朱皇帝所毒死。刘基原来也是本分的人,却怕死,不得不替他策画一切。虽然成就了打平天下第一功,终于也是不得善死。比较有天良的人原是不配成为“狗头军师”的。而所谓“狗头军师”者便滔滔的都是些摆测字摊,说《三国志》,或三家村学究之流了。

    “狗头军师”而欲高升作“草头皇帝”,殆无有不失败者。王伦秀才之被林冲所火并;张士诚之不得不败在朱元璋手,均是极明显的好例。

    天下滔滔,皆净与丑!呜呼,“余欲何言!”

    我们的历史是这样的以吃人的净与丑的跳梁的事业组成之。成则为王,败则为寇。其实都只是净与丑的勾结与跳梁的结果。命运亨通的,便为刘邦,为朱元璋,为萧何、曹参,为刘基;命途不济的,便成了项羽、范增、张士诚、“黄菜叶”之流。

    吃人的净与丑都是以“家天下”的自私心为一切事业的出发点的。宁以天下人之生命养肥一己,不欲牺牲一毛以利天下。是宇宙间最极端的个人主义的表现。阿志巴绥夫的“沙宁”,尼采的“超人”,比起他们来,岂无逊色!为了要维持“天下”为其家之产业,故防闲天下人之耳目心思,无所不至。秦始皇焚天下书以愚人,收天下兵器,铸金人十二以弱人;乃至朱元璋之用八股文以笼络天下英豪,使尽入其彀中,敝其精神于无用之地,无不是发于这一念之私。而不知天下人如果尽愚尽弱,他们的一家一族也不会是独强独智的。“祸患常生于所忽”,他们徒为“他人”造机会耳。

    而中国数千年来的历史遂被他们糟蹋尽了;至于今日,乃食其报,而滔滔者,今犹昔也!呜呼,我欲无言!

    难道我们的舞台上便永远的只有这两个角色在跳梁着?

    我们竟坐视其拆台到底么?

    只要扫荡了一村之霸,一县之豪,一省之阀,无人敢再以私产视天下;只要扫荡了摆测字摊,说《三国志》,三家村学究(乃至奔走的政客们!)之流的人物,从根本上铲去了为强豪恶霸,作帮闲或帮忙之人,出诡计,欺压良民的心理,则“天下庶几乎治矣”。

    当净与丑这两个角色被扫荡出舞台之外的时候,舞台上才会有正经戏可演唱!

    二 最早的“净”角

    以上只是闲话。本文所欲讨论者,原只是“净”与“丑”这两个角色在中国舞台上(或戏曲中)的地位及其沿革。没想到压不住一肚子的气,便写上了那一套闲话。

    然而研究着戏曲中“净”与“丑”的沿革,也便足见出我们历史上的无数的“净”与“丑”的现形与丑态!

    在我们最早的雏形的滑稽戏里,原只有两个角色,“苍鹘”和“参军”,在插科打诨着。这便也是“净”和“丑”的雏形。

    这原始的两个角色在后来的戏曲中,也成了根深蒂固的人物,打发不去。差不多没有一个戏曲无此种人物的。

    元杂剧除正末正旦的两个主唱角外,大抵皆以角色的本色出现于舞台上。(如孤便是官,酸便是秀才,李老便是恶汉,卜儿便是老妪之类。)《元曲选》上所有的“净”与“丑”都是明人所增注出来的,不可靠。

    然杂剧之有“净”与“丑”却是一个事实,不过其所谓“净”,和戏文上的所谓“净”,其意义却不甚相同耳。而“丑”则无其名。

    盖杂剧里的“净”,其实便是戏文里的“丑”与“净”的兼称。当初的“净”,当只是“插科打诨”的角色的总称。也有“正净”“副净”之目;一吹一唱,颇为热闹。

    于何证之?

    周宪王的《美姻缘风月桃源景杂剧》里,有“净”。且看其自述:

    净云)小子姓罗名铤儿,是这保定府一个闲人,专一在官府说事过钱。今有李妈妈要娶藏桃儿做媳妇,那妮子不肯嫁他,前日来央及小子,因忙不曾去。如今去李妈妈家走一遭。(做见外旦科)(净云)如今便去哄那臧家些财物,只说要送与府上官人,许你嫁了李秀才。等他与我财物了,我却拿他使银两买求官府的罪。他怕了,却勒逼他嫁你咬儿。此计大妙!此计大妙!(外旦云)谢你好哥用心。(净云)你先与我些利市钱。(外且云)与你五锭钞。(净云)小子今日忙,要去借些银子。你这事今日去不成。(外旦)大哥借银子时,要多少物,说了老身便与。(净云)小子的舍弟,合着一个朋友,下路做些买卖,少二三十两银子。奶奶,有时,借了,日后便还。(外旦云)有有,只要大哥说成此事,银子不打紧。(外旦与净银子了)(净云)小子送与舍弟银子了,小子今便去也。

