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浪游记快-《浮生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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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便从梯门的上方推开一扇窗,从窗口爬行出去,便是船台,也就是后船艄的顶上。台上三面都有短栏杆相护,圈成了一小片独立的天地。一轮明月,倒映水中,水面宽广,天空明澈,水与月交相与共,一幅宁静澄明的河上月夜图展现于眼前。俯视河面,那像乱叶般纵横交错浮在水上的,是酒船,如天上繁星般闪烁排列的,是酒船的灯火;更有小艇穿梭往来,笙歌弦索之声夹杂着潮水的起伏沸腾,让人心动情牵,婉转满怀。
我自言自语地说道:“‘少不入广’,指的应该就是此种情境啊!”
遗憾的是,我妻芸娘未能随我一同游历至此,我回头看那喜儿,月光下竟依稀与芸娘相似,于是我不能自已地挽着她走下船台,熄灭蜡烛,相拥着睡下了。
天快亮时,秀峰等人嘻嘻哈哈地哄然而至。我赶忙披衣下床,起身迎接,他们责怪我为何昨夜要单溜离开。我也打趣着回答:“没有别的原因,只是怕你们掀我的被子揭我的床帐呀!”随后,大家一同回到了寓所。
过了几天,我又与秀峰游海珠寺。寺庙建在水中,围墙如城墙一般,在墙四周离水面五尺多的地方,开凿了洞口,洞内设置大炮以防御海寇入侵。潮涨潮落,洞口便随着水位的起起落落而忽高忽低,恍惚间,竟连炮门也在忽高忽下似的,这种现象按照事物的常理规律来推测,是很难解释的。
十三洋行在幽兰门的西边,建筑结构与西洋画中所见颇为相似。对面的渡口名叫花地,花木甚为繁茂,在广州是一处非常有名的卖花集市。我自以为无花不识的,谁知到了此处,却只识得十分之六七。问那些花木的名称,有很多是《群芳谱》中所没有记载的,难道是方言导致名称不同的原因?
海幢寺规模极为宏大。进寺,山门内有一株高大榕树,主干有十余抱粗壮,浓荫如盖,树叶秋冬不凋。寺内的柱子、门槛、窗户和栏杆都用铁梨木打造。院内还有一株菩提树,树叶形似柿叶,将此叶放在水中浸泡去皮,剩下的叶肉筋络如蝉纱羽翼般光滑薄透,可用来裱成小册页抄写经书。
回去的途中,顺路去花艇探访喜儿,恰巧翠姑和喜儿都没有客人,于是我们便上船饮茶小坐。喝完茶我和秀峰准备离开时,她们恋恋不舍地再三挽留。我心里还是想着寮房,但邵寡妇的媳妇大姑已在上面接待酒客了,于是我试探地对邵鸨儿说:“若她俩能随我们同去寓所,倒不妨一叙。”邵鸨儿爽快地回答:“当然可以。”于是秀峰先一步回去,嘱咐仆人准备酒席菜肴。我则带着翠姑和喜儿后一步回到寓所。
到寓所后,正谈笑风生时,郡署的王懋老忽然不期而至,我们便拉他入座与我们共饮。正将酒杯端入唇边,忽听楼下人声嘈杂,像有人正要上楼来的架势。原来,房东有个侄儿是无赖之徒,不知从何处得知我们召妓,便故意吵嚷引人注意,企图敲诈我们。
秀峰抱怨说:“这都是三白一时高兴,非要将她们带回寓所。我也有责任,不该顺从了他的意思胡来。”
我急忙说:“事已至此,当务之急是想想怎样退兵,而不是斗嘴。”
王懋老在一旁说:“我先下去,看能否说服他们。”
我立刻叫仆人雇了两乘小轿,准备先让两个妓女脱身,再考虑怎样出城。耳听楼下的动静,听见王懋老劝退不了他们,也不见他上楼。此时两乘小轿已准备停当,因仆人手脚十分敏捷,我便让他在前面开路,秀峰扶着翠姑跟随其后,我也挽着喜儿跟上,几个人连成一团一哄而下。最后,秀峰和翠姑因仆人的帮助成功出门,喜儿却被强人拦截拖住,我急忙飞起一脚踢中那人的手臂,那人手一松,喜儿得以逃脱,我也乘势脱身出了寓所。我的仆人仍守在门边,防止屋内人追出来抢人。我焦急地问他:“看见喜儿了吗?”仆人说:“翠姑已经乘轿子离开了,喜娘我只看见她出来,却没见她上轿。”
我连忙点燃火炬,借着火光,见空轿还停在路边。我急忙追到靖海门,见秀峰手扶翠姑乘坐的轿子站在那里,于是我又问秀峰可知喜儿的去向,秀峰说:“也许是应该往东走,她急急忙忙的,反而往西边跑去了。”听他这样说,倒是提醒了我,我又连忙返身去找。大约经过了十几家寓所,忽然听到暗处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举起烛火仔细分辨,果然是喜儿!于是将她拉进轿中,与她并肩前行。找着了喜儿,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出城了。
秀峰此时也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他说:“幽兰门有一个水洞可以出城,我已经托人打点,让守门人开锁。翠姑已经过去了,喜儿也赶快去!”
