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百英尺-《南风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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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霓喃十五岁前,跟父亲住在他任教的大学教授楼里,小两居的老房子,幸好在顶楼,多出个小小阁楼,父亲收拾一番,用作书房,虽然又窄又低,但那里成了霓喃最爱待的地方。
她的父亲是典型的老学究,一生痴迷于海洋文化,对物质要求很低,家中最宝贵的就是阁楼里那些书籍与收藏品,藏品是他在世界各地进行海洋考察时带回来的玩意儿,有贝壳、海螺、白沙、装在小玻璃瓶中的海水,也有从深海里提取的矿物质、海藻、海草等,还有些不知啥年代的海洋生物骸骨,在外人看来,这些东西简直是堆破烂,但霓喃跟她父亲一样,将之视若珍宝。还有阁楼地板上堆得到处都是的书籍,在同龄女孩还沉溺于漫画或者罗曼蒂克的爱情小说时,她的课外读物却是父亲的藏书,《中国古船图谱》《古航海图考释》《岛夷志略》《马可波罗游记》等等,碰到不理解的地方就跑去问父亲,霓知远一门心思搞科研,留给女儿的时间很少,常规意义上来讲算不上个尽责贴心的父亲,但对于在他自己领域内的事情,他非常乐意为女儿花时间解惑。霓喃后来跟秦艽讲,自己之所以那么沉迷于那个小阁楼,一是真的对那些书籍感兴趣,还有个重要原因就是渴望跟父亲有更多的相处时间与共同话题。
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也爱把自己关在阁楼里。有一次期中考试,她向来引以为傲的数学考出了个历史最低分,沮丧极了,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溜上阁楼看书,屈腿坐太久,腿微麻,人也晕乎乎的,下楼时一个不小心人就滚了下去,睡着了的父亲被她惊醒,看她抱着腿惨叫,吓得差点打120。那会已经凌晨三点了,伤得也没想象中严重,最后没去医院,父亲为她急救处理后,从冰箱里拿了几瓶矿泉水帮她做冰敷。十几岁的女孩,平日再野,半夜里将脚与头摔得青肿,又想起周末的班级登山露营活动要泡汤了,一边哼着疼疼疼一边眼泪掉得跟豆子似的。霓知远又心疼又头疼,哄女儿的经验几乎为零,他最后想了个办法,一边给她做冰敷一边讲故事来分散她的注意力。
霓喃长那么大,还是第一次享受父亲的睡前故事,她满心期待能从见多识广的父亲口中听一些奇闻逸事,哪知他开口竟讲起了美人鱼的故事,把她当幼童。她哭笑不得,却没有打断,耐心地听下去。很神奇,在父亲温润的声音里,她觉得脚好像没那么疼了……
霓喃在黑暗中睁开眼,恍惚了片刻,她伸手摸向眼角,那里濡湿一片。
熹微的光从洞开的长窗照进来,映着这满屋的清冷与寂静,没有老房子,没有小阁楼,没有父亲温润的声音,也没有十几岁时的青春好时光。
原来是异国他乡里的旧梦一场啊。
她闭上眼,可故人故事再也不肯入梦来。
拧开台灯,她起身想去洗把脸,脚一落地就钻心地疼,她一屁股跌回床上,后知后觉地瞅着还未消肿的脚踝,鼻头一酸,眼泪又落了下来。
“爸爸,我脚好疼啊,好疼……”
可是,再也没有人在凌晨三点一边为她冰敷一边讲美人鱼的故事了。
霓喃感觉自己刚躺下没多久就被门铃声吵醒了,摸到手机看时间,微微惊讶,竟已经八点半了。
门铃又响起来,她跳着脚去开门。
傅清时端着一个托盘站在门口,托盘上是几样精致的食物,有蛋糕、布丁、酸奶、蘑菇培根卷、煎鸡蛋、一小碟水果,还有个小冰桶。培根与鸡蛋应该是现煎的,怕冷掉,用透明小盖儿罩着。
“嗨,女士,早上好,客房服务。”他一本正经的神色,讲的是英语,他口音非常标准,配上温和性感的声音,十分好听。
霓喃堵在门口没有让开的意思,微挑起眉,自己好像并没有拜托他来送早餐吧?
