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页 孙正礼往东指着说:“就是那个村子!那村子有个张寡妇,是贺颂的丈母娘!”他大声嚷嚷着,话才说到此处,就见杨丽芳已拨马往东边去了。 俞秀莲赶紧去解马,杨健堂、孙正礼都追去了,俞秀莲也赶紧上马追上了他们。猴儿手是背着药匣拉着骡子,也往那边去跑。史胖子却拴上马坐在地下,买了一个甜瓜吃着,并向这里的一般扭头惊望的人摆摆手,说:“没有什么可看的!他们都是到那村里看亲戚去的!”虽然这么说着,他可也直向那边转脸。那边田塍之间,由杨丽芳在前,一共是四匹马,最后有一匹骡子,都走得很快。尤其是杨丽芳与孙正礼,一个心急,一个性急,他们最先闯进了东边的张家村。 一进村就有七八只狗围着乱吠,杨丽芳就从鞍畔摘枪刺狗;村中有许多住户听见狗这样的急急乱吠,就都出门来看。杨丽芳就问说:“劳你们的驾,哪个门是张寡妇的家?请告诉我。” 村里的人全都怔呆呆的,有个人就向南指着说:“那边,一拐墙角第一个门就是。”杨丽芳提枪催马,如同赴敌的女将。一转墙角,果见第二户人家的门前停着两辆骡车,可没有一匹马。门户本来很小,关闭得又甚紧。门前两个赶车的和几个闲人都蹲在地下掷钱赌博,一见着提枪骑马的女将来了,他们齐都吓得翻着眼,仰着脸。 这时猴儿手也随着进村来,他就惊讶着说:“啊呀!刚才我明明看见是四辆车、三匹马进到村子,现在怎么就剩了两辆车了?” 杨丽芳下了马提枪去敲门,杨健堂自后赶过来把她拦住,说:“别莽撞!我们照着规矩叫门。”杨丽芳遂紧紧用手敲门,杨健堂就向蹲在地下的车夫问说:“你们是随贺知府来的不是?” 一个赶车的就回答说:“我们是雇来的车,今天一早雇的我们,讲好是由北京城到房山县,来到这儿可又顺便看看亲友。共是四辆车,两辆是人家自己宅里的,一起来的有费老爷,还有两位太太,这儿大概就是那位贺太太的娘家。可是费老爷、贺老爷才来了不大工夫,就又坐着自己的车往南走了,有一位太太骑着马也跟了去啦!”说着用手向南指着。南边连着一行白杨树,就有一股小径,地上果然有车辙。 杨健堂疾忙问说:“走了多少时候了?”赶车的人说:“走了多半天啦!一来到这儿就走啦!我们是在这儿等着的,待会儿里边还有人出来,要上房山县呢!”杨健堂急向孙正礼说:“快往南去追!”猴儿手仍惊诧着说:“我可只瞧见车马进来,没瞧见有车马往外走呀?”孙正礼打了他一个大嘴巴,说:“你这小子的两只眼哪管事儿?”遂上了马,往南出了村口飞奔而去。 此时俞秀莲也甚急躁,就帮着杨丽芳上前打门,两扇门都快被她们推倒了,里边才有个妇人的声音说道:“什么事?这么乱捶门?”两扇门开了,露出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一身干净的青布衣服,头上戴着银簪子,虽然老了,可还是风流俊俏。猴儿手猜着一定是张寡妇,是贺颂的小丈母娘了。杨丽芳愤愤地说:“我找贺颂,找费伯绅!”说着迈步向门里就走。 张寡妇伸着两只胳膊挡着门,嚷嚷着说:“哎哟!你别怔往里闯呀? 你一个妇道人家,拿着枪,我们又不认得你!你闯进来,到底有什么事呀?”俞秀莲揪起来张寡妇的一只胳臂,说:“你别害怕!我们只找费伯绅、贺颂说几句话,你容我们进去,绝不惊扰你们!”此时杨丽芳已进去了,俞秀莲也随之进内。张寡妇还张着两只手,跳着脚儿嚷着说:“哪儿来的两个贼老婆?这么不讲理,怔闯进人家的家门,快给我滚出去!赶车的快进来!帮助我把这两个贼老婆打出去!” 门前的赶车的跟几个赌博的闲汉,知道这件事不妙,都跑到一边去了。张寡妇在后边跺着脚追俞秀莲,大声嚷着,却被猴儿手从她后腰一抱,给抱了起来。张寡妇的手脚乱挣扎,猴儿手却把她抱到大门口,放在车前的骡子上;张寡妇下也不敢下,只管大声喊叫道:“来了强盗啦!街坊邻舍快来人吧!”猴儿手反把门挡住,杨健堂却说:“猴儿手!规矩一点!” 这时俞秀莲和杨丽芳已进到院里屋中去查看,俞秀莲的言语倒很和蔼,杨丽芳却心急,态度不免暴躁。这院子非常之小,只有六间土房。屋中的陈设倒不贫寒,却是一个男子也没有,只有三位亲戚、邻舍的妇人,还有一个丫鬟、一个仆妇,此外就是那刚才坐着车来到的张寡妇之女,贺颂的姨太太。 这妇人年纪二十上下,长得不太美,可是极为风骚,红罗衫子绿绸裤,满头的金首饰。胆子倒是很大,见了杨丽芳一点也不害怕,就拿着太太的架子说:“你们可也真能干!我们躲出来这么远,你们到底还追来,究竟你们跟我家老爷是有什么仇呀?你们要打算怎样呀?难道你们拿着刀枪来,还真是非得把他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杀死吗?” 俞秀莲说:“你别废话!贺颂跟费伯绅藏在哪儿啦?光天化日之下,我们也不能动手就伤人!” 妇人撇着嘴说:“他们藏在哪儿啦,可是连我也不知道,依着我,这回连跑也不跑;我也知道你们这里有什么德五爷的少奶奶,你们若杀了人,官方不至于拿不着凶手!” 杨丽芳抡起枪杆向这妇人就打,吓得旁边的婆子、丫鬟全都乱跑。妇人的身上只挨了一枪杆,就躺在地下撒泼打滚,漂亮的衣服都滚脏了,簪环首饰也都掉了下来。