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逃离王府遇故人-《疏影江楼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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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先生保重。若能有遇新明主的机会,不要错过。”说这话时,简丹砂没有想太多。她不知道她这句话是否让于墨挥想到了陆子修。若于墨挥回到陆子修身边,也许有一天会突然醒悟她的身份,可是她真心希望陆子修身边能有一个于墨挥能替他分担、为他解忧。

    比起梁劭来,陆子修更配拥有他。

    又或者,于墨挥早就认出了她,却不点破。那夜她神志不清中唤了陆子修的名字,他可听到?

    简丹砂挑帘转身,却见翠娆就捧着药碗候在外头,分明听去了她的妄言,一双流盼生辉的眸子波澜不惊,随着勾起的唇扬出细细的笑纹。看着少了几分真诚,多了几许不屑,轻轻地在简丹砂的心口蜇了一下。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翠娆,还是那翠玉簪、青衣领,如水的缎子贴合着她玲珑的身姿,在阳光的照射下漾着粼粼碧光。比之第一次的黑夜看得更分明。

    初见时觉着她是纱窗上斜映着的一蕊红杏,再见时更像是无瑕玉璋正中间镶嵌的一粒玛瑙。比她这个王爷夫人,更像一位夫人。

    那一刻有一个念头闪过:得遇这个女人的青睐,究竟是不是幸事?

    不过那只是倏忽闪现的一点遐思罢了,摆在眼下,丝毫没有费心思量的必要。

    简丹砂合起眼,安静地靠在车板上。

    马车日夜不停地赶路,换了众多马匹,终于到达了徐州。

    “徐州有一家农舍,是我们的落脚点。到了那里我们就确定安全无虞了。”

    当马车帘掀开,日朗天青,麦浪阵阵,简丹砂的心才同她的脚一般,感到了落地的踏实。

    歌辉一拍她的肩头:“可有重生的感觉?”

    阳光微微有些刺眼,简丹砂眯了眯眼。屋檐下的大红灯笼轻轻摇摆着,饭菜的香气从屋舍内悠悠飘出。这宁和平实的小院就曾经是她梦想中的家,门口的藩篱编勾着她最喜欢的花纹,在那里养一窝小鸡,在门后种上菊花,冬天出来晒太阳,夏夜出来数星星,平淡、闲适。于她,已弥足珍贵。

    可是简丹砂却在梦想的藩篱前停步。

    “我只怕才出狼窟,又入虎穴。如果我现在转身,你们会不会拦我?”

    歌辉与洛长行都沉默下来,许久,洛长行才道:“不会。可是,这里不仅仅是我们两个。”

    曾经他们在碧江岛上不可一世称王称霸,如今再怎么风光能耐也是寄人篱下。简丹砂又岂会不明白,以碧江岛的残兵残将岂能组织起这场救人行动,在王府内出入自如。歌辉说的朋友们必不是寻常人。可是歌辉长行既不愿说他们投靠了什么人,简丹砂也就不问。

    歌辉只是说:我的那个朋友,说是要见见你。

    平白无故从王府多带走了一个人,这个人还是永嘉王的新夫人,不可能不被过问。可是究竟是什么人,又为什么要见她。歌辉与长行讳莫如深。

    这还是一个不能提的人。

    洛长行搀扶下的琅天哼唧了一声:“你当我是死的么,会眼睁睁见你进虎穴?大不了再逃亡一次。”

    歌辉揽过简丹砂的肩头:“大当家的说得是,这一次有我们在。对不对,长行?”

    洛长行也跟着展颜:“当然。”

    简丹砂的心头一暖,迈出的步子陡然轻了许多。

    吱呀一声,庄子的门被打开。

    简丹砂万万没有想到,在歌辉与长行背后的是那个人。

    他与梁劭长得很像。他的眉弓比梁劭要高,眼窝还要深些,黑湛湛的眸子不屑遮掩眼中的锋芒,嘴角一勾,把野心和张狂都赤裸裸地坦诚地摆在你面前。而梁劭,眼中的温柔与慵懒藏得很浅,骨子里却比谁都要无情。

    他的头发微微带卷,略长于肩膀,不留鬓发,不若梁劭有一头直直的发,卸了白玉簪在床上披散开,比女人还要媚上三分。

    他比梁劭还要高些,还要壮实些,负手站起便是睥睨天下的气势。这粗陋的农庄也不能减弱他身上的王者之气。琅天的那点野性、那点不羁在他的面前被比成孩童的稚气。

    这该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可是就是有种难以言说的相似。他的名字更相像——梁劼。一个吉,一个召,只有半字之差。

    毕竟,他是安庆王,当朝的三皇子,梁劭同父异母的弟弟。

    简丹砂明白,在这个人面前,任何谎言都会不攻自破,何况这本身就是一个极难圆的故事。

    说她被梁劭的花心多情伤透了心,从被劫为人质到主动出走?说她其实是琅天的情人被永嘉王强逼入府,所以与琅天一起逃了出来?在此之前,简丹砂已试着编织了好多个故事。可是到了这个人的面前,被那样一双眼睛盯着,简丹砂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只有真相,才能不被揭穿。不过她只讲了真相的后半段。

    安庆王露出兴味的表情:“这倒是个颇有趣的故事,他竟会与你定下这样的交易。”

    “是的,这只是个故事,一个已结束了的故事。”

    “他同你的交易并没有完成,你却卷了交易品逃之夭夭,你觉得他会善罢甘休么?”

