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藏金屋龄官甘作妾 结红线凤姐义为媒-《黛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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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茗烟的名头净虚倒是识得,因常在府里走动,略有些脸面的奴才都早已备记在心,知他是宝二爷跟前第一个得意亲近小厮,因赶紧满脸上堆下笑来,奉承道:“原来是茗大爷,老尼眼拙,一时竟未认出来。”又赶着叫小尼姑倒上好的香茶来。茗烟遂在条凳上坐了,一边看着姑子们收香米,一边便问净虚道:“二爷房里的芳官姑娘,是不是被你们拐在这庵里?二爷着实想念,要我们来看看他,过几天,二爷还要亲自来接他回去呢。”

    宝玉前些时候来看芳官的事,净虚早从姑子口中得知,听茗烟语气不善,忙谄笑道:“这可是不巧的很,不知道茗大爷到此,昨儿打发芳官往铁槛寺有差使。不知宝二爷那日里来,告诉老尼,好作准备。”

    茗烟更不答话,一脚踢飞条凳,便发作道:“早不差使晚不差使,偏你茗大爷来此,就说打发他有差使。你也不用骗我,那芳官上次我们原已见过,一张脸被你捣的烂茄子一般,大白天你差他出去,不怕吓坏人?必是你藏起他来。打量我们不知道你做的那些事!你茗大爷七个头,八只眼,两耳顺风,七窍玲珑,什么事不知道?既说芳官不在,有胆就让我们搜一搜,可别叫我们搜出来!”当下振臂一挥,众小厮遂拥上前来,只以找人为由,乱踹乱砸,随抛随丢,众姑子拦了这个,拦不住那个,口里只叫“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一时扫红在房里搜出些脂粉酒水等,大喊大叫着让众人来看,茗烟见了,更加得理,指着问道:“好你个酒肉尼姑,这难道也是敬佛祖的东西?是你家罗汉酒量好,还是你家观音爱打扮?”遂将酒坛打的粉碎,脂粉花冠尽皆抛在地上。净虚原本只当他是为芳官出头,既见被查出弊病来,才知另有机关,只疑作府里有密令使茗烟如此行事,因此一声儿也不敢吱,惟有低头念佛而已。

    且说贾芸与贾芹虽无过犯,只因都在凤姐、贾琏麾下办事,便免不的有些山高水低,鸡争鹅斗。自从贾芹管了铁槛寺,每月往府里领来钱粮供给,足有百两,又搭上水月庵的净虚,每每逼那些女尼、道姑妆扮了出来侍酒,所得缠头,也都孝敬了他,每日里不是坐轿,就是骑驴,吃风月酒,用脂粉钱,两府里进进出出,十分招摇得意。族中子弟时常论富比贵,多谓贾芸不及。贾芸既尽知底细,难免心中不平,只碍在珍、琏面上不好声张,直到今日方出此一口恶气。当下打听了茗烟在水月庵中所为,自谓得计,兴头头走去街上混堂内洗了个净浴,换了一身体面衣裳,又买了许多时鲜果品,糟鱼腊肉,提着往林家门上来。

    方走至斜街,忽听的一阵嘻笑声甚是熟悉,抬头看时,却是一队人乱哄哄拥着贾蔷自那边过来,都鲜衣小帽,吃的醉醺醺的。见了贾芸,笑着站住了,问他:“老二,你去那里来?”贾芸忙拱手笑道:“为明儿要陪母亲见个客,特来买些果品预备。”贾蔷笑道:“什么了不起的勾当。相请不如偶遇,不如一起到我那里坐坐,介绍你认识几个好朋友。”

    贾芸早已看到贾蔷身后一干人皆是华服丽冠的少年公子,且知贾蔷素得贾珍宠爱,又与贾蓉交好,远比自己体面得势,每有结交之心,苦无攀援之机,今蒙邀请,如何不从。当下拱手道:“却之不恭,就叨扰你了。”

    遂挽着手一同行来,迤逦至一座院落前,却又并不是府外头贾珍购赠之大屋,竟是深街里极僻静雅洁的一处四合院,小而深幽,沿墙种着几棵垂柳,一丛蔷薇,树下放着镂花紫藤躺椅、茶几、唾盒等物,几上茶壶杯碟俱全,另有一红填漆菊花捧盒里盛着些花样细点,最妙的是倚着茶几犹有一架琵琶,收拾的十分雅洁不俗。贾芸正自猜疑,早有一个极伶俐的丫环迎上来说:“姑娘今早起来,又吐了几口血,已请大夫来瞧过了,这会子刚吃过药睡了。爷儿们不如先往别处去坐坐,呆会儿再来吧。”