她头发蓬乱,满面是泪,大声哭骂说:“你们找得着我吗?我又没害死过谁的娘?我嫁了贺颂那老头子还不到二年,早先他做知府,享福、造孽,我全都不知道!他家里也不只是我这一个老婆,我跟了他就够倒霉的啦!我凭什么还替他挨杀受打?呜呜呜……”边说边放声大哭。 张寡妇不知怎么下的骡子,这时又跑进院来,低着头,向着俞秀莲的刀上就去撞,说:“你们不是凶吗?你们就拿刀拿枪把我们娘儿俩杀了吧!” 俞秀莲赶紧把双刀藏在背后,说:“我们与你们并无冤仇,是找你们来好好说话,你们别这样撒泼!只要能把贺颂、费伯绅藏的地方告诉我们,我们立时就走!” 杨丽芳也瞪眼逼吓着说:“快说!” 那贺颂的姨太太喘着气站起身来,说:“我告诉你们他们去的地方,你们可只准杀死费伯绅,不准伤我们的老爷!” 俞秀莲说:“我们本来无意杀人,只是得捉住他们审问审问。” 妇人点头说:“得!那我就告诉你们吧!这许多日费伯绅就天天拿话吓唬我们老爷,他说,早先的什么姓杨的女儿现在嫁给德家当儿媳妇了,会使刀枪,只要她一知道了咱们的住处,她就许能来要咱们的命!我们老爷就吓得不得了。费伯绅又时常跟我们老爷逼银子,今天说什么请来镖头,用银五十两;明天又说得联络衙门,又得拿出多少钱。他并说俞什么莲哩,玉娇龙哩,都是那德家的亲戚,都打算帮德家的媳妇报仇呢! “我们老爷又心疼钱又害怕,早就想离开北京。可是他年纪太老了,腿脚都不便利了,再说又没处去逃;所以吓得他天天夜里睡不着觉,怕你们去割他的脑袋。今天一清早,忽然费伯绅就到我们家里,惊惊慌慌地逼着我们老爷立时就跟他逃跑,说是他家里昨夜出了事,德家的媳妇找他报仇去啦!幸亏他防得严,才没叫人抓住。他吓唬我们老爷说,可是这事情还不能算完,今天晚上一定杀你来,官人、保镖的,也都没法保护咱们了! 只有快走,才能逃命。我们老爷这才跟着他,带着我,带着包裹行李,跑到这儿来。本打算连费伯绅都在我娘家这儿住些日子,可是才一停住车,进来还没喝一碗茶,费伯绅又说这儿不妥,这儿靠着大道容易叫人找着,他就立刻又要走;我们老爷也不敢离开他,就也跟着他又走了。” 杨丽芳急急地问说:“他们逃往哪儿去了?” 妇人说:“费伯绅说他在房山县有朋友,那儿最稳妥,他们先去,女魔王保着他们,把我的几只包裹也给拐走啦!他们叫我在这儿住几天,说是你们找来了也不要紧。可是我不能离开我们老爷,我的包裹里的金银首饰、值钱的东西,还都在李大的车上呢!要叫那女魔王拐跑了可怎么好呀?值好几千呢!我得去找去,歇会儿我也追他们上房山县!” 俞秀莲听这妇女说话谅不是假,就向杨丽芳说:“咱们走吧!”杨丽芳还是死心眼,各处又看了看,果然没藏着什么人,她就向张寡妇母女道歉,说:“打扰了你们半天,你们放心吧!这事与你们并无相干。”她提着枪依旧愤愤地出了门,上马往南就走。俞秀莲又怕贺颂跟费伯绅是藏在这村里别的人家,就请杨健堂带着猴儿手不必离开这里。她收了双刀,跨上马,跟上杨丽芳走去了。 顺着村南小径地上的车辙,斜着去走,不一会儿就认着了大道,只见史胖子催马从北边赶来,高声问说:“要往哪里去呀?”俞秀莲说:“贺颂跟费伯绅早就又逃了!他们逃往房山县去了,他们坐的是车,一定走不快,咱们还能追赶得上!”史胖子大笑说:“好狡猾的费伯绅,我看他许是会土遁吧?真能气死诸葛亮!这老家伙,我倒要会会他。来!姑娘跟少奶奶随着我走,房山县是咱们的熟地方,那儿还有我两个朋友呢!”说着他把马紧催,赶到前面领路,杨丽芳、俞秀莲跟在他后面走去。 三匹马都极快,由南转西不过三五十里路,就来到了房山县,沿途却没见着费、贺二人所乘坐的骡车。此时天色已是下午五时左右,俞秀莲跟杨丽芳还连午饭都没吃,进了城,她们就先找了一家饭铺,打算休息休息,并吃饭;三匹马也都叫门前的闲汉给牵到附近的店房去喂。史胖子却连坐也不坐,就往街上访查去了。俞秀莲倒是饥不择食,可是杨丽芳却连一点东西也吃不下去。 待了一会儿,史胖子回来了,同来的还有他的一个朋友,也是个山西人,是本地一个小钱庄的伙计。这人是此处的地理鬼,他就说:“姓贺的跟什么诸葛高我也不认得,不过刚才有人从西边来,说是在路上看见了一个女保镖的,保着两辆车。” 俞秀莲立时站起身来说:“那一定就是何剑娥,往西是什么地方?” 这山西人说:“往西过了拒马河,可就是涞水、易州,再往西就是西陵了;过了西陵就是紫荆关,再往西就是五回岭。那一片地方尽是山,山上的歹人很是不少。”俞秀莲一阵惊愕。 史胖子却有点胆小,摇了摇头说:“天也不早了!我想不如姑娘跟少奶奶就在这儿歇一夜吧!我再到街上看看孙大哥他来了没有?咱们聚齐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西边山岭上,既然是有强盗,那说不定女魔王是带着那两个老家伙上山入伙去了。咱们人单势孤,天又晚,不必冒这个险!” 杨丽芳却掏出钱来给了饭钱,一声也不语,向外就走,俞秀莲只得追出来。史胖子仍有些犹豫,他那个朋友也摇头低声说:“不妥呀!”但此刻杨丽芳报仇心急,无论是谁也拦不住她。史胖子就也一横心,说:“走吧! 人家两位堂客都不发怯,难道我倒是个尿泡?” 三人一同上了马,史胖子向他的朋友拱手说了声:“再会!”依然是他在前头领路,离了房山县城又往西走去。