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黑山朝阳(一)-《钢铁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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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想起自家儿子近日反常的举动,朴海珍忽的心头一沉,这小子敢写这种骂人文章,该不会真有胆上地表,该不会真做他妈的自由人了吧?
大黑山防护所不能说很局气,但肯定说不上很宽敞,毕竟这地方建造初衷不是让人舒舒坦坦跑42.195公里马拉松用的,而是叫人在核冬天里安稳活到下个世纪。一般来说,修房子的人都不会住在他们修的房子里,刚住进新房的人都是欢喜与庆幸,哪里会发表什么异议?
不过……即便是块无知无觉的石头,墩一个地方九十多年,也得边边儿长草,老皮吹到风化。像朴海珍这样快五十的中年妇女,生活轨迹早已墩地有了辙印,年轻时的无趣就化作了岁月的沉淀。但,总有人年轻着,黑山的年轻人们素来不喜欢阴冷的蚯蚓农场,也无爱水基农业的艳光,再不解情调的呆比也不可能把约会地点放在仓库,而寥寥几个公园广场,哪怕有幸找着了静谧,六点后便要被朴海珍这样的交谊舞女士所打破。
好在年轻的热血骚动只会持续短短几个月而已,公民结业考试后紧接公民年度大会,届时防护所管理委员会便会宣布分配工作,剥夺这群精力过剩的十八岁崽子们白吃蘑菇饭的权利,从今往后,要为防护所贡献出该有的力气,才有资格吃饭。一旦要操心挣饭,许多事情便会消失,而这座老防护所的事情永不会消失,譬如维修,譬如挖坑,实在不行还可以扔去地表挖坟。
于是很多聪明的年轻人发现,当他们的处境介于吃白饭与挣饭吃之间时,是无往不利的,所以有些自以为是的人便会故意搞点名堂,以期在将来某一天,在争抢广场舞位置失利后,可以安慰受伤的心,逢人可说爷的当年勇。
……
朴海珍自然是想不起自己十八岁时的风中飞扬黑长直,但此时,她非常肯定,她如今十八岁的儿子放飞了自我。
作为娃他妈,朴海珍养了崽十八年,极明白这小王八蛋的做事风格,这张写满了嘲讽的作文纸会令系主任无比愤怒,会令学业委员会认为受到了公然挑衅,会令作文纸的主人被扔去扫公厕。那么,此人提笔写下最后一个句号时,要么准备迎接愤怒,要么……逃离愤怒。
“哦~是这样,我差点忘了……”朴海珍阴着脸说道。她蓦然想到另一种可能性,想到便令她的脸色阴地仿佛要下雨,而防护所只有水汽郁积穹顶到一定程度,打了降雨弹,才会下雨。而她心情上次这么差,也要追溯到上一次下雨了。
“他最近人不舒服,数学考差了心里难过,我叫他回家休息休息。”朴海珍顺口把谎圆了下去,这倒是真的,有教文史的妈,儿子的文科成绩必然不会差,但有可能偏科,一旦理科不够优秀,就不会分到去做勘测队员,而她儿子的梦想职业恰恰是天杀的勘测队员。
唐主任闻言面色稍霁,顿感心理教育的重要性,连内定要留校任教的好苗子都因为结业考试而紧张到如此神经错乱的程度,其他人可想而知。于是这么一想,那篇作文上的满纸荒唐言竟是学数学伤了神的缘故?
“原来是这样,那可得好好做做心理工作,临考试了,紧张没得办法,咱教了学生,也得教好自家孩子。”唐主任瞬间化作心有戚戚的好同事,表示孩子的心理健康比什么都重要,安慰关怀之际,自然没在意朴海珍把那张作文纸夹到教案里去。
班里聒噪了起来,朴海珍扭头暴吼道:“吵吵什么!闭嘴!”,这一吼竟是吓住了唐主任,叫他也跟着闭了嘴。
这正是朴海珍要的效果,上前一步握住了唐主任手,完全不顾自个袖子满是粉笔灰,诚恳说道:“老唐啊,今儿的事,咱俩知道就好,孩子总有难过的时候。”
唐主任爽快地点点头,摆手道:“我像他这么大,一毕业,嘿,举牌子坐校门口儿,你跟我一届的,水都是你送的,到头来还能咋的,照样教了半辈子书,哪叫个事儿呦。”
……
是不是个事儿,得取决什么时候干了何等样的事。朴海珍纵然一时半会想不起自己十八岁的模样,看看当年照片总归能想起来,还能顺便想起当年发生了何等样的事。
一毕业就有事业,这很好,但如果是一毕业就看到老死,这不好。朴海珍那时十八岁,刚毕业,分去做了教师,脸上光彩,她觉得很好。但更多人分去做了基础维修工,整日价与甲醛、机油、黑暗为伍,这当然不会觉得好。于是开始有人抗议这变态的职业分配,不过一年到头毕业分配的才几十个,再闹腾又能怎么滴?无非是顶着块牌子嚷嚷了事,例如年轻时的唐主任,而上班经过的年轻朴海珍见他如此辛苦,便顺路打壶开水放着罢了。
打了铃,下课。朴海珍腋下夹着黑皮包,无视了众多与她打招呼的学生,她走过了校门口,无视了门口年年刷漆年年掉漆的标牌,她头顶掉了不少碎屑,那是照明系统夜间变幻时震落的。她走到公用电话亭,无视了周遭无数个与她一样夹着包、一头灰的人们。
