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坎坷记愁-《浮生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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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芸说:“我也是一直在筹划啊。你的姐夫范惠来不是在靖江的盐业公司当会计么?夫君可曾记得,十年前他曾向你借过十两银子,当时我们钱数不够,我还典当了一只钗,好不容易凑够了数给他,夫君还想得起来吗?”

    我想了半天道:“还真想不起来了。”

    芸说:“听说靖江离此不远,夫君何不去走一趟?”

    想想再也没有其他办法,我便采纳了芸的建议。

    彼时天气和暖,穿一件织绒袍,外罩一件哔叽短褂,仍觉得燥热难当。我动身去靖江的这一天是嘉庆六年(1801年)正月十六。当天夜里宿在锡山的一家旅馆,租了床被子便睡下了。第二天晨起后,乘船去往江阴。一路上江风扑面,继之而起是微雨淅沥,船到江阴码头时已是深夜。春寒料峭,夜晚更是冷得彻骨,加上我衣服穿得单薄,冷得实在受不了,只好买酒御寒,身上仅有的一点银两,竟为此全付了酒资。可是接下来还要渡江,囊空如洗,如何得过?我在焦急忧虑中,整晚都在不停地踌躇盘算,最终咬了咬牙,决计典当自己的衬衣,换钱渡江。

    十九日,北风更烈,大雪又至,凛冽的北风夹杂着雪花,雪借风势,漫天狂舞。我不禁惨然落泪,想到典当衬衣换来的那几文小钱,狠狠心准备再拿出来买酒御寒,可一想到住宿和渡江船费,便不敢造次。

    正在满心凄苦、冷得直打哆嗦时,忽见一位脚穿草鞋头戴毡笠的老翁,背着个黄布包走进店来。见到我的那一刻,他不停地上下打量我,似乎与我相识。我忽然认出他来,便问:“老人家可是泰州人,姓曹?”

    此时老翁也认出了我,欣喜地答道:“是啊是啊。如果不是沈公当年仗义执言,我这一把老骨头恐怕早就填了沟壑了!现在我家小女平安无恙,常常念叨沈公的恩德,不想今天竟在此相逢。沈公为何在此逗留啊?”

    说起这位老翁,是我当年在泰州幕府从业时相识的。这位姓曹的老人有一个女儿,颇有些姿色,本已许了夫婿,不巧的是,一个有权势的恶霸之徒看中了他女儿,使了计谋向老翁放高利贷,老翁无钱偿还,恶霸便要他女儿去抵债,老翁不从,双方就将官司打到了公堂。我非常同情老翁的遭遇,便费了些周折从中调停,最终让老翁的女儿仍归了之前许配的夫婿。老翁感激涕零,自愿投身公门当差,又在我面前磕头答谢,自此便熟识了。

    彼时,我将去靖江投亲、遇雪滞留的经过告诉了他。曹翁说:“估计明天就会天晴了,到时,我顺路送你。”接着,又去买酒买菜,热情地款待我。

    二十日晨钟刚响,便听见江口有人呼唤渡江的声音,我一下惊慌起来,飞快地起床,又催曹翁赶快准备渡江。曹翁却不慌不忙,他成竹在胸地说:“不急,吃饱了肚子再上船不迟。”于是,他替我付了食宿费用后,便拉我出去喝酒。我连日逗留,彼时只急着早点赶渡,哪里有胃口吃喝?曹翁一番盛情,我却食不下咽,只勉强吃了两个麻饼而已。及至登舟后,方觉得江风如箭,刺骨严寒,直冷得我四肢打战。正疑惑为何久不开船,曹翁道:“听说有个江阴人在靖江上吊自杀了,他的妻子刚好雇了这条船去处理,必是要等她来了才能渡江的。”因吃得少,我只能饿着肚子忍着饥寒直等到午时,渡船才开始解缆渡江。到靖江时,已是暮色四合,炊烟袅袅了。

    登岸后,曹翁说:“靖江有两处公堂,你要去拜访的,是城内的还是城外的?”

    我又冷又饿,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回道:“我也不知到底是城内还是城外啊。”

    曹翁说:“既然如此,那我们姑且找一家旅店先住下,明日再去寻访吧。”

    进了旅店,因脚上的鞋袜已尽被淤泥湿透,便找店家要来火盆烘烤。胡乱吃了些东西填饱了肚子,方觉得疲惫至极,便倒头睡下了。早晨起来,见袜子已被烧去了一半。曹翁又替我垫付了住宿和伙食费用。

    出了旅馆后,几经寻访,终于在位于城中的公堂找到了姐夫范惠来。彼时惠来尚未起床,听说我来了,披衣而出,见我狼狈不堪的样子,吃惊地问:“啊呀小舅子,你怎么狼狈成这副模样?”