我说:“你赶快回寓所将那些人打发走,翠姑和喜儿就交给我了!”
赶到水洞边,门锁果然已经开启,翠姑已经在那里等候了。于是我左臂拥着喜儿,右手挽着翠姑,弓腰踮脚,踉踉跄跄地出了水洞。彼时天正下着微雨,路滑如泼油。赶到沙面河岸,花艇上却正是笙歌燕舞,丝竹盈耳。小艇上有认识翠姑的,招呼我们登上了花艇。此时才发现喜儿满头乌发已是乱如飞蓬,之前佩戴的发钗耳环等首饰都不见了。我问:“是被抢去了吗?”喜儿笑着说:“听说这些首饰都是足金打造的,它们都是鸨母的物件。我下楼时就已经取下来放进衣袋了,否则会连累你赔偿的。”
我听她此言,心中甚为感动。让她整理头发,重新戴上钗环首饰,并嘱咐她不要告诉鸨母,若鸨母问我们为何又回来,就说寓所人杂,所以还是回艇上方便。翠姑按照我说的去回告了鸨母,并告诉她:“我们在寓所喝酒吃菜已经饱了,准备些粥来就行了。”
此时船楼的寮房上酒客已经散去,邵鸨儿让翠姑也陪我们一起上寮房。在寮房坐定,只见喜儿和翠姑的两对绣花鞋已被污泥浸透。仆人送上粥来,三人正是腹中饥饿,便一起吃粥,聊以充饥。
用过粥饭,三人方闲闲对坐,剪烛细谈。从谈话中得知,翠姑祖籍湖南;喜儿是河南人氏,本姓欧阳,父亲去世后母亲改了嫁,她则被自己的恶棍叔叔卖到了妓院。翠姑又对我诉说妓女行当迎新送旧的苦楚:心中不喜欢却要强作笑颜,不胜酒力却要强作善饮,身体不舒服还要强撑陪客,喉咙不清爽还得勉强唱歌。更有性格乖张的客人,稍有一点不合心意,便摔酒杯翻桌案,并大声辱骂她们,假使鸨母不知情,也不明察究竟,反而会说她们接待不周。最可恨的是,有些态度恶劣的客人,对她们彻夜蹂躏,简直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喜儿年轻,又是刚到不久,鸨母还算怜惜。而她,便是在火海中煎熬了。翠姑一边说,不觉眼泪也随之落下,喜儿也在一旁轻声啜泣。于是我将喜儿揽入怀中,好生抚慰。因翠姑是秀峰的相好,我便嘱咐她睡在外间的床榻上。
从此以后,或十天,或五日,喜儿必定会派人来邀请我,有时她则坐上小艇,亲自到河边来接我。我每次去都邀秀峰一道,不叫别的客人,也不去另外的花艇。一夕之欢,只需番银四圆而已。秀峰今天招翠姑,明日选小红,当地行话叫“跳槽”,有时甚至一次招两个妓女。而我,始终只有喜儿一人。偶尔我独自前去,与她或在平台上小酌,或在寮房内清谈,不让她唱歌,不强迫她多饮,温存体恤地对待她,整个花艇都洋溢着愉悦怡然的气氛,令其他花艇上的妓女都羡慕不已。逢上她们没有客人较空闲时,只要知道我在寮房,必然会来拜访我。到后来,整个扬州帮的妓女,我竟是无一不识了。每当我登上花艇,向我打招呼的声音不绝于耳,我也是左顾右盼,应接不暇,这种融洽的情分,就算是挥霍万两黄金,也是无法得来的。
我在扬州帮前后共四个月,花费银元约一百多两,得以与喜儿共度良宵,算是品尝了荔枝鲜果,也是平生快事一桩了。但后来,邵鸨儿强迫我出五百两银子纳喜儿为妾,我怕她一再骚扰,于是作了回家的打算。秀峰很是迷恋此地,于是我劝他买了一个小妾。随后,我们由原路返回故乡。
第二年,秀峰又去广州,这次我父亲没有允许我去,我便应聘来到了青浦县杨县令的府上继续幕府生涯。直到秀峰归来,对我说起了喜儿的近况。喜儿因我这次不曾前去,差一点寻了短见。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这是唐朝那位足迹遍及扬州、赢得青楼薄幸名的风流才子杜牧的诗句,而我,也算是“半年一觉扬帮梦,赢得花船薄幸名”了啊!