越走天上的云光越红,远处的山越发紫,树林越发黑;天上的群鸦飞得越多,噪得越乱,路上的行人越少。他们的三匹马仍然很快,又走了多时,红云已变黑,坠向山角,晚风斜吹向面上来;两旁禾黍萧萧,路上已没有一个行人。 再走,却见前面有两辆骡车,杨丽芳就疾忙将马赶向前去。史胖子却说:“少奶奶别急!这两辆骡车是迎着咱们的面往东来的,绝不是,诸葛高不会打回头的路!”他虽然这样的说,可是杨丽芳、俞秀莲双马仍不停的向前赶。 对面的车是走得很慢,这里的马却极快,少时就走到碰头。杨丽芳喊了一声:“停住!”其实这两辆车的车夫早已惊慌地把车停住了。两个赶车的人神态极为狼狈,脸上都有鞭痕;一个头被人打破了,且顺着鼻子向下流血,前面这辆车是连车帘子都被人扯去了,车里没有人也没有车垫褥;后面那辆车帘子放着,里面却传出微微的凄凉的呻吟之声。俞秀莲就问说:“你们是从哪儿来的?是遇着强盗被人劫了吗?”两个车夫却都呆呆地望着俞秀莲,不敢说话。俞秀莲就说:“你们实说吧!放心,我们不是歹人。” 此时杨丽芳已将马靠到后面那辆车旁,她手挺花枪挑起了车帘,一看,车里原来卧着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子,浑身的绸缎衣裳已沾着许多血和泥土,趴在车上不住地呻吟战栗。杨丽芳就怒问道:“这人是贺颂不是?” 两个赶车的都点头说:“不错!这是贺老爷……” 杨丽芳忿然持枪猛向车内去扎,却被俞秀莲一推她的胳臂,枪尖儿便刺到了车窗上。俞秀莲瞪着杨丽芳说:“住手!把量放宽一点!你要报仇也先得把话问明白了。”遂向赶车的问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人是被谁伤的?” 一个赶车的吓得身上打哆嗦,另一个头上流血的倒是愤愤的,说:“我们老爷是自己找死!他做过好几任知府,有万贯的家财,十七八岁的小婆子有好几个。可是他交了个朋友叫诸葛高,又叫费伯绅,那老东西天天吓唬他,说是有什么女侠,要来要他的命!他就吓得糊涂了!请了一个女魔王,是个保镖的娘儿们,保护着,还带着三姨太太,今天就由北京出来,整整走了一天。先到三姨太太的娘家,其实住下就得啦!可是姓费的又说还得往西走,我们老爷就上了他的当。走到西边山里,那女魔王忽就变了脸,原来她是强盗,把我们老爷砍了一刀,车上的包袱也全都抢去。” 俞秀莲问说:“那费伯绅呢?” 赶车的说:“那老贼也假装儿求饶,可是女魔王一点也没伤他,就逼着我们的车往回来走;可是我回头瞧了瞧,那费老贼跟女魔王一边走一边笑着说话,分明这就是那老贼设下的圈套!骗我们老爷跑出来,还叫我们老爷多带银钱财物;半路上先把我们三姨太太拋开,走到这儿,他再递个暗令叫女魔王一打劫,然后他们找个地方一分赃。咳!听说我们老爷跟他还是几十年的交情呢!” 史胖子在旁也忿然说:“这真不是人!” 此时杨丽芳在后车以枪尖点住了贺颂的胸,令他供招当年害死她父母的详细情形,她一边愤愤地追问,一边不住落泪。那贺颂此时伤势极重,呻吟着,战栗着,就说:“冤孽!我一生罪过就是好色,就是贪财。至于杨笑斋、倩姑,咳,那更是冤孽!那都是费伯绅替我办的,我也没有想到他把事情办得那么惨。哎呀!饶命吧!” 杨丽芳的枪尖本要往下去扎,但不知为什么竟觉得双腕无力,下不了手,她的眼泪直流,牙关紧咬,但却不能下手杀人。俞秀莲又过来拦她,说:“不必!他已然这么老了,受了这么重的伤,就放他去吧!”杨丽芳收了枪,仍不住悲痛地哭泣。俞秀莲又拉了她一把,说:“我们去找费伯绅,见了那贼可绝不能饶他!”于是催马在前,杨丽芳、史胖子随在后面又往西走去。 此时杨丽芳虽然未得手刃仇人贺颂,但哭泣过了一阵之后,心里却宽展了很多。她想无论如何,今天自己已看见了贺颂那狼狈乞命的样子,总算是给自己的父母出了一点气。真正的仇人、奸人、坏人,还是那费伯绅!大概那贼隐藏的地方亦离此不远,他的性命也必在旦夕之间了。 三匹马此时行得更快,可是暮色已渐渐低垂,路上一个人也看不见。 两旁的田禾如同一片大海,黑涛滚滚,并发出萧萧之声。山更多,村舍更少,天空已现出了星光。史胖子就勒住了马,说:“咱们别往下走了!走到哪里才算到了呢?费伯绅藏在哪座山上咱们也不知道,就是知道,我瞧黑天半夜的也不容易去搜,不如先找个人家借宿一宵?” 俞秀莲也觉得对,就向杨丽芳说:“你觉得怎么样?我们找个地方歇一夜,明天一早再上山去搜。已然把贺颂的性命都饶了,这件事还急什么?我担保,决不能叫费伯绅那老贼漏网就是了!”杨丽芳在马上以悲哀的声音答应着,于是三匹马就转路缓行。 史胖子在前,他的两只眼东瞧西望;在暮色之下,俞秀莲跟杨丽芳只觉得四面全是一样的阴沉,但他却能由雾的深浅程度分辨出来哪边是树林,哪边是山,哪边是道路,哪边是庐舍。当下他就在前带路,果然他带的路不错,若随着他走,便不容易踏着道旁的田禾。 走了半天,前面忽听得狗吠声,俞秀莲就向她前面的杨丽芳说:“到人家里,可要小心一点,少说话!因为这地方太僻,谁知道住的都是什么人?”于是又往前走着,狗就扑上来了。史胖子大声斥着狗,为是叫村里的人听见;但是他才喊了一声,就见有一个晃晃悠悠的纸灯笼出现,史胖子疾忙勒住马。 