    我急忙说道:“先别问,有银子借我二两,还给这位送我到此的老人家。”

    姐夫立刻拿来两圆番银给我,我交给曹翁作为答谢的酬劳。曹翁再三拒绝,最后在我的坚持下,只勉强拿了一圆离开了。

    曹翁去后,我将经历的遭遇和此番来意,一一向姐夫惠来叙说了一遍。他说:“按说郎舅是至亲,即使过去没有欠你的债,我也应尽我所能地帮助你才是。不巧的是,最近航海的盐船被盗,此时正在盘点查账,我无法挪用更多银两给你。不过我一定会筹措二十圆番银,先偿还过去的旧账,你看如何?”

    我原本也没抱更大的奢望,便一口应承了下来。随后逗留了两日,见天已晴暖,便返程归家。

    二十五日仍回到锡山华家。芸计算我的日程,问道:“路上遇到风雪了吗?”

    我便将一路遭遇的苦楚告诉了她。芸惨然道:“下大雪时,我以为夫君已经抵达靖江了,原来你还逗留在江口。幸亏偶遇曹翁,才绝处逢生,也算是夫君吉人自有天相啊。”

    过了几天,我们收到青君的来信,得知我儿逢森已由揖山推荐,到人家店铺里务工去了;王荩臣也向我父亲请示过,准备正月二十四日将青君接去。儿女之事,至此已粗略有了安排,但这却是一家人无可奈何的选择,骨肉离散,终究让人惨然伤痛。

    二月初,天气晴朗,风和日丽。我用从靖江得来的款项治了些简单的行装,去往邗江盐署拜访友人胡肯堂。庆幸的是,经胡肯堂的延誉推荐,我被赋税衙门招请入局,专门从事笔墨记录之事,这才总算有了安定之所。

    一直到第二年八月,芸在书信中说:“我的病已大致痊愈了,老是寄住在非亲非友之家,盟姐虽好,到底不是长久之策。我希望也能到邗江来,欣赏一番平江的景色。”我便在邗江先春门外租了两间临河的小屋,又到华家去接芸。临别时,华夫人将一名叫阿双的女奴赠给我们,交待她帮我们做些烧煮家务杂事。华夫人和芸依依不舍,与我们订下他年结为友邻的约定。

    将芸接到邗江,不觉已是十月。平山一片衰飒凄冷景象,只期待来年偕芸春游了。满指望可以在邗江与芸散心调理,让她早日复元,再慢慢筹划骨肉团圆一家重聚。然而芸到邗江还不满一月,税务衙门忽然裁剪十五个人员,我原本就是友中之友托来的门路,关系更隔了一层,自然在遣散之列。我便又成了一个没有着落的闲散人员。

    芸虽身体虚弱,却千方百计替我筹划,强作笑颜宽慰我,不曾有半点责备埋怨的意思。可是到癸亥(1803年)仲春,也许是内心忧虑的原因,芸的咯血病再次发作。我准备再去一趟靖江,向惠来姐夫求助。芸阻止道:“求亲还不如求友啊。”

    我说:“话虽如此,但朋友关系再好,就算有十二万分愿意帮忙的心,可他们都是像我这样闲散无业的,自己都顾不了,哪还有余力来帮助我们呢。”

    芸听我说得有理,转念便道:“所幸天已转暖,一路上是不会有风雪阻路的顾虑了。愿夫君速去速回,不要牵肠挂肚地想着我这个病人。若夫君身体有恙,我的罪孽可就更重了。”

    彼时我已无薪水可拿,为了让芸安心,我假装雇了头骡子一路骑行,实则是揣着烧饼干粮徒步上路的。

    我向东南方一路前行,其间两次渡过叉河,直走了八九十里路,都是荒无人烟,了无村落。一直不停地走到夜里一更时分,已是黄沙漠漠,星光闪烁,孤寂和疲惫袭来,我再也无力继续赶路了。此时,忽见前方有一个土地庙,高约五尺许,四周有短墙相围,沿短墙种植了一些松柏。我对着土地庙跪下,向土地神默默祝祷着说:“苏州沈某,投亲途中迷路于此,想借神祠住宿一晚,请土地神怜佑我!”

    祝祷完毕,我将庙前的石香炉移至一旁,将身子探进去,也只能容下一半身躯而已。我将风帽翻过来盖在脸上,上半身坐靠在庙中,膝盖以下伸出庙外,然后闭上眼睛细听周围声息,只闻微风萧萧而已。因双脚疲乏,困顿不已,不一会便沉沉睡去。醒来时,东方已白。忽听得短墙外有脚步声,我急忙起身观察,原来是当地居民早起赶集路过此地。我拦住他们问路,他们说:“向南走十里就是泰兴县城,穿过县城再向东南方走,每十里有一个土墩,过了八个土墩就到了靖江地界,余下的路就平坦好走了。”

    我返回土地庙,又将石香炉移回原位,再向土地神叩首作谢,然后依照当地人所指的方向继续往前走。

    过了泰兴,便有小车可以搭乘了。下午,我终于抵达靖江。来到靖江盐署,我向守门人递上名帖,请求面见姐夫范惠来。良久,守门人才出来对我说:“范爷有公务到常州去了。”

    我察看他的神色,似有推托之意。便反问道:“那他何时归来?”

    守门人说:“这可就不知道了。”

    我说:“哪怕一年方归,我也在这里等他回来。”

    守门人见我态度坚决,便走到我身边私下问道:“你真是范爷的亲郎舅?”