    贾蔷果然便立住了脚道:“既这样,我等下再来。”遂掩门出来,向众人道,“如此,还是往我那边房里去吧。”那些人都笑道:“走来走去,腿都走软了,况且已经闹了这半日,也该散了。那边不过是空房大屋,有何趣味?原是想来这里求着龄官姑娘唱一曲,既然姑娘欠安,不如改日再聚。”说着一哄散去。贾芸便也另约相会之期,道别而去。一壁走,一壁心下暗思:从前大观园遣散十二小戏子时,听说大多都分在各府各房里伏侍,惟有小生宝官、正旦玉官、小旦龄官三个辞府而去。当时众人还取笑儿,说是“巧的很,惟有‘宝、玉’和‘龄(林)姑娘’走了。”那龄官又长的和林姑娘一个模子,连脾气性格儿乃至体弱的毛病儿都像,所以记的清楚。原来这龄官竟被贾蔷收在这里金屋藏娇,倒不知贾珍等是否知道。既然别房另居,自为掩人耳目;看他呼朋唤友来此,又似乎并不避人,究竟不知是何意思。

    一路揣摩,已经来到林之孝门上。林之孝在府里议事未回,只有红玉同他娘两个守着鸡足灯穿珠花儿。见贾芸来,红玉心中便猜到八九,忙向屋内回避了。林大娘那里知道他们的首尾,只当贾芸要寻林之孝走路子谋差使,因命小丫头子沏了茉莉花茶来,笑道:“芸哥儿现在二奶奶面前当差,谁不夸本事能干?想来不日就要飞黄腾达的,何必再找我们。”贾芸笑道:“婶子说那里话。我不过是在府里学着做些三瓜两枣的零碎活计,那里就论的到飞黄腾达上头去。况且向来多承两位照应,早该登门道谢才是。”因盛赞林之孝两口子手眼通天,精明能干,又赞红玉才貌双全,聪明伶俐,最后方缓缓提出求亲的意思来,只道:“箱奁戒指,织金衣裳,婶子只管说,即日办了来,三茶六礼,不敢怠慢,总要教婶子满意。”

    林大娘听了,虽然意外,倒也欢喜。他求宝玉说情,心里也知道多半是不成功的,又想贾芸虽然贫薄,也是贾府旁系子孙,且在凤姐面前得势,若将红儿与他,倒不负他素日的心高志大。又见他言语和气,态度殷勤,赶着自己一口一个婶子,说的天花乱坠,心里便软活了。虽未十分答应,却也态度热络,只说要等当家的回来商议,温言暖语送贾芸出去了。等到林之孝回来,林大娘烙了椒盐千层饼端上来,又备了四样菜,糟鲥鱼、过油豆腐蒸茄子、豆瓣虾酱炒黄瓜、熟烂脱皮的红烧酱肘子,又一大碗热汤汤油汪汪的腊肉笋丝汤,又斟了一杯官酿的高梁酒给他吃了,故意问道:“今儿这菜的滋味如何?”林之孝道:“正要问你,那里来的糟鲥鱼?如今市面上是什么价钱,也是咱们寻常吃得的?只管这样大手大脚。”林大娘笑道:“谁有那些冤枉钱买他去。跟你说,这些鱼一个子儿不花,是自个游上岸跳进盐缸里腌够日子长脚走来咱们家的。”林之孝便知有缘故,笑道:“这鱼倒知道孝敬。”林大娘道:“可不是有人孝敬怎的,你倒是一猜就准,你要猜的到是谁,我就服你。”