这个灯笼很是神秘,就像是旷地里夜间时常出现的鬼火一般。少时来到了临近,史胖子低头一看,灯光照着个黑乎乎的、短短的、不过二尺来高的东西,猛一看像是个鬼,细一看原来是个小孩。史胖子不由倒笑了,就问说:“小孩!你们这是什么地方呀?”小孩说:“我们这儿叫狗儿堡。” 史胖子笑着说:“好名称!你是干什么的?你是这里的店小二吗?”小孩摇头说:“不是,我们这儿没有店房,我是这村里打更的。”史胖子说:“你们这村子会叫你这个小孩子打更?”小孩说:“我爸爸是这村的乡约,我打更有一年多了。这村子平静,多年也没闹过一次贼,我就管打头更,二更、三更打不打都不要紧。”俞秀莲听这孩子说话伶俐,似是早就由人给教好了的,她就又把杨丽芳的胳臂拉了一下。 此时史胖子就说:“你爸爸是乡约,这就好啦!我姓刘,我是太原府的差官,现在是保护两位官眷到任去。走过了宿处,天黑了,我们都没地方住,快叫你爸爸给我找房子吧!”孩子说:“我爸爸在屋里了,他闹脚气不能出来,你们去找他吧!”史胖子说:“我哪知道你爸爸在哪儿住?来,你看着狗,带路!”他遂下了马,跟着这小孩进了村子,俞秀莲、杨丽芳骑着马随之走入。 这村子里的树很多,所以四周更显得黑,统共不过十来户人家,家家闭着门。俞秀莲在马上隔着人家的短墙向里去望,就见没有一间屋子有灯光的,仿佛此地除了这鬼一般的小孩,狼一样的恶狗之外,就没有什么活的东西了。村外传来可怖的哗啦哗啦的响声,连续不断,不知是风吹得杨树叶子响,还是山泉响。 没走几步,就来到一座土房子前,这土房子极低,黑兀兀的像一座坟头,里面没有一点灯光。前面那小孩就一推门,提着灯笼向里面说:“爸爸!来了人啦!一个汉子、两个婆娘,你出来吧!他们要找你呢!” 屋里哼了一声,像是牛喘气,待了半天,才出来一人。杨丽芳借着那灯笼低暗的光一看,她就不由吓了一跳。只见这人的身材足有六七尺,尤其是才由小屋里钻出来,有那小孩子陪衬着,愈显得他的身材高大。他披着一件褴褛的短褂,短裤子也很破,光着两只脚,须发蓬乱的一个大头,凸起来的胸脯敞露着,上面有一堆黑毛,像是个泥塑金刚。此人直挺挺地站着,不说话,并直着两只发光的眼睛,瞪瞪杨丽芳,又瞪瞪俞秀莲。 史胖子就向俞秀莲说:“怎么样?咱们就在这里住下,还是离开这儿再往下走?” 俞秀莲也不免有点犹豫,但那小孩子又说:“别处可没村子啦!你们就在这儿住下吧!你们别胡疑惑,我们村里全都是好人!” 史胖子笑着说:“好孩子,你真会说话!说你就是在这村里长大了的,没在外面跑过,没在山上爬过,我才不信呢!”又向孩子的爸爸说:“乡约!我们既然来到这里,见着了你,咱们就是有缘,你得多照顾。我先问你,这村里有闲房没有?有一间就行,我可以在你这小屋里跟你在一块挤着。” 这乡约指着说:“那边梁家有间屋子,我给你们说说就成。” 史胖子点头说:“好!你就给说去吧!可是……”说话之间,他抽出了一口短刀,向大汉的毛胸间一比,大汉将身子疾忙向后一退。史胖子又夺过那孩子手中的灯笼,照照杨丽芳的长枪和俞秀莲的双刀,指着说:“你看见了没有?你也不必问我们是干什么的,你就给找房子好了。一夜平安过去无事,明天早晨我们必送你银两;倘若有点什么事,你知道不知道? 你是乡约,那可说不定咱要翻脸无情!” 小孩子吓得脸黄,忙躲进屋里去了,这乡约就嚷嚷说:“你说这话我不能管!四十里外有市镇,你们又有马匹,赶几步那边住去吧!在我们这村,我敢担保没事,可是万一……那我也不能担保,我不能赔上命!” 史胖子笑着,拍拍这乡约的脖子,说:“话不能不那样先说了!因为我们是初次见面,才来到这儿,谁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好!别怕!快给我们找房子!”说着,把灯笼交给这乡约,这乡约就带着他们往西走。 来到一家柴扉前,乡约就向里大声喊着:“梁二!梁二!”喊了两声,里面就有个人应声。由黑屋子里出来一人,身材也不矮,口中骂骂咧咧的,把柴扉开了。他一仰脸,见有外人,脸上便现出来惊讶之状,乡约说:“这是过路的,一共三位,找不着镇店了,想在你们家里寻一夜的宿。”梁二发着怔,看着乡约的脸,呆了半天,才点点头说:“进来吧!我这可只有一间闲房,房子又窄,住男的可就住不了女的!”史胖子说:“不要紧!我在外面打更。” 此时俞秀莲跟杨丽芳都下了马,史胖子将三匹马都放到院中,好在这院子里有草垛,史胖子就抱了一堆草来喂马。梁二到西边的一间小土屋里,进去了半天,方才点上一盏光线低暗的油灯。俞秀莲从外面往屋里去看,就见屋里十分破旧,后墙裂了一道大缝子,外面的星光在屋里都能够看得见;靠墙原有一铺土炕,可是当中塌了一个大坑,像是个井似的。 梁二临时搬了两块破板子,放在炕上,他就走出了屋子,向俞秀莲说:“进去睡吧!别瞧房子破,可不漏,板子上也没有臭虫,你们要到西边镇上花银子去住店,也没有这么好的房子。”说话是一点儿也不和气。 杨丽芳望着屋里就皱眉,向俞秀莲说:“住这房子还不如在露天地呢!”俞秀莲却向她使了个眼色,即由马上解刀,并把杨丽芳的枪也拿着,她就先进到屋里,杨丽芳只得随之进去。梁二又在屋外说:“要水不要? 水可倒是现成,想喝热的,我给拿草烧一烧。”