    我说:“如果不是亲郎舅,我也不会在这里等他回来了。”

    守门人说:“如此说来,你就在此等待吧。”

    过了三天,守门人来告知我,说我姐夫已经回靖江,我终于如愿以偿。这一趟,我在姐夫处共挪借了二十五两银子。

    筹到了银子,我雇了只骡子马不停蹄地赶回家中。刚进家门,却见芸惨然泪下,嘤嘤哭泣。见我归来,她焦急地哭着说:“夫君,你可知昨天中午阿双卷逃了?我已经请人四处寻找,到现在也没有找到。丢失东西倒是小事,关键是人,当初临走时她母亲是再三托付过我们的,现在如果她要逃回家去,途中有大江阻隔,已经很让人担心了,倘若她父母将她藏匿起来再来敲诈我们,可怎么办?我又有何颜面去见我的盟姐华夫人?”

    我听她哭诉完,心下虽也着急,但仍宽慰她说:“你先不要着急,你呀,是考虑得太多了。就算是匿子图诈,他也得敲诈富有的人家才是。我夫妇二人是两只肩膀扛着一张嘴,清贫至此,敲诈我们作什么呢?况且她跟随我们已有半年之久,一应吃穿用度,我们对她不薄,也从未有过半点责备,这些,邻里都是知道的。这实在是她丧尽天良,趁我们危急,便来卷逃财物。华家盟姐一定会觉得赠人不淑,她是无颜见你,怎么反倒成了你无颜见她了?现在,我们要做的是,马上报告县衙立案审查,以绝后患。”

    芸听我这一席话后,似已稍稍放下心来。然而此后常在梦中呼喊:“阿双逃了!”,或者突然叫道:“憨园为何负我?”病势又一天天沉重起来。

    我要请医生来为她诊治,芸阻止道:“我这病的起因,是弟弟出走后母亲又去世,我悲痛过度造成的,继而又因情感和激愤等原因,再加上我平时又敏感多虑,才导致病情逐渐加重。我一直想努力做一个好媳妇却又始终不能如愿,以至头晕心悸各种病症都来了,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再好的医生也束手无策,你就不要为我再浪费钱财了。回忆妾这一生,与夫君夫唱妇随二十三年,蒙夫君错爱,对我百般体恤,不因我的顽劣而有一刻嫌弃过我。人生得一知己如君,得一佳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了!有布衣之温暖,有粗茶淡饭之饱腹,一家人恩爱体贴,又能相伴畅游泉石名胜,比如在沧浪亭、萧爽楼的闲逸时光,那样的生活,可真是凡间的神仙日子啊!做神仙还得历经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和神仙相比?我们强取了这么多的快乐,已经触犯了上天的戒律,于是用情太深,便有了情魔的困扰。所以,夫君对我太多情太体贴,我这一生就必定是薄命才可平衡了罢!”

    一气说完了这些,稍作喘息,芸又呜咽说道:“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今天你我中道相别,就是永别了!今后再不能操持家务,不能亲睹我儿逢森娶妻,我心实在是不甘啊!”说完,泪落如豆,滚滚而下。

    我强忍悲痛,安慰她说:“你病中这八年,像这样恹恹欲绝已经有多次了,今天为何要说这些让人断肠的话?”

    芸说:“我这几日总梦见我父母派了小船来接我。眼睛一闭,就感觉飘飘忽忽,像在云雾中游荡一般,难道是我魂魄已经离开,只剩下一副空躯壳了么?”

    我说:“这只是神不守舍的症状罢了!只需服用一些补药,再加以静心调养,自然就会痊愈的。”

    芸又唏嘘哭道:“哪怕只有一线生机,我也不敢说这样的话来惊扰夫君,只是黄泉路近,若再不说出来,便没有再说的日子了。夫君得不到堂上父母的喜爱,以至颠沛流离,四处奔波,这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我死之后,父母的心自然可以挽回,夫君也可免除这些烦恼牵挂。父母年事已高,我死后,你便早些回家侍奉二老吧。你若无力将我的骸骨带回去,不妨暂时将我的棺材停放在此,等日后再作安排。愿夫君再续一房贤德容貌俱佳的女子,能奉养双亲,好生抚养我的孩子,妾也可瞑目了!”

    说到此,我和芸皆痛断肝肠,不禁惨然大恸,痛哭失声。

    我哭着说:“你若果真中道离我而去,我断无续弦之理,况且你我二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没有人能替代你啊!”

    芸拉着我的手还想再说,却只能断续说着“来世……来世……”二字,忽然急促地喘息起来,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只两眼大睁着看定我。我千呼万唤,她已不能作答。只见两行痛苦的泪水,自她的腮边涔涔流淌。不一会,喘息声渐弱,泪水渐渐流干了。芸竟是一灵缥缈,长逝而去了!这一天,是嘉庆八年(1803年)三月三十日。

    彼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赤手空拳,肠欲寸断。客居异乡途中,痛失一生最爱的妻,此恨绵绵,何时才能抵达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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