    林之孝乱猜了一回,皆不是的。红玉娘这方将贾芸今儿来的缘故讲明,款款的说道:“女儿既然已经出来了,只怕再难回去。况且咱家也不指望他那一吊钱度日,从前也没打算他成个什么,为的是家生子儿,才不得不送进府里使唤,窝在怡红院里做了那些年粗使丫头,原指望平声静气过几年横竖放出来,谁知竟又跟了二奶奶,虽是有体面的事,可那天不是悬着心,吊着胆,老虎嘴里寻唾沫——便得着些也艰难。府里有我们两个侍候已是足够,那银子是好挣的?没的再把个独生女儿垫在里头。况且如今又被撵出来,传出去是甚么好名声?若只管搁在家里,等着府里发卖配人,知道是个什么了局?那芸哥儿虽不是什么嫡系正宗,大小也是个爷,且不是那些虚花浮浪的子弟,很知道巴结上进,做事也勤谨,又是出了名的孝子,虽然年纪不大,倒也还老成有眼色,近来在二奶奶跟前也极有体面的,又不把女孩儿做丫头看待,说明了娶过去做平头夫妻,三络梳头,两截穿衣,只比府里奶奶少些金银穿戴,身份却是一样的。你若舍不得他吃苦,大不了多赔些嫁妆,就是破些银子,买两个小丫头子赔送也没什么。”林之孝也道:“说的极是。”又道,“既这样,红玉终是二奶奶使过的人,要嫁人,也该同二奶奶说一声。不然倒像怄气似的。况且也要她肯放人才是。”

    林大娘答应了。次日一早,先与女儿说了,红玉如何不愿意,虽然口里只说“凭爹娘做主”,然而红生双颊,低头弄带的情形,分明千肯万肯。林之孝家的看了,也就心中有数,倒暗暗叹了口气。且进府来,诸多琐事,忙碌了一头晌,直到午饭后方寻个空儿来至凤姐院中。

    凤姐才因旺儿家的来报彩霞死了,求赏发葬银子。凤姐儿允了,打发旺儿家的去了。因向平儿叹道:“难得我想做件好事,竟没做成。可见老天不容我积善。”平儿拭泪道:“彩霞在府里几年,同我原是极好的姐妹。我想跟奶奶请半日的假,亲去送一送。”凤姐点头道:“你去罢,我别的善积不得,你去送一送他,也就当是我去过了。好好替我跟他赔个不是,说我害了他了。”平儿劝道:“这是什么话。奶奶也是好意,这是他的命,却与别人无干。”凤姐道:“这也难说。只是我有心再做一件好事,却不知道做的成做不成。”

    平儿忙问何事,凤姐道:“小红白跟了我一场,平时也小心伏侍,偏偏一个不小心被太太撵了去,我为他误了巧姐,也没心思留他。如今姐儿并没怎样,想来这件事其实不与他相关,倒别白冤枉了他。你替我找个闲儿去看看他,有什么可帮可做的,就替他完了心事;再不然,就把她身价银子免了,白放了她,也不枉他伏侍我一场。”平儿喜道:“果然如此,就是奶奶的天大恩德了。世人常说西方无量佛如何如何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却多半都是拜观音,口里念着‘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可见这‘大慈大悲’是比‘神通广大’更得人心的。”凤姐听了,不气反笑道:“你这蹄子越来越坏了,连我也打趣起来。”

    方说着,林之孝家的已进来了,先请了安,又问过巧姐儿的病,这才缓缓回道:“自小红前儿出去,我们老两口几差没白了头,只恨他不开眼,丢了差使事小,折了奶奶的面子事大。所以意思要赶紧替他寻一门亲事打发了,没的留在房里打脸。恰好有媒人来说,从前奶奶提拔过的那位芸二爷竟不嫌弃他,愿意娶了去,只是小红在奶奶跟前这些年,奶奶疼他,便像疼自家孩儿一样,他的终身大事,我们不敢擅自做主,所以来请奶奶的示下。”

    凤姐见他来,只当他要替女儿求情,便不肯主动说要放小红赎身之事,及见林之孝家的毫无怨望之意,仍是一味奉承,反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芸儿那小子倒有眼光,就不知他是何时存了这个心,我竟一点不知。”林之孝家的忙道:“自是他日常往来回应奶奶,见着女孩儿一两面,近日听说出府去,才有这番心思。若说从前就有的,断断不能,便是他有,我们也不许女儿做下这没脸的事。”凤姐犹自沉吟。平儿忙故意将方才凤姐的话说了一遍,林大娘听了,没口子道谢。

    谁料那边贾芸早又求准了宝玉前来,也说为贾芸提亲,凤姐笑道:“难得你这般念旧,肯替他二人出头,我若阻拦,倒是棒打鸳鸯了。”遂一口应允,愿作保人,又命宝玉做媒证。林大娘自觉面上有光,十分喜欢,回家与林之孝并红玉说了,也都喜悦非常。贾芸与红玉的亲事遂这般定下来,只等择吉迎娶。红玉自觉终身有靠,一番祸事变喜事,倒也得意,再不提回府的话,只安心在家中待嫁。不提。