我从广东归来以后,在青浦入幕两年,这两年几乎没有快意之游可供记叙。不久,芸和憨园相遇,一时引起议论纷纭,芸因为激愤郁积,导致病情发作。我与程墨安在家门一侧摆了一个书画铺,以卖字售画所得的微薄收入,聊以支付芸的汤药费用。
中秋节后的第二日,吴云客、毛忆香和王星烂来邀我同游西山小静室,恰逢我手头正有字画活计不得空闲,于是嘱咐他们先去。吴云客说:“你要是能出城前来,明日午时我们在山前水踏桥边的来鹤庵等候你。”我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我让程墨安看守书画铺,我则徒步一人出了阊门前去赴约。到了山前,过水踏桥,沿田埂小路向西不远,有一座门朝南开的庵堂,门前一条小河清流如带。我走上前去敲门,门开,庵中人问:“客官有事吗?”我便告诉他我与友人在来鹤庵相会。
那人笑道:“你去来鹤,可这里是‘得云’啊,客官不曾见到门上的匾额吗?‘来鹤’已经过啦!”
我不解地问:“我从水踏桥一直走到此处,未曾见到另外有庵啊!”
那人向我的来处指着说:“你没见到那边土墙内有很多青翠茂密的竹子吗?来鹤庵就在那里。”
于是我又返回到土墙边,见到一扇紧紧关闭的小门。我从门缝往内探视,却见院内篱墙低矮,弯曲小径,绿竹猗猗,草木繁盛,满园静寂无声。我轻轻扣门,半晌都不见有人出来回应。这时一位从墙外经过的路人说:“墙洞里有一块石头,要用那个来敲门。”我依言果然从旁边的墙洞内找到一块敲门石,便试着连连敲击,一位小沙弥很快应声而出。
进门,沿一条小径向里走,经过一座小石桥再向西一转,这才看见悬挂着黑漆匾额的山门,匾额上用粉漆书写着“来鹤”二字,后面还附有很长的一段跋文,因脚下不曾停留,也来不及细看。入山门,经过韦陀菩萨殿,见四壁上下纤尘不染,光亮整洁,便知这是小静室了。这时,忽然左边走廊走出一位捧着水壶的小沙弥,我便大声向他询问。不待小沙弥作答,室内立刻传出了王星烂的说笑声:“怎么样?我就是说嘛,三白绝不会失信!”
随后便看见了走出门来迎接我的吴云客,吴云客说:“一直在等你吃早饭,怎么到这时才来?”一位僧人跟在云客身后,向我行出家人的稽首礼,问过方知,此人是竹逸和尚。
进入室内,只有三间小屋,匾额上写有“桂轩”二字,而庭院中的两株桂树,此时正逢丹桂盛开。见到我,星烂和忆香立刻齐声嚷道:“你来迟了,罚酒三杯!”
席上菜肴精致,荤素俱全,酒则是黄白皆有。我问:“诸位已经游玩几处了?”
吴云客说:“我们昨天到时天色已晚,今日早晨只去了得云、河亭两处。”
之后,大家开怀畅饮,直到彼此尽兴。
饭后,仍从得云、河亭两处重新开始,一直到华山,共游了八九处景点,各有妙景佳处,不能一一尽述。华山顶有一座莲花峰,因当时天已向晚,暮色降临,便约定以后再游。一路所见丹桂花开的景致,当以此处最为繁盛馥郁了。我们在桂花树下饮了一壶清茶,便乘山民的轿子回到了来鹤庵。
桂轩的东面,另有一间“临洁”小阁,我们回到来鹤庵时,小阁中已置了宴席,摆上了杯盘。竹逸和尚话不多,喜欢静坐,却又好客善饮。酒席开始,我们先折了枝桂花,玩起了击鼓传花的行酒游戏,后来每人又出了一个酒令继续饮,直到二更时分,酒宴才结束。
此时,看着屋外天月如水,又激起了我的逸兴,便对他们说:“今夜月色如此美好,若酣然睡去,未免太辜负这银辉清洒的美妙之夜。到哪里能找到一处高而空旷之地,登高赏月,才能不虚度这良夜时分呢?”