傅清时演不下去了,笑说:“霓喃,你不嫌累吗?”他朝她单脚站立的姿势努努嘴。
是怪累的,她没再僵持,侧身让他进房间。
他将托盘放在桌上,看她还穿着睡衣,长发微乱,就知道她刚醒,便说:“快去洗漱,来吃早餐,煎蛋与培根凉了就不好吃了。”见霓喃靠墙站着,又补充一句,“需要帮忙吗?”
霓喃扶着墙,一跳一跳地慢慢挪进了浴室,以实际行动拒绝了他的提议。
她出来时,看见他正在烧热水。也不知怎么回事,每次遇见他的时候自己总出状况,欠下他一次又一次。护士再三叮嘱他记得为她做热敷,看他这举动,大概是打算严格遵守医嘱了。
霓喃嘴角微动,想拒绝的话最后到底没有说出口。此时身处异国,他与周商言是唯一相识的人,周商言提议为她找个看护,霓喃觉得太小题大做了,而且比起周商言,她宁肯欠傅清时的人情,反正也不止一次了……
霓喃不是矫情别扭的性子,想通了也就不再纠结,对傅清时表达了谢意后,坐下来享受早餐。
霓喃吸着酸奶,看他烧好热水,又去拉开厚厚的窗帘,推开窗户,还顺手将她吃剩的零食包装袋与空饮料瓶扔进垃圾桶。
一切做得自然又随意。
霓喃心里涌起一丝奇妙的熟悉感,这画面似曾相识。她蹙眉细想了一会,但记忆无迹可寻。
她受伤的脚比起头一晚好了些,但仍旧青肿得吓人,一碰就疼。傅清时热敷的动作不重不轻,拿捏得恰到好处。她坐在床上,他坐在沙发脚踏上,他很高,需微微俯身,他背对窗户而坐,清晨的阳光将他整个人笼罩着,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但霓喃感觉得到,他十分专注认真。
那种鼻头发酸的感觉又来了,她想起昨晚的梦,父亲的手也是这样轻缓地从她脚踝处抚过。
她微微仰起头。
一盆热水用完,他收拾好东西,然后将一只信封递给霓喃。
打开,是拍卖会其他两场的邀请卡。
这是她不惜冒险都渴望得到的东西,此刻她的心情却有点复杂,先是惊喜,随之而来的便是淡淡的失落——再一次失去从他口中得到七年前的事故详情的机会的失落感。
她没想到他真的弄来了邀请卡。
昨晚,从医院离开时,傅清时跟护士小姐租了个轮椅来,要扶霓喃坐上去,她却拨开了他的手。
“傅清时,你输了。”
他一愣,她真是……
她仰头望着他,一副不谈就不走的架势。
他有点无奈:“霓喃,我看着就那么像耍赖的人吗?愿赌服输的道理我懂。”
他输了吗?是他先发现的她,他明明可以避开,可那一刻,他心里早把赌约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是的,他输了,不是输给她或者命运的奇妙,而是输给了自己的心。
他在病床前坐下来,沉默片刻,似是在想怎么开口。
“霓喃,胡蝶说这些年你一直在追查‘知远号’事件,我没想到你这么不顾一切。”
霓喃微微吃惊:“胡警官?”
他点点头:“她哥哥胡昊是我好友。”
霓喃忽然揪出了一个关键词:这些年。这么说……
“你们一直有联系?从七年前开始?”
“是的。”
一个是遇难者家属,一个是事故最大嫌疑人,从他提及胡蝶的语气中,两人像是非常熟稔。胡蝶作为一名刑警,又去了当年负责调查“知远号”事件的那个部门就职,显然她是为此而去,对案件肯定是非常了解的,那么……真的与他无关吗?如果真的无关,为什么面对自己的追问,他要避而不谈呢?
她原以为他会继续讲下去,哪知他忽然话锋一转:“霓喃,我们做个交换怎么样?我用其他两场拍卖会的邀请卡,换你赢的赌注。”
不得不说,他开出的条件非常诱人。霓喃垂眸,飞速在心中盘算,看似他好像什么都没说,但寥寥几句话,都在表达一个重点——你看,如果我是嫌疑人,胡警官会放过我吗?