    “为什么不?他已然得到了他想要的,有我没我都已不重要。腊八那天,他已然将我视为弃子。这场戏能陪他唱到今天,我想已用光了我这辈子的运气。再不走,连性命也不保,何谈交易,何谈兑现?”简丹砂说得很平静,曾有的怨怼、愤懑、纠结经过数天的思考已经沉淀下来。

    “永嘉王可不那么想,他装得与世无争,其实锱铢必较,他显得温柔宽容,其实最是冷血。我和你打个赌,他不会放过你的。”

    简丹砂不语,半垂着头沉思着。

    “其实你明白的吧。你是聪明人,还是个聪明的女人。这一点你应该已经预见到了。逃离王府的风险并不比留在王府小,安于现状反倒是更好的选择。可是你还是冒险来了,为什么呢?是不是——”安庆王看着简丹砂轻轻扇动羽睫,“除了安危以外,还有什么逼着你待不下去。怕再待下去,失了性命,还失了心。”

    简丹砂惊讶地抬起头。

    “你不要摆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没有多少女人能抗拒得了他的魅力。他那张俊逸的脸,可以把人迷得天南地北。他温柔起来,可以融了那千年的雪、万年的冰。骨子里透出的邪乎劲又最勾少女的心。你们相处那么多时日,耳鬓厮磨间,就不曾有假戏真做,不曾有过心动迷惑?”

    “不曾。”

    “你答得太快,反倒让人觉得没有底气。”

    “王爷也说我是聪明人,我既知他是那样无情的人,又怎会傻傻地往会让人受伤的坑里跳?”

    安庆王看出简丹砂的恼意,反倒露出笑容:“其实是与不是,于我都不重要。不过若这是你的真心话,倒是一件好事。我且再问你一句,你为了救出琅天,不惜与永嘉王那样的人做交易,可是中意于琅天?”

    “救琅天,只是出自我的私心,还有别的……我一时说不清楚,但非关男女情爱。”

    “你确定?”

    “当然。”

    安庆王点点头:“好。”

    这个“好”字究竟何意,简丹砂无法深究,或者只是安庆王的一个随口应和。但不知怎么,他那个不轻不重的好字落在心口,敲出余音。即便过去了好几天,简丹砂总无法完全释怀安庆王离开时,那略带深意的表情。

    一如她眼梢上的痣,让人介怀。

    那天,早起跟着学晒谷子,歌辉瞧着她的脸许久,一拍手道:“我说怎么那么别扭,你眼角的痣怎么还不擦掉。”

    简丹砂苦笑着,她何曾不想。

    她从王府逃出第一件事就是擦去眼梢上的那颗假痣,谁知竟是怎么也擦不掉了。半年多的时光,这不知道什么墨竟渗透到了肌理里,与她脸上的皮肤融为一体。她还记得,两次见痣色淡了,都是梁劭亲手补的色。她闭着眼睛,感受到笔尖微微的刺痛,和冰冷的湿意。

    再睁开眼,对上梁劭狭长的眼,深潭般的目光。每当简丹砂被这样一双眼注视,心口总是要一紧,不自觉地就屏了呼吸,转了脸庞。

    自那之后,痣色就经久不褪。

    逃出王府后,她不知用那糙布蘸水狠狠搓了多少回,搓得皮都红了,那颗痣如蛆般牢牢附着。要想去掉这颗痣,只有揭皮挖肉。简丹砂突然间就害怕起来,她拼了命地逃出王府,属于江疏影的烙印就永远留了下来,一如右手手指上的伤疤。

    不敢深想下去,也不愿再想,安安乐乐地过个好年。

    他们在徐州没落脚几天就到了除夕。旧一年的尾连新一年的头,该是最热闹最喜庆最欢乐的日子。简丹砂与琅天歌辉他们一起围炉吃着饺子。热乎乎的饺子、酸滚滚的香醋,这眼睛突然就被熏出了泪来,掉到饺子碗里,藏在一团团的白雾后,没人瞧见。

    窗外的寒风还呼呼吹着,这挂着的红灯笼也跟着摇来摆去。一扇纸窗禁不住被吹得吱呀,细雪卷进衣领里,居然不怎么冷。大伙吃得正酣畅,简丹砂率先起身将窗子关好,还把自己剪的喜上“梅”梢的窗花正了正。

    歌辉亲昵地揽住简丹砂的肩膀,跟她碰了一杯,简单一个字:“干!”

    “干。”

    然后便是琅天长行轮着要同她喝。简丹砂高兴,都没有拒绝,一下子挑起了两个人的兴头,都嚷嚷着要把她放倒了不可。

    她哪有什么酒量,一杯竹叶青她往日里只能浅浅抿上几口,如今换上二锅头,呛得给力,通了心肺,刺激了满头满脑有些停不下来,其实神思早飞到天南地北,找不到回来的方向了。

    歌辉一拍桌子:“真是出息了!居然拿这个欺负丹砂,你们也不害臊。来来来,跟我喝!”

    歌辉的酒量向来就好。琅天还在收伤口,喝得过分了吃了歌辉好几记眼刀,也就乖乖停口了。

    剩下长行与歌辉,却是越拼越起劲。到后来两个人双双趴下,一个歪在炕上,一个倒在地上。简丹砂也俯在桌子上,酣然睡去。留下琅天一个哭笑不得。

    一个热热闹闹的年就那么过去。细究起来,这年过得也就如此,许多年后,它出现在简丹砂的脑海里,也不过是些模糊的影子,却偏偏沉淀得出热烫香醇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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