竹逸接过话说:“放鹤亭倒是可以登高的好去处。”
吴云客说:“星烂是带琴来的,到现在还没有听到他的绝妙清音,带上琴到那里弹奏一曲如何?”
于是一行人去往放鹤亭。清凉的月夜,四处袭来的桂花香气,穿鼻入肺,暗香馥郁,而沿途所见树木,更是月染霜林,幽然肃立,此时,长空流银,万籁俱寂。身处这拢天匝地的月夜清辉下,直让人心醉神迷。登上放鹤亭,星烂就着月色弹奏了一曲《梅花三弄》,琴音缭绕,悠悠不绝,让人顿生飘飘欲仙之感。毛忆香也雅兴大起,从衣袖中取出一管铁笛,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
吴云客悠悠说道:“今夜在石湖赏月的人,有谁能像我们这样快乐呢?”
云客之言是有感而发。因我们苏州每逢农历八月十八,在石湖的行春桥下有“看串月”的习俗胜会。那一日,湖上挤挤挨挨到处都是游船,彻夜笙歌游乐,灯火不歇。名为赏月,实质是狎妓欢饮、声色娱乐而已。
不多久,月落霜寒,更深露重,我们才意兴阑珊地返回安睡。
第二天早晨,吴云客对众人说:“此地有一座无隐庵,极为幽静偏僻,不知可有人到过?”大家都说:“别说到过了,连听都没听说过呢。”
竹逸和尚说:“无隐庵四面都是山,那个地方太偏僻了,连僧人都无法长住。前些年贫僧去过一次,庵已经坍塌了。但自从尺木居士彭某重修之后,还一直未曾去过。现在依稀记得以前的路,你们若去,贫僧可自请为向导。”
忆香说:“就这样空着肚子去?”
竹逸笑着说:“贫僧已让人备下素面,再让道人携酒盒随我们同去。”
吃完面,一行人徒步而行。路过高义园时,云客想去观赏白云精舍,于是一行人又折进了白云精舍。刚进门就座不久,一位僧人慢慢走出来,向云客拱手说:“两个月不曾见教,城中可有什么新闻?巡抚大人还在不在衙门?”
忆香忽地起身骂道:“秃驴!”便拂袖出门而去。我和星烂忍住笑,起身紧随忆香出了门。云客和竹逸和尚与那僧人客套了几句,也告辞了出来。
高义园便是范仲淹的墓地,白云精舍就在它的旁边。只见一座轩房正对一面峭壁,峭壁上悬挂着藤萝,下方凿出一丈多宽的水潭,一泓碧水清澈见底,有金鱼在水中摆尾畅游,潭名“钵盂泉”。旁边陈列着竹制茶具和简易炉灶。此地的位置极其幽僻。
转到轩后,于万绿丛中可俯瞰范园的全貌。可惜的是僧人俗不可耐,让人难有久坐细赏的兴致。于是,我们离开此地,继续前行。从上沙村经过鸡笼山,便是昔年我与鸿干登高的地方了。可叹风物依旧,鸿干已逝,往昔与今时交映在心中眼底,让人感慨万端。
正在惆怅间,一道湍急的山溪流泉忽然在前方阻住了去路,此时,三五个正在附近乱草丛中挖山菌的村童抬起头来,对我们露出纯真好奇的笑容,似乎诧异这么多人居然会来到这样偏僻的地方。我们向他们询问到无隐庵怎么走,村童说:“前面水更大,不能通行。请你们退回几步,翻过山岭,向南有一条小路,从小路可以到。”
我们按照村童的指点,翻过山岭向南走了一里多路,接下来越往前,越是竹树丛杂群山环绕,山路上绿草如茵,不见人影踪迹。竹逸和尚走走停停,四顾徘徊辨认,自言自语地说:“好象就是在这里呀,但山路已经分辨不清了,怎么办呢?”
我蹲下身仔细观察,在千竿翠竹中,隐隐看见不远处有一些乱石墙舍,于是我拨开丛竹,横穿而入,进去后四处寻找,终于找到一扇门,门上写着:“无隐禅院,某年月日南园老人彭某重修”,众人大喜过望地说:“如果不是你,此地可就成了被人遗忘的桃花源了!”
山门紧紧关闭着,我们敲了很久,也没有人回应。忽然,旁边另外一扇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衣裳褴褛的少年从门内走出来,少年脸色蜡黄,脚上趿着一双破烂的鞋子。少年问:“客官来此有什么事吗?”