    这里的净,是一个帮闲的人物,和戏文里的丑差不多。又同剧有一段云:

    办孤上云)吾乃是守把山口的千户。如今下着大雪,不见了两匹马,使两个达军,去山下寻马。去唤过达军来。(二净胡人办上作番语了。)(孤云)这达子,你说番语,我不省得!你学汉儿说与我听。(净云)官人马不见有。下着大雪,那里去寻那马有。(孤云)这达子,差着你,你怎敢不去!(净云)我的达达人,法度行害怕有。便冻煞了,也去山的下坡,将马寻有。(孤净下)

    这里的净是扮着达子的,大约也是滑稽的角色,用来说番话,学汉语,为笑乐的。同人的《李亚仙诗酒曲江池》剧中,有一段:

    正净酸孤幞头绿头袍办上云)下官是个考试官。昨日诸生应举,只有个郑秀才学得好。将他文宇批了第一名。今日唤过那几个秀才来,再看他每学问如何。(做唤末净科)(末同外净贴净上云)小生是郑秀才,这个是歪秀才,这个是假秀才。考官呼唤,有何指教?(正净)你三个秀才,今日何不吟诗一首?(末云)请考官出题。(正净抬起脚云)秀才,我出蹄了。(打住)(末云)不是这蹄,是诗的题目。(正净云)我不知是甚木?松木?柏木?香楠木?榆木?柳木?杉木?鼓楼边有个小目,西门里有个老目,他都是些色目。(打住)(末云)吟诗好歹要个题目。考官出题目,小生好吟诗。(正净云)我也不会出题。我有两句诗,下韵来不的,你续我诗下韵。(正净念云)闻道萓堂白发鲜,晨昏奉侍可心专。(末念云)一心早晚供甘旨,孝敬犹如孝祖先。(正净云)秀才是好俊儒流,赏他一个纱幞头。(正净取下幞头与末科)(末将幞头出见二净科)(二净云)小生二人文学较低,尊兄请教。(末云)适来考官有两句诗,我续下韵。(二净云)请道高才。高才。(末续念云)一心早晚供甘旨,孝敬犹如孝祖先。(二净云)小生记了。(正净唤外净云)歪秀才过来。(外净上)(正净云)我有两句诗,你续下韵。(正净念云)红粉佳人二八年,天生匹配好姻缘。(外净续念云)一心早晚供甘旨,孝敬犹如孝祖先。(正净云)打出去!你的个老婆这等打紧!(外净下)(正净云)唤假秀才过来。(贴净上)(正净云)我有两句诗,你续下韵。(正净念云)乌嘴骑来未解鞯,槽头拴下可曾牵?(贴净续念云)一心早晚供甘旨,孝敬犹如孝祖先。(正净云)打,打,打!打出去!你那祖先变驴了!

    这里的净有三个,一是正净,一是外净,一是贴净,全是滑稽的角色,以插科打诨为业的。

    这些,都是丑的任务而由净负担了的;做帮闲的人,而以说嘴撞骗为职业的最多,其次只是“插科打诨”的角色,为了求剧中情节的轻松有趣而故意加入的。

    但也有极凶狠残暴的人物,由净扮了的,象周宪王的《搜判官乔断鬼》里的无赖的裱画匠封聚,便是用净扮的,其同恶相济之妻,便是用贴净扮了的。又象同人的《兰红叶从良烟花梦》里的正净和贴净便是两个有钱的茶客,设计和书生、妓女为难的恶人。而同人的《黑旋风仗义疏财》里的净,却扮着无恶不作的赵都巡:

    净办孤引公吏上云)自家是赵都巡,因为催粮到此,天色昏晚,此处无有人家,且去兀那庙中歇一歇马。(做见外科)(向外备说云云了)(净背云)催粮到且不打紧,兀的一个好女子。

    便要娶这女子为妻,老人不肯,赵都巡却把他吊起,而唤过那女子来与他把盏。

    这些“净”,便有些象传奇里的土豪恶霸的行径了。但还不是什么“草头皇帝”之流!

    总之,就这些杂剧里的“净”色的作用看来,显然是具有两种不同的功用的:

    一)是帮闲的“插科打诨”的人物,惯以其愚蠢或不通的行为及语言来逗引人发笑的(常有二人或三人合作着)。

    二)是凶狠残酷的人物,惯以其作恶多端的手段来施之于善良无辜的良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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