俞秀莲却说:“不用了!” 史胖子又站在屋外往里说:“姑娘跟少奶奶自管放心睡!反正有我在院里,我一夜不睡觉。”俞秀莲使了个眼色,叫他注意外面的人;史胖子却撇嘴笑了笑,表示并不要紧,当下把屋门推得闭上。 杨丽芳看见屋门里连个插关都没有,她就要用一条手绢把门系上,俞秀莲却摆手说:“何必!你的一条手绢,就能拴得住门吗?你且看看这边。”说时一指后墙那条透风的大裂缝。杨丽芳恨不得也找个什么东西来,把这缝子堵上才好,俞秀莲就扒在她的耳边说:“你还没看出来吗? 这地方那两个人,连那小孩子都靠不住!咱们住在这儿,就为的是……你明白?此地山这么多,地这么旷,上哪儿才能够找着何剑娥跟费伯绅?今夜,要叫他们自投罗网。你自管睡你的,到时有事我再招呼你,只要你睡得惊醒一点就是了。”杨丽芳一听,心头不禁一阵凛然,顿觉皮肤上生了许多寒栗子。就听外面那乡约和那梁二正在跟史胖子说话,史胖子对着他们哈哈大笑,仿佛和他们是一见如故了。 杨丽芳坐在炕板子上,脱去了鞋,她的两只眼睛却不住瞪着那墙上的裂缝,枪就放在她的身旁。俞秀莲解开了鞋,抖一抖又穿上系紧,并且把头上的手帕紧了紧,腰间的绸带也勒了一勒。杨丽芳也赶紧又穿上鞋,俞秀莲却望着她笑了笑。 这时屋外没人说话了,可还有马吃草的声音。史胖子高声唱着山西梆子腔,声音越来越远,仿佛已走出这院去了;并且唱了几句就不唱了,更声也听不见了。野外的风吹进墙缝子,一连把门吹开了两三次,俞秀莲就站起来,关了几次门。杨丽芳是不住打哈欠,俞秀莲叫她睡下。她躺在板子上却觉得很不舒服,眼睛闭一会儿睁一会儿,总是不敢安心去睡。俞秀莲却把双刀的铁鞘当作枕头,才一躺下,便闭上了眼,紧接着就发出细微的鼾声。她这样一睡,杨丽芳就更不敢睡了。 虽然这时正当夏夜,可是风吹来却很寒冷。室中的蚊虫极多,在人的脸上飞绕着。地下放着一只黑砂碗,碗里有一点油,油里浸着个纸捻,突突地发着黯淡的光焰。有无数的绿色飞虫,都围着那点光焰乱绕,有多一半是堕在灯里烧死了。 忽听见窗外咚的一声,杨丽芳一惊,赶紧立起身来,手摸着枪杆。 却听窗外又是咚咚的一连几下,原来是马用蹄子敲地,接着又听见马嘶起来,远处的狗也乱叫。杨丽芳越发不能睡了,只得坐了起来。想起北京的家庭,想起丈夫文雄,她心中很难受,急盼着快些把费伯绅杀死,把仇报了好回家去;此后自己一定永远是欢喜、高兴的,做个本分的贤良的媳妇,做个温柔的妻子。 她坐着想了一会儿,外面便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也不知史胖子回来了没有?那梁二……难道这家里就是他一个人吗?更鼓也听不见敲了,这也很可疑。后墙缝子外风还不住地吹,星光也不住地向屋里眨眼,地下灯碗里的油已垂干,光小如豆。忽然见俞秀莲坐起身来,倒把她吓了一大跳。俞秀莲却还像是很疲倦,慢慢站起身来,说:“把那盏灯吹灭了吧! 干吗叫它招蚊子呢?你看蚊子有多少?叮得我都睡不着觉!”她睡眼蒙眬的,说话都像是没有力气。 杨丽芳答应了一声,下了炕,走过去蹲下身,才要将灯吹灭;蓦然见俞秀莲只用一只手就抄起了自己的那杆花枪,向后墙缝子扎去。扎得真是准确,枪如恶蟒一般钻过墙缝到了外面,就听外面有人号叫:“哎哟!哎哟!痛死我了!”杨丽芳疾忙站起身,精神紧张,俞秀莲却急急地吩咐说:“快吹灭了灯!”杨丽芳赶紧用脚将灯碗踢翻,将火焰踏灭。俞秀莲就将枪自外抽回,外面咕咚的一声,像是一个人倒下了。 俞秀莲将枪递给了杨丽芳,她自己锵然抽出了双刀,两个人都在屋中静静地站着。这时就听史胖子在窗外急急地向屋里说:“来的人很不少,几十个,都是山上来的,已把村子围上了。快出来骑上马走吧!是那小子给送的信。高大个儿的乡约也是贼党,快快快!”他说话时都有些气喘。 俞秀莲在前出屋,杨丽芳提枪跟了出来。史胖子很着急地就要开门,要一同骑马杀出村去,俞秀莲却说:“不行!现在骑马闯出去,一定要中他们的计,他们必然埋伏着绊马索!” 史胖子说:“那他们扔进火种,把这草垛子烧着了可怎么好?” 俞秀莲说:“不要紧!”她令史胖子、杨丽芳仔细防备,独自隐身在柴扉之后。 过了一会儿,就听外面有嚓嚓的脚步声和私语声。俞秀莲等到外面的人快到了临近,蓦然将柴扉一推,跳到门外,双刀左右一分,立时就有两人惨叫着倒地;其余四五个人一齐抡刀向她进逼,她的双刀如凤翅疾展,三四下就又伤倒了两人。此时有两个贼人已跳进了短墙里,一个被史胖子一脚踢翻,一个被杨丽芳一枪扎死。杨丽芳这时也精神奋发,她想着费伯绅一定就是在这些贼人之中,她忿不由己,就一手牵马,一手提枪,闯出了柴扉。 此时贼人进村来的愈多,俞秀莲一人敌住了十几个,那些贼人被她的双刀杀得东歪西倒,狼哭鬼叫。贼人并有举着火把的,都向后退去;火光之中的俞秀莲直似个勇武的女神,而前赴后继的一些贼人,只像是一群小鬼,有人高喊,有人吹哨。杨丽芳也挺枪刺倒了两个贼人,忽觉身后一阵风响,她疾忙回身横枪架住了一口刀;握刀的人却是一个女贼,骑在一匹马上,恶狠狠地向她说:“你不是要找费伯绅吗?随我走!”说着点手拨马往村外跑去。杨丽芳说:“谁怕你!”也赶紧上马,一边挥枪扎人开路,一边往村外去赶。俞秀莲跟史胖子每人都敌住了十几个贼人,正在那里酣斗,也顾不得来拦她,杨丽芳就冲马出了村。 