竹逸和尚向少年行了个稽首礼说:“听说此地幽静,我们十分仰慕,特地来瞻仰游赏。”
少年说:“这么一个山穷水恶之地,僧人早都离开了,没有人接待你们,请另寻别处游玩吧。”说完,便要关门进屋。云客急忙上前阻止,许诺如果他开门让我们进去一游,必当酬谢。少年笑着说:“我这里连茶叶都没有,只怕怠慢了客官,哪里还敢奢望酬谢啊!”却是同意了让我们进门参观。
山门一开,一尊佛像立即映入眼帘。放眼看去,金黄光亮的佛像与林中绿阴相映;庭院的台阶和基石上,积满了如绿色锦绣的青苔;大殿后的台阶,因坡度陡峭看上去更像一堵墙,两旁有石栏杆环绕相护。沿台阶向西,有一块形似馒头的大石,高约两丈,一些细竹环绕栽植在大石底部。再由西向北行走,经一条斜斜的长廊拾级而上,便看见会客厅的三根楹柱紧对着大石的方向。石下开凿出一方小月池,池水一派清澈,荇菜水藻在水上漂浮。
客堂的东面就是正殿。正殿左边朝西开的小室,是僧人的卧房和厨灶。殿后紧邻一面峭壁,四面树木繁郁,浓荫蔽日,仰头不见天空。
此时星烂已走得精疲力竭,便坐在小月池边休憩,我也在池边坐下来。正准备打开酒盒饮酒小酌,忽听忆香的声音自头顶的树梢传来,他大声喊:“三白快来,此处有绝妙佳境!”
我抬头寻找,却怎么也看不到忆香的身影,于是我与星烂循着他声音的方向去寻找。从东厢房出门,转身向北,有一条像梯子一样的石阶,大约有几十级,我和星烂登上石阶前行,忽见一幢小楼掩映在竹林深处。我们来到楼前,登梯而上,见楼上的八扇窗户全部洞开,一块匾额上写有“飞云阁”三个字。
站在小楼的窗前遥望远方,四面群山绵亘环抱,如绿色的城墙,却在西南方缺了一角,从那缺角看去,遥见远处云水杳杳,白水与蓝天相接,水上隐隐绰绰现出风帆船影,那里,正是太湖。倚窗俯视,风过处,竹梢涌动,此起彼伏,如麦浪翻滚,直让人如痴如醉。
忆香问:“怎么样?”
我感叹道:“果然是妙境啊!”
正惬意间,忽又听云客在小楼西面大喊:“忆香快来!此处更有妙境!”
于是我们又匆匆下楼,折向西登了十多级石阶,前方忽然豁然开朗,地势平坦如台面。估测这里的位置,已在殿后的峭壁上了。地面仍有一些残砖和缺损的基石,大概曾经是某座大殿的地基。站在此处环顾群山,竟比在飞云阁更为畅快。忆香对着太湖的方向一声长啸,顿时空谷回音,群山齐应。我们席地而坐,开樽饮酒,忽然又为没有吃食充饥而发起愁来。那少年此时正要煮焦饭代茶水招待我们,我们便让他改烹茶为煮粥,并邀他与我们一起享用。
我们问少年,无隐庵为何冷落到如此田地,少年说:“此处地势偏僻,四面又没有邻居,夜里常有强盗出没,庵里只要存了些粮食,强盗不是来抢劫,就是来偷盗,即便是种了些蔬菜瓜果,也多半被打柴的樵夫摘走了。好在这里是崇宁寺附属的寺院,崇宁寺的厨房伙夫每月会送些吃的来,不过也只是在每月中旬送来一石米,一坛咸菜而已。因我是彭家的后代,所以暂时在这里看守,但我正准备离开此处要回家去,我走后这里就真的再无人迹了。”吃完离开时,云客给了少年一圆番银作为酬谢。
回到来鹤庵,我们雇了只船各自回家。后来,我特意画了一幅《无隐图》赠给竹逸和尚,以纪念这次难忘的惬意之游。
就在这年冬天,我因替无良友人作担保而受到连累,以致家人失和,父母不愿与我们同住,我和芸便暂时寄居在锡山华夫人家。第二年春天,我准备到扬州谋生却又资金短缺,想起我的老友韩春泉在上海作幕僚,便去拜访他,再顺便借点盘缠费用。
到上海后,我因衣衫褴褛鞋底绽开,不能体面地进衙署拜访春泉,于是投了封信约他在城隍庙的园亭中相会。见面后,韩春泉知悉了我生活窘困的现状,慷慨地资助了我十两银子。城隍庙园林是外国商人捐款修建而成的,面积极为阔大,可惜杂乱无章地点缀了许多景点,园后堆叠的假山石,也没有考虑到与景点之间的起伏照应。