    且说宝玉作成贾芸、红玉婚事,十分畅快悦意,因向凤姐笑道:“到底是凤姐姐会调教人,小红在我屋里那些年都不能显山露水,才到姐姐屋里几天,就出脱的美人儿一样,连芸儿那样机灵的人,也取中了。”凤姐笑道:“我听你哥哥说,你从前认过芸儿做干儿子,可是有这话?”宝玉不好意思笑道:“都是小时候的营生了,提他干什么?”凤姐笑道:“你可知道小红的娘是我干女儿?你做成了他们这宗亲事,从此须得叫我做婶子了。”说的旁边侍候的人都笑起来,宝玉更加不好意思。

    凤姐又道:“论起这小红,还与你林妹妹有个巧处。”宝玉忙问何巧之有,凤姐便笑着说了小红原名林红玉,只为重了宝玉、黛玉二人的讳,故而改了红玉,因道:“这回出了园子,又眼瞅着要嫁人,自然便要回复从前的正名儿,一个叫林黛玉,一个叫林红玉,何不是巧?”

    宝玉笑道:“果然巧的很,听去却像是一对亲姐妹的名字,黛为青,一青一红,又相衬,又相应,再巧没有。我那里叫作怡红院,又叫绛芸轩,绛也是红,倒伏了芸儿和小红两人的名字。可见天缘巧合,早有预兆的。”说着心中却又起一念,想着贾芸同自己一样,也是排行第二,如今却与小红成此佳偶;既然廊下二爷与林红玉终成眷属,焉知不是预示着自己这个宝二爷与林黛玉的婚事在即呢?因此摇头晃脑,喜不自禁。凤姐见他喜动于色,也就约略有些猜着,因道:“我没你们读书做诗的人想的多,一个名字也有这些说道。只是白提醒你一句,这里说说就算了,等下见了你林妹妹,可别混说混比,他听你把他同丫头的名儿提在一起,又该置气了。”

    正说着,玉钏走来相请,说太太找二奶奶说话。宝玉就便辞了出来,先去外书房找着贾芸,将事情告诉了,笑道:“林大娘已经得了信,千恩万谢的去了,如今这件事大功告成,你却拿什么谢我?”贾芸笑道:“金山银山搬来,宝叔未必希罕。倒是踏踏实实的替宝叔办几件事,尽点孝心,再者寻着稀有花草送几盆来,或者宝叔看着还高兴些。”

    忽然茗烟急匆匆跑来告诉,说方才看见贾雨村的轿子进门,只怕等下还要指名儿求见二爷呢。宝玉蹙眉道:“我生平最厌这些人,偏偏走到那里都见到他,前儿在北静王府祝寿,也看到他同一班官员在那里坐席。”又向茗烟道,“若老爷找我,只说北静王府请我吃酒去了。”茗烟苦着脸道:“罢哟,这要被老爷知道,是要打死的。况且二爷不在府里,我怎么倒闲(咸)在这里腌肉干儿呢?可不是打嘴?”贾芸笑道:“猴儿崽子这会子又装没耽待了,前儿在水月庵里何等威风来?”茗烟便笑起来,一时豪气干云,拍胸脯道:“为二爷的事,茗烟火里火里来,水里水里去,拼着被老爷乱棒打死,只说没看见二爷便是。”

    宝玉笑着,别过贾芸重新进园来。因怕丫环来找,且不回房,只往花溆一带行走,赏顽那春光烂熳,杏红柳绿。忽见柳遮杏闹处忽的飞起一人,倒唬了一跳,定睛再看,却又不见了,正诧异间,忽然又飞荡过来,又听到树后有女子语笑声,才知道是有人在打秋千,细听那声音,似探春又似湘云,及欲看那人,只见他大红裙子扬起在风中,直如飞仙一般,悠来荡去,却辨不清脸面。

    因一路分花拂柳走近来,只见探春和待书在一旁拿着衣裳、环佩等物,翠缕正推送一人荡秋千,方知是湘云,笑道:“你们倒顽的高兴,怎不叫我来推?”又说,“云妹妹抓紧了,小心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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