不料道旁早藏着贼人,早埋伏着绊马的绳索;她的马一来,绳索忽然抖起,马高跳起来,她的身子便摔了下来,马却向前跑去了。但她的身躯伶便,疾忙挺身站起。两边藏着的三个贼人,一齐扑了过来,她一回枪就刺倒了一个人。她疾忙去追马,那两个贼人在她的身后紧追;她跑了十几步又转身抖枪而战,五六个回合,又扎伤了一个贼人。 两个贼人是一个负伤一个丧胆,就齐都转身而逃。杨丽芳也不去追赶,只管跑着去追她的马。又跑了几十步,听得前面远远之处,顺着风声,又有妇人的尖锐喊声,道:“德家的小娘儿们!你有胆子跟我来!费伯绅诸葛高就在这里了!”接着是骂了一大篇极难听的话,杨丽芳气得又往前去追赶。 又走了不远路,才见刚才惊走了的那匹马,由对面跑回来了,几乎将她撞着,她赶紧一横枪。这匹马平日原是杨健堂骑的,极为矫健驯良,见枪一拦,它当时就站住了;杨丽芳遂认镫上马,控制住了辔头,拨转过来。 这时又听前面传来那妇人的呼喊之声,仿佛她又回到临近了,依旧是叫着:“德家的小娘儿们!有胆子追我来呀?费伯绅在前面等着你呢!”杨丽芳本来是有些犹豫,但是又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还是平时居闺房灯畔,她丈夫文雄为她讲的班超的故事里面的两句话。她就振起了勇气,又催马紧追。 这匹马逢桥过桥,逢水过水,似乎毫不费她的力;但是前面的那妇人,却永远离她有一箭之远,永远叫她追赶不上。此时已离开那个村子很远了,杨丽芳成了孤身一人,地下的路又极为迂回;前面的女魔王何剑娥若不喊出声儿来激她、骂她,她简直不能晓得何剑娥是在哪里,因此不免生了一些戒心,便一手提枪,一手勒缰,缓缓地向前去走。 不觉着天色就渐渐发明了,从浅灰的天色中已看到了两旁的田禾,对面是烟云叆叇的高山,女魔王已然不见了;地下被露水浸湿的泥土上,留有一行蹄迹,也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山风迎面吹来,十分寒冷,更看不见有一家村舍。越走路越窄,地势越高,田禾越稀,飞鸟可极多,杨丽芳就驻了马,掠掠鬓发,喘了口气。此时就听耳边又有人喊叫说:“德家的小娘儿们!有胆子的来呀!姓费的就在这儿啦!你不是要报仇吗?”声音极为尖锐,发自于高处,并有山谷的回音。 杨丽芳顺着声音,向左边的山上抬头定睛去看,只见那一条窄小的山路上站着一个人,模样虽看不清,可是能猜出就是那妇人,大概就是女魔王何剑娥;她手里摇着一条白手巾,正向她招逗。杨丽芳大怒,一催马,蹄声如急雨,少时就来到了山脚之下。她挺枪向上叫道:“你滚下来!” 上面的人往下跑了几步,却又止住,傲笑着说:“你来!上山来吧!我不杀你!我给你找一个女婿,准保比德家的那儿子好得多。”杨丽芳啐了一口,催马顺山路走上去,那女魔王却横刀站住不动。杨丽芳来到距她二十步之远,就偏身下马,挺枪上前,女魔王却摇摆着白手巾说:“先别动手!”又笑了笑,说:“干吗那么凶呀?我要打算要你的命,早就用暗器打你了。我倒是很爱你的!我知道你是单刀杨小太岁的妹妹,说来你也是江湖人,为什么你愿意在德家当那受气包儿的儿媳妇呢?我看着你太冤!不如咱们俩拜干姐妹,你跟着我走,到处准保有吃有穿有戴的,还有男人……” 才说到这里,突然杨丽芳一枪刺来。她疾忙用刀拨开,说:“哎哟!难道这么好的便宜事你还不要吗?”她还一半玩笑地以刀虚为招架了二三下;但杨丽芳的枪却势如毒蛇,直向她来扎。她狠狠地回迎了几下,自觉吃亏兵器太短,几乎被杨丽芳一枪刺中了肋窝。她急了,挥刀骂道:“骚丫头,小贱娘儿们!” 杨丽芳虽然生气,但并不还口骂,只沉稳镇定地手腕拧劲儿,使枪杆弹动,枪头点动;这叫作“凤点头”,专取对方的手腕。何剑娥立时眼睛就花了,虚迎一刀,回身向山上就跑。杨丽芳紧追上去,枪往上挑;何剑娥吓得哎呀一声,疾忙低头翻臂,一镖打来;杨丽芳赶忙缩身,镖从身边飞过去,触落在山石上,她不得不退后一步,暂时停止向前。 何剑娥就趁势惊慌着跑上了山,到了山顶上,她却一镖接连着一镖打来。杨丽芳伏踞在一边,枪抖成“梨花摆头”之式,护住了身;上面飞来的五支镖,两镖被枪拨落,三支是全都打空。何剑娥忽然又跑走了,杨丽芳已然看不见她了,就又停了些时。看见山上已没有动静,嫣红的太阳已然冉冉升了起来,杨丽芳又略歇了一会儿,就往下走,牵住了马再往上走,同时仰着头,时时提防上面的暗器,但幸而没有,她就牵马上了山。 走上去一看,上面是一道很平广的山岭,树木也很稀。向下看去,下面是一片田禾,被太阳照成金色,如滚动着万顷金波的大海。她迎着阳光骑上马,顺着山岭去走。才走过了一重山岭,迎头又看见了何剑娥,何剑娥见了她回身就跑。杨丽芳赶紧又追,但是她很惊疑,特别的小心;同时见这道山岭又往上去了,路也没有刚才那么宽那么平了。登上了这第二重的山顶,转过去却是一片平谷,忽然有一群山鸟全都惊飞起来,杨丽芳就一惊,马骑得更缓了。来到平谷上,见四面无人,何剑娥也不知往哪里去了。 正在惊疑,突然听得一声呼哨,杨丽芳疾忙退马,却见何剑娥又在前面高处出现,举臂高摇着白手巾。