从上海返回的途中,忽然想到常熟虞山有很多风景名胜,恰好有去虞山的顺路船,于是索性乘舟去了虞山。此时正是仲春时节,沿途两岸桃李争妍,春光无限,遗憾的是这一路逆旅行程少了志趣相投的良友为伴。下船后,我怀揣三百文铜钱,信步来到虞山书院。站在书院墙外仰头看去,见书院内绿树与鲜花杂生辉映,娇红稚绿,依山傍水,饶富幽情雅趣,可惜无法进门细观。我一边走一边向路人询问前方的道路,遇到一处支起帐篷卖茶的摊点,便在茶摊坐下来,让卖茶人烹了一杯碧罗春,细细品啜,味道极佳。
饮茶时,我问起虞山何处景色最妙?一位游客热情地说:“从此处出西关,在靠近剑门的地方大概也算得上是虞山景色最佳之地了。您若想去,我可为您充当向导。”我自然是愉快地接受了。
出了西门,沿山脚向前走,高低曲折地走了约几里路程,渐见前方一座山峰昂然屹立,岩石上密布着横向石纹。到了山前,却见一山中分,两边的石壁凹凸不平,高约数十仞,若走近前仰头而视,那大石似乎瞬间就要倾倒俯压下来的样子。
陪我同来的游客说:“相传上面还有洞府,里面有许多人间仙境般的景致,可惜没有路能攀登上去。”
我顿时游兴大起,挽衣袖,卷衣襟,学猿猴的样子向上攀援,很快便登上了山巅。上去一看,所谓的洞府,深不过一丈左右,顶端有一条石缝,抬头可清晰地看见天空。站在山巅低头往下看,不禁两腿发软打战,感觉随时都会坠落下去。于是我将腹部紧贴着石壁,依附着藤蔓缓慢下到了地面。
那人惊叹道:“真是壮观啊!我还从未见过像你这样游兴豪迈的人!”此时,我身体疲累,口渴思饮,便邀请那人到山中小店买酒与之对饮了三杯。太阳快要下山,眼看不能游遍山中景致,便一路捡拾了十多块赭石,揣进怀中带回到寓所,又背上行囊乘坐夜班航船到达苏州,又从苏州仍旧回到了锡山。
这是我苦中作乐、在生活穷困潦倒中聊作快意之游的经历了。
嘉庆甲子年(公元1804年)春,家中痛遭变故,家父病逝,亲人失和,我无法面对这痛上加痛的现实,准备离家出走,远遁深山终老一生。经友人夏揖山的一再苦劝和挽留,我便暂时居住他家。至八月仲秋,夏揖山邀我同往东海永泰沙,收取花红利息。
永泰沙隶属于崇明县。出刘河口,大约要航行一百多里方能抵达。永泰沙是新近开辟不久的沙洲地,还没有形成街道集市,遍地都是茫茫芦荻滩涂,人烟更是稀少,只有夏揖山认识的这位姓丁的生意伙伴,在此建了几十间仓库。仓库四周开挖了沟渠河道,筑堤植柳,绿荫环绕,有着世外桃源般的古朴雅趣。
姓丁的这位生意人,字实初,是整个永泰沙的首户;此外还有一位姓王的会计,他们都是豪爽好客、不拘礼节之人,与我初次见面便如同相识已久的故知老友,没有丝毫生分和隔离。他们热情地接待我们,为置办一桌丰盛的菜肴,特意宰了一头猪;为与我们痛饮欢叙,倾尽了酒瓮中所有的美酒。行酒令时他们只会猜拳,不会吟诗作文;唱歌时也只会大声喊叫,不讲究婉转音律。饮至酣醉,则站起身挥手舞拳,摔跤相扑,畅快游戏。
丁实初蓄养了一百多头公牛,也不设牛圈,一百多头牛晚上全都露宿堤上。又饲养了些鹅,因为鹅发现异常情况能够嘎嘎鸣叫报警,所以专门饲养,以便及时发现并防止海盗来袭。白天,他们则驱使鹰犬在芦苇丛中、沙渚滩涂间捕猎,捕获的一般多为飞禽鸟类。我也跟随他们身后一起奔跑逐猎,跑累了便在沙滩上就地躺下,虽然力竭,却野趣盎然,惬意满怀。