待挂断电话,告诉了防护所另一头加班加点维修反应炉的丈夫,她和儿子会晚点回家,饿了就与小女儿先吃饭,以及托人帮忙占住广场舞位。朴海珍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走去,整洁而没有路灯的街道,两边是纯一个模子扣出来的灰色五层楼。
钟声敲响,她抬起头,是西钟楼打响了七点整报时,街拐角便是钟楼,钟楼下半层就是街道图书室,这会儿既没有人进,也没有人出,因为这会儿家家户户都在吃晚饭。
朴海珍走到街拐角,借着穹顶灯光,她同时看到了拐角反光镜中的自己,和反光镜旁的一个少年。
那个少年的额发在昼与夜交替才产生的风中向后摆去,双肩书包的背带勒住他并不结实的身躯也向后微微倒去,他怀里抱着套像青砖一样的书,正错愕地望向这边。
朴海珍转过头,钟楼敲地震耳欲聋,她看着立在钟楼阴影里的儿子,看着正年轻的少年,这个四十八岁的中年妇女的泪水,刹那间,夺眶而出。
大黑山防护所只有一所学校,分成两个学部,幼年与少年,每个公民自十二岁起,便转入隔壁的少年学部,从此每天伴着西钟楼晨七时的报时七声响,开始学习如何进一步理解星空,与认识大地。
星空便是头顶那片化作废墟的旧世界,大地就是脚下历久弥新的防护所。旧世界让人懂得存在的意义,防护所逼人掌握存在的技能,这也是为什么文史课一般都比技修课地位更高的原因,因为……需要某种指引,才会把人从一天拧一颗螺丝,变成一天都在拧螺丝。
而承担了赋予人们拧螺丝动力源泉重任的人们,地位往往都很高,旧时代尊称为“园艺师”,有无数诗人骚客不吝溢美之词,现世纪的黑山人……才华都比较有限,纸张也很有限,所以黑山人的做法便比较实在,即是把公认的德高望重者、为公民服务多年者,选做管理委员,期待他们继续以岁月核实了的智慧,在这个小防护所走到岔路口时,引领向光明的那条路。
……
虽然朴海珍今年才四十八岁,刚过管理委员最低选举年龄四十五岁才三年多,但她已当选了委员三年多。她执教三十年,三十年中,她不苟言笑的纸板箱脸成了所有黑山人共同的记忆,不要令朴老师生气,否则会吃教鞭,这是她的学生共同的认知,不要令朴老师笑,因为她极度愤怒时才会笑。
暂且没有人见过朴老师哭的模样,也没有人想见识这个模样,与随之而来的威力。
今天可算有人见到了。
……
朴海珍见儿子呆立风中的愚蠢模样,不知为何升起的某种伤怀感顿时消失地无影无踪,她深呼吸了一口气,黑皮包里翻出手绢轻拭过眼角,手颤抖着,最终没有拿出包里的教鞭。
按理来说,女士皮包放不下一根正常的教鞭,但是朴海珍有两个孩子需要指导作业,小孩子皮,偶尔需要混合双打,于是朴海珍便专门让丈夫沈玉德做了支折叠教鞭,学校家庭两不误。
“沈穗,过来。”朴海珍说话间有些沙哑,毕竟上了岁数,动了情绪会让喉头不舒服。
被母亲大人直呼姓名大抵都不是好事。抱着书的少年很明显地动了动喉头,沉默了相当久的时间,直到撇开的额发落下遮住了脑门,他才慢慢地走向了朴海珍,低着头,下巴快要垂到了书上。他比他妈高了一个头,低着头正好看清了朴海珍的脸,但谁居高临下谁,根本不必多说。
“今天为什么没来上课?”朴海珍说道。
“看书。”沈穗回道。
“看的什么闲书?”
“妈,我没看闲书。”沈穗辩解道。
“看的什么书?!”朴海珍努力抑制着胸腔里的火焰。晚七点钟,模拟日光黯了许多,街道旁临窗吃饭的五层小楼住户,稍一探头,就能看到这对母子。
沈穗怀抱着的书极沉,他有些顶不住,垂手用膝盖架了架,说道:“正经书。”
借着黯光,朴海珍扫了眼这套书,青黑色封皮,书脊印着《误差理论与测量平差基础》,这是勘测队必然要学习实践的教材,但并不是结业考试复习用书。
“算了。”朴海珍心头暴躁消退了点,叹了口气,揪着沈穗的耳朵,恨恨说道:“在街上我给你面子,不收拾你。”当街教训儿子合情合理,但终归很不好看,特别是人人都知朴老师的儿子素来很乖很争气。
“跟我回家!回家了我再和你算账!”
……
朴海珍家离学校不远,但等到母子二人坐到饭桌上,时钟过了八点。对于很守作息的黑山人来说,八点不是饭点,属于听广播的点。
广播声被拦在了门外,上不了饭桌。而饭桌上摆着三菜一汤:蘑菇腊肉煲、清炒黄瓜、醋溜土豆丝、白菇汤。饭桌旁坐着四个人,其中三个人闭口不言,偶尔漏进的广播声完全淹没在朴海珍滔滔不绝的训斥声中。
自然没人动筷子,三个人在盯着沈穗。以那双比较小的杏眼中的眼神最为不善,沈穗他妹,沈舲,属于平白无故受了无妄之灾,被连累地晚餐在前而无从下筷。
小姑娘坐的不是很笔直,但称得上身姿挺拔,她上了一天的课,很饿,想吃饭,不过没得吃,很累,想趴桌子上打盹,不过她敢这么做,朴海珍的火力就会转移,于是她只能撑着,做唯一不会被骂的事,恶狠狠地,盯着她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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