就见从她脚下一股山夹道里,跑出来十几个人,都是短打扮,有的还光着膀子,多一半使刀,少一半拿枪,气势汹汹,一齐奔了过来,齐声威吓道:“快下马来!乖乖的,听话吧!”上面的何剑娥在山石上欢跃,说:“小媳妇儿!你还不扔下你的枪吗?” 杨丽芳大怒,疾忙下马挺枪向前。迎面就有三个人一齐使枪向她来刺,但他们全都是胡扎乱戳,哪里懂得枪法?杨丽芳虽然力弱,但是步骤不乱,运用她的巧妙的枪法,封扎沉绞,一着紧似一着,不到十合就刺伤了两个人。于是其余的人都慌了,何剑娥便从高处跑了下来,大声叫嚷着,说:“别怕!别怕!你们还他妈的是占山为王的好汉吗?还怕一个娘儿们?”她指挥着,众人又一齐拥上。 但杨丽芳的枪法更加精熟,枪尖乱点,白缨飘舞,映着阳光十分好看。虽然左右全是刀枪乱上,势极危迫,但她的枪抖起来紧护住了身,谁也不能够近前。枪本来是“兵器中之贼”,尤其杨丽芳所使的是真正杨家的正宗梨花枪法,所以钩、拦、绷、绞,抖动如飞。女魔王何剑娥也舞刀上前,但十余个人也都敌不过杨丽芳。 又战了二十余合之后,杨丽芳的力气也就有些接不上了,但仍然紧咬牙关,奋勇挥枪。不料这时那山夹道中又有许多贼人跑来,一个跟着一个,手中全都提着锋利的兵器。何剑娥就又大喊道:“快来吧!快来些帮手,快把这个小泼妇捉住!”杨丽芳未免吃惊,因为对方的人多,兵器又多,她的枪眼看着就要护不住自身了,急得她几乎要哭了出来。 可是跑来的这二十多个喽啰,齐都彼此用黑话招呼;他们说的话杨丽芳虽然听不懂,但是却可以看见他们都是满身流汗,气喘吁吁的,有的头上流着血,像是被人逼迫得跑来的样子,只听明白他们说了一句“俞秀莲”。 何剑娥紫涨了脸,脸上的红痣也突起来,跟被枪扎伤了一个血窟窿似的,嗓子也劈了,扯开了大嚷大骂道:“你们这一群胆怯无能的小子,白占了恶牛山多少年!焦大虎那忘八东西也跑了吗?快来帮忙!连个小娘儿们都捉不住,你们还……”她骂的话极为难听。 杨丽芳一听俞秀莲已到山上来了,她就又振起了勇气,力量也仿佛增加了十倍,枪抖得更疾更快;并且除了紧紧护身,还抽空就刺,一杆枪在许多兵刃之中,如银龙与一群小鱼、大鱼争斗,就又扎伤了三个。其余的人都似为俞秀莲之名所震,只管往西边的岭下拼命地去逃,哪里还有心来围战杨丽芳! 一霎时,贼人就逃了十分之九,这里只剩下三个人与杨丽芳对敌,其中就有何剑娥。何剑娥这时却拼起命来,一刀紧似一刀;杨丽芳挽动了枪花,身子向后退了两步。在这时,山夹道中就来了一个手持朴刀的赤背大汉,杨丽芳一看是孙正礼,就大声嚷嚷说:“孙大叔!快来帮助我!”见五爪鹰孙正礼舞刀过来,何剑娥就曳刀跑了。孙正礼两三刀就将两个贼人全都砍倒在地,何剑娥却已往山上爬去,杨丽芳就喊说:“孙大叔!别放她逃走了!”孙正礼提刀向上又追。 这时只见俞秀莲手提双刀已自山头出现。何剑娥已无路可去,急得她大叫一声,将身向下一跳,跌倒了,身子顺着山坡滚了下去。俞秀莲持双刀向下去追,只见何剑娥已将刀撒了手,双手抱住头,往下滚得更快。此时山下就有五六匹马,马上都是想要逃命的贼人,就见一匹马迎上了山坡,截住了何剑娥,把她抱上马去,拨马下山,又往西飞驰而去。 俞秀莲看见那六个骑马的人之中,有本山的寨主焦大虎,还有一个花白胡子的瘦老人,她就舞刀回首招点,喊道:“快来!看!那就是费伯绅!”口中喊出来,她人已然追了下去。前面的六匹马七个人却不顾背后,只管向西飞跑。此时孙正礼已跑下山坡来了,提刀帮助俞秀莲去追;但他们虽跑得快,却都在步下,如何能追得上前面的马? 山上的杨丽芳已将她那匹马牵来,可是这山坡本来没有人工凿成的道路,显得十分陡,杨丽芳手中又有一杆枪,此时倒成了她的累赘物了。 她牵着马往下来,看那样子十分危险,若是一个不谨慎,失了足,连人带马就得滚下山来;纵然不死,也得成个残废。俞秀莲大惊,叫孙正礼先往西去追,她回身跑来救杨丽芳,并高声喊道:“牵马站住吧!别往下来啦! 等我上去接你!”她遂就将双刀放在一块大青石的后面,往上去爬。很快地来到了杨丽芳临近,将马接了过去,嘱咐说:“你慢慢的,小心一些!拿枪杆拄着地慢慢往下走!” 杨丽芳说:“俞姑姑放心!我很谨慎,我不能够跌下去。”俞秀莲说:“那么我先骑着马下去了?”杨丽芳说:“俞姑姑骑着马先追费伯绅去吧! 不用管我啦!”俞秀莲说:“不管你也行,你可下去就在这儿等着,不要往远去。我们追上费伯绅,替你将仇报了,我们就回来找你,你可千万不要离开这儿!”杨丽芳点头答应。 俞秀莲在这山坡上她就跨上了马,挽住了丝缰;马本来很好,她的骑术又精,所以三跳两跳地就下了山坡。她下马拾起刀来,又骑上去,举着一只手又向正往下走的杨丽芳高声嘱咐了一声,见杨丽芳在上面点头,俞秀莲就催马向西追去了。 杨丽芳很艰难地走了下来。她本来不甘心,即使用步走着也要持枪追去,可是气力已然不胜了。她就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手拄着枪,看面前无边的田禾,天空阳光云影之下,只有几只老鸦在那里飞翔,四边却看不见人,此地荒凉之极;回首往山上去看,山并不高,但上面却无一人,贼人大概都已逃尽了。 她歇了一会儿,又要走,却听山上有人喊叫说:“下面是杨小姑娘吗?”杨丽芳惊了一下,疾忙站起身来,回头向上边一看,见是史胖子骑着一匹马,还拉着两匹马。