丁实初和王会计又领着我们去参观他们筑堤围田比较成熟的地方。见每一处都筑起了高高的堤坝,以防涨潮时大水冲毁园田。堤上有水洞相通,渠水用闸门控制开关,若田地干旱,便在涨潮时开启闸门灌溉;若连日雨水田地涝了,则在落潮时开闸排涝。佃农四散如星,正在田间忙活,随着一声呼喊,他们便立即聚拢了来,称业主丁实初为“产主”,对“产主”的命令和指挥,则唯唯诺诺,毕恭毕敬,朴实诚恳的样子十分可爱。佃农们也有刚正不阿的另一面,若有不义之举激怒了他们,他们便如虎狼般野蛮狂横;然而他们觉得有哪句话合情合理公平公正,则从心底里敬服并听命于你。不管是刮风下雨,昼夜轮转,此地的淳朴民风似乎不随时间的更迭而改变,一往如常,恍同远古重现。
睡在床上向外观看,能看见远处滚滚波涛。潮水涨落的声音,如金鼓齐鸣,在我的枕畔奏响。
一天夜里,忽然看见数十里外的海面上,浮现出一个像竹编筐篮般大小的红灯,周围红光漫天,仿佛失火了一般。丁实初说:“那里是神灯神火在显灵,不久这里肯定会有新的沙田地要堆积出现了。”
夏揖山素来兴致豪迈,在永泰沙这么自由纯朴的地方,表现得更为纵情豪放。我也愈加肆无忌惮,在牛背狂歌,在沙滩醉舞,兴之所至,则无拘无束纵情游乐。想来真是平生最为放松心情的痛快之游了。等到处理完夏揖山的事务,直到十月我们才返回苏州。
若说起我们苏州虎丘的名胜之地,我会首选后山的千顷云这一处,其次还有剑池而已,其余皆是半借人工造景,并且都被脂粉气所污染,已失去了山林的本来面目。即便是新建的白公祠、塔影桥,不过是空有雅名罢了。冶坊滨,我戏改为“野芳滨”,更不过是脂乡粉队,整个是掉进脂粉堆里去了,徒留一些浅薄的妖冶造型。城中最著名的狮子林,虽说有元代画家倪瓒云林手笔的画中意境,并且小石玲珑,林中多参天古木,然而若以宏观全局来考量观察,竟如同草木乱堆在煤渣之上,不过是积了些苔藓,凿了些蚁穴,全无半点山林的深密蓊郁气势。以我第一眼所见之貌来说,确实不知道它有什么妙处可言。
灵岩山,是吴王夫差昔日所建的馆娃宫的故址所在地,山上尚存西施洞、响屧廊、采香径等几处名胜古迹,本是寻古探幽之地,而又布局散漫不成规模,地虽空旷却无收束,不如天平山和支硎山的别有幽趣。
邓尉山又叫元墓,西面背靠太湖,东面正对锦峰,丹崖翠阁,远看如图画般美丽。当地居民以种梅为主业,花开时节绵延数十里,一眼望去,如香海积雪,所以又称“香雪海”。邓尉山的左面有四株古柏,分别名为“清、奇、古、怪”。名为“清”的那株,枝干挺直,枝叶茂密如翠绿华盖;名为“奇”的,树干倒地作三次弯曲形状;名为“古”的,树顶光秃扁阔,半边树干枯朽如手掌;名为“怪”的,树型则呈螺旋状,树干也呈螺旋状生长。这四株古柏,相传是汉朝以前栽植的旧物了。
乙丑年(公元1805年)孟春时节,夏揖山的父亲莼芗先生和他的弟弟介石先生,率领子侄辈四人去往袱山的夏家祠堂举行春祭,一并给祖坟扫墓,邀我随他们同去。途中顺道先去了灵岩山,然后出虎山桥,由费家河进香雪海赏梅。袱山祠堂的屋宇正隐藏在这一片香雪海中。彼时梅花开得正旺,人在花下,咳嗽吐纳的气息中都带着淡淡的梅香。后来,我曾据此为介石画了十二册页的《袱山风木图》。
这年九月,我追随石琢堂赴四川重庆任职,一路乘船逆江而上,抵达皖城潜山时,上岸休憩并稍作游览。潜山之麓,有元末忠臣、豳国公余阙之墓,墓旁有三间楹堂,名为“大观亭”,面朝南湖,背倚潜山。亭的位置在山脊上,立于亭中向远方眺望,视野开阔,一览无遗,旁边长廊深深,北窗洞开。彼时正值仲秋,满山霜叶初红,色彩绚丽,灿若桃李。此番秋景可谓别具艳丽飒然之态,让人神清气爽。同游之人有蒋寿朋和蔡子琴。