她就急急地点手说:“史大叔,快下来!快下来!快给我一匹马!费伯绅往西跑下去了,俞姑姑、孙大叔都已追下去了! 快给我马,我也去追!” 史胖子就将一匹马撒了手,冲着马屁股上一拳击去,这匹马就连蹿带跳地下了山坡。杨丽芳疾忙向旁一闪,马已到了平地上,被她拦下,揪住;同时山上又拋下一根皮鞭,她也拾起来。她喜欢极了,就赶紧上马,向西飞驰而去。这匹马又是俞秀莲骑的那匹,跑起来也非常之快,霎时间就跑出了很远。 史胖子骑着一匹,拉着一匹,从身后追了来,一边跟着走,一边说:“昨夜我们在狗儿堡跟贼人打仗,后来就找不着你了,我们真是着急,还以为你是被贼人抢了去了!孙正礼可又找到我们了,他听了气得扔了马,脱了衣裳拿着刀,就爬上山来了。俞姑娘也把马交给我,叫我看着,她也上山找你去啦。让我在那村子里给他们看马,我哪能受得了? “昨天咱们住的那个地方,原来那梁二就是个贼!那村子里好人很少。那乡约叫傻大个,其实他才不傻,他那个儿子更是个小坏包儿;昨晚上他把咱们带到那梁二的家里去,就叫那小坏包儿到山上勾人,幸亏咱们有防备,不然都得完啦!山上的贼人倒不多,连村里的一共才五十多个。 为首的叫焦大虎,那家伙跟女魔王许有点交情,所以女魔王才把费伯绅跟贺颂带到这儿来。 “等来到了,大概是费伯绅那小子突然又生了歹心,觉得贺颂是他们的累赘,再说贺颂的身边又有财可图,所以他就翻了几十年的老交情跟面子,唆使女魔王、焦大虎那帮人,把老贺给伤了、劫了。这也是狼吃狼,冷不防!老贺完了,老费可乐啦!幸亏咱们及时就赶来了,不然,要迟半个月再来,这山上真许就扯起‘替天行道’的杏黄旗来了,焦大虎还不是大王爷?费伯绅还不是军师?女魔王到那时还能了得?” 杨丽芳一边催马急急地走,一边气喘着说:“女魔王真狡猾!她把我诓到山上来,叫来许多贼人把我围困住;幸亏我这杆枪还敌得过他们,孙大叔、俞姑娘又赶了去帮我,不然……” 史胖子说:“这全是那费伯绅定下的诡计!咱们这里都有谁,谁的本事怎么样,他早已打听得清清楚楚的了。那家伙,好难斗!可是又不作脸,山上的这些小毛贼太软蛋包,没有一个强悍有胆量的。所以,刚才我在狗儿堡里待不住,要上山来帮帮忙,可是我上山一看,一个也没有啦! “我牵着马走了六七个山头,才在一个山窟窿里找着两个小毛贼。我也没伤他们,就听他们说,俞秀莲上山来了,还有个光脊背的大汉,把人连杀带砍带逃命的都赶光了;那个诸葛高跟女魔王,连寨主焦大虎都一齐跑了。我先是笑这伙人太泄气,我早先占山为王时也没这样泄气过;可是我又想,也许是那诸葛高自知此山难守,故意把咱们诱往别处入他的陷阱?我看咱们追是一定要追了,可是也得小心一点!” 史胖子一边骑马跑着,一边说话,手里还牵着一匹,不觉间他就落在后边了;报仇心急的杨丽芳早驰马奔往前面去了,而且越离越远。史胖子索性话也不说了,也跟不上了,他只在后大声喊说:“可小心点!” 杨丽芳不顾一切地驰马向前,马顺着山边的弯曲道路,似飞一般的跑。少时赶上了孙正礼,孙正礼正持刀站在道旁发怔,头上脊背上全是汗水,他就气哼哼地说:“没有马,他娘的追不上!” 杨丽芳赶紧说:“史大叔牵着马在后边了,孙大叔快去要来马,再帮我去追!”说时,她的马并不停,就从孙正礼的身旁掠过,依旧往西去走。 忽然来到了一个所在,只见这里是一个叉子形的路口,往东南的一条路稍宽,稍为平坦,但禾黍萧萧,路上无人;往北却是一条很窄的路,远处有青山,近处且有树木跟庐舍。杨丽芳来此驻了马,就不禁徘徊,心里想:我往哪边走才对呢?只好先到庐舍去打听打听了。于是她催马进了北边的路,走不多时就来到庐舍之前。 这里有十几株高低不齐的槐柳树,里面是小庐五椽,都被绿荫遮覆着。土垣里还有竹篱,竹篱之内种着蔬菜;土垣之外却有自山上泻下来的一股流水,在石头上缓缓地流着,其宽不到二尺,马一跳便跳过去了。水聚到南首林里成了一个池子,芦苇生在池边,柳丝垂到水里;有几只雪白的鸭子在那边游着,呷呷地叫着,树上也是蝉声鸟语。 杨丽芳想不到这里竟有如此清静的地方,这竟像是个隐士栖住之所。她下了马,仔细低头去看,见地下有几行蹄迹,是一直往北边的山里去了。走到柴扉前一推,没有推开,她又叫了两声:“有人没有?快来开门,我要打听一点事!”里边只有细碎的鸟语,却没有人应声。杨丽芳就登着马镫攀上了短墙头,才要跳进去,就见那三间较大的草庐里竹帘一动,走出来一个妇人,喊着说:“别上墙呀!墙可禁不住,你是做什么的啊?” 杨丽芳一看,这妇人年纪不过三十岁,黑黑的脸上擦着许多脂粉,重眉毛,梳着光亮的云髻。她穿着绿绸子上身,大红布的裤子,脚极小,手上还有金箍子,看着不像久在这山野荒村中住的人。杨丽芳就说:“我跟你打听一件事,刚才你看见有几匹马从这门前走过去了没有?” 妇人说:“我这半天都没出屋子,哪看见有什么马了?我倒是听见一阵马蹄响,好像是往北去了。” 杨丽芳问说:“往北是什么地方?” 妇人说:“往北是山。” 杨丽芳又问:“那边有住人家的吗?” 妇人摇头,笑了笑说:“那我可不知道!你别瞧我在这儿住了十多年了,可是山上我一回也没有去过。”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