城南外还有王氏园林,地形看起来是东西长,南北短,那是因为北边紧靠城墙、而南边面临开阔湖面的缘故。既然受地理条件制约,便很难布局设置,看那园林结构,是采用了重台叠馆之法。它所用的重台法,是在屋顶上修砌月台作为庭院,然后在其中堆假山栽花木,让人身处庭院时,感觉不到脚下另有屋舍。并且,堆假山石的地方,因为要承重,底下便是实的,而上面栽花木的地方,下面则是虚的,所以花木仍可得地气而生长。它所用的叠馆法,是在楼上另建了轩屋,轩屋上再筑平台。上下盘旋曲折,重重叠叠共有四层,并筑有小水池,池水也不泄漏,竟分不清何处是虚,何处是实了。园林的底墙全用砖石砌成,承重处仿照西洋建筑法用立柱支撑。王氏园林巧妙处更在于面对南湖,目光所极,一无阻碍,可驰骋胸怀,纵目游览,更因重台叠馆法可让人登高远望,仅这一点便胜于平地园林,堪称人工造景中的奇绝品了。
武昌的黄鹤楼位于黄鹄矶上,背后那绵延不绝的一带青山便是黄鹄山,当地人俗称为“蛇山”。黄鹤楼共有三层,雕梁画栋,翘角飞檐,背靠武昌城而屹立耸峙,前临汉江与汉阳晴川阁遥遥相望。我与石琢堂冒着漫天大雪登上黄鹤楼,站在楼上凭栏远望,苍茫长空白雪飞舞,眼前一片银山玉树,恍如身在瑶台仙境,直让人浑然忘却今夕何夕。俯视江面,见往来小艇纵横穿梭,于漫天雪花和浩荡江水中摇浆起伏,如浪卷残叶般随波漂浮。茫茫天地,逝者如斯,让名利之心、逐名之念也为此而变得冷凛淡漠起来。
楼内的墙壁上题写了很多诗词,实在是太多了,不能一一记全,只记得有一副对联这样写道:“何时黄鹤重来,且共倒金樽,浇洲渚千年芳草;但见白云飞去,更谁吹玉笛,落江城五月梅花。”
黄州赤壁在武汉的汉川门外,屹立于长江之滨,刀劈斧削般岿然壁立。因石壁呈绛红色,故名“赤壁”,在《水经》中又被称为赤鼻山。苏东坡在此游览后作了两篇《赤壁赋》,赋中说三国时吴、魏曾在此交战,其实并不是此地。石壁下方是陆地,建有一间二赋亭。
这一年的隆冬我们抵达荆州,琢堂于途中收到官升潼关观察使的调令,于是留我们住在荆州,自己前往潼关上任。如此我便未能去四川游览蜀中山水,实为遗憾。当时琢堂入川时,琢堂之子敦夫、眷属以及蔡子琴、席芝堂都留在荆州,暂时寓居在刘氏废弃的园林庭院中。我记得废园厅堂的匾额题为“紫藤红树山房”。庭院的台阶以石栏杆相围,园中辟有一亩见方的水池,池上修建了一间小亭,有石桥与小亭相通。亭子后面堆土山,垒山石,杂树丛生,草木芜杂。园中其余的地方大多是空旷之地,而楼阁都已经倒塌倾颓了。
滞留他乡,无事可做,日子便忽然悠闲了起来,整日不是吟诗歌咏,就是外出游览,或者聚会清谈。至年终岁暮,虽然所带银两已是捉襟见肘,但所有人都是上下和睦,相处融洽,大家合计着典当衣物,买酒欢聚,并准备了锣鼓来敲打贺岁。每夜必是要欢饮的,每次欢饮又总要行酒令,尽兴而为,好不热闹。逢上银两不济特别窘困时,便只能喝四两烧刀子白酒,即便如此,也总要讲究饮酒的规矩,因此,也能尽兴一夜欢饮。
某一日,偶遇一位姓蔡的同乡,因与蔡子琴同姓,蔡子琴便与他叙谈宗谱,发现竟是子琴同族的子侄辈,于是请他为我们作向导,游览当地的风景名胜。蔡同乡于是领我们去游玩位于府学前的曲江楼。昔日唐朝诗人张九龄任荆州长史时,曾在曲江楼题诗吟咏。宋代思想家朱熹也曾留下“相思欲回首,但上曲江楼”的诗句。
荆州城还有一座雄楚楼,为五代时南平王高季兴大筑重城时所复建。此楼规模宏大,高峻巍峨,登楼远眺,可极目数百里之广。而城中布局更见精致,绕城傍水,遍植垂柳;湖面上,小舟荡浆往来,极有清新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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