而且,她觉得自己一直都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如果他真与案件有什么关系,从他嘴里得到的情报,会是真的吗?既然如此……
她抬头,朝他伸出手:“成交!”
他似是早就料到她的答案,嘴角挂着胸有成竹的笑。
拍卖会两点开始,中餐是周商言让酒店服务生送到房间来的,霓喃打电话过去跟他道谢。
“对了,霓喃,你让我打听的那个人,不是m.c.k的会员。我在昨晚的宴会上见过他,因为是中国人,还聊了两句。他是geremia先生请来的鉴定师。哦,geremia是一名收藏家,对中国古董十分感兴趣。”周商言顿了顿,说,“至于他是否跟拍品有什么关系,暂时不清楚。很多拍品的出售方都不愿意透露个人信息。”
鉴定师?
霓喃想起他曾丝毫不差地说出父亲留给自己的那枚深海琥珀的来历,那时她仅仅认为他同父亲一样,对海底的东西格外关注而已,没想到他还有这样一个身份。
她觉得他就像一本厚厚的深奥的书,里面藏着无数的秘密,越往后看,越令人惊讶。
一点五十分,门铃响,打开门,她微愣,门外站着西装革履的傅清时。
她第一次见他穿得这么正式,深蓝色的西装衬得他身材更加高挑修长,里面是一件稍休闲的白衬衣,敞开两颗扣子,没有系领带,只在左侧口袋放了一条白色口袋巾。少了几分严肃,却恰恰最符合他清朗温润的气质。
她打量他的同时,他也正打量她,眼中浮起浅浅的讶异,很快又转成赞赏的微笑。
他也是第一次见她穿裙子,黑色,款式简洁,可以参加宴会,日常也能穿的那种,齐肩长发简单地扎成一个低低的马尾,没有化妆,但嘴唇上擦了大红色的口红,令人眼前一亮。
习惯衬衣、牛仔裤、球鞋的霓喃有些不自在,其实这裙子与口红还是在秦艽的再三嘱咐下临时买的,秦艽原本的清单有一长串,裙子、高跟鞋、小手包外加彩妆,但霓喃偷工减料成了三样,最后因为脚受伤高跟鞋也没能派上用场。
倒是租来的轮椅此刻最实用,霓喃坐上去时扯了扯裙摆,露出了她脚上的酒店一次性白色软底拖鞋,她看着那鞋子直乐。幸好裙子够长,垂下时将那双拖鞋遮住了。
“未婚妻,你今天真美。”推着她出门时,傅清时俯身在她耳边轻笑着赞了句。
霓喃:“……”
他送来的那两张邀请卡,还附带了使用的附加条件,这三天的拍卖会她需同他一起出席,并且是以他未婚妻的身份。对此,他是这么解释的——那两张邀请卡是他的,他与“未婚妻”都是古瓷器的狂热爱好者,两人都很渴望一睹珍品瓷器的风采,为此两人还吵了一架,在争吵中“未婚妻”不幸摔伤了腿,他为了满足“未婚妻”的心愿,去跟拍卖公司的人恳求了好久,才得到两人一起入场的机会。
霓喃自然是不信他这番鬼扯的,但达到目的就好,她也懒得去追问这中间的曲折。
上次是女朋友,这次升级为未婚妻……
“下次是不是轮到老婆了?”进了电梯,霓喃忽然冒出一句。
“嗯?”傅清时按下数字1。
“扮演你老婆啊,看在熟客的份上,我给你打个折。”霓喃面无表情地说。
傅清时愣了下,然后说:“打几折?”
霓喃:“……”
傅清时愉快地扬起嘴角。
他们在一楼大厅碰到了geremia先生,一个白发灰眼的犹太老头儿,年纪看起来很大了,但精神奕奕,眼睛很亮,十分友善亲切的样子。
“foley,这就是你那位可爱的未婚妻吗?真是位美丽的安琪儿。”他笑眯眯地俯身跟霓喃行贴面礼,“很高兴见到你。”
“嗨!”霓喃不太习惯这样的亲昵,身体微僵。
时间快到了,三人没有过多寒暄,一起乘电梯上二楼拍卖厅。
周商言已经到了,见到霓喃站起来挥了挥手。很巧,四人的座位竟然连在一排。霓喃不知道,这其实也是傅清时拜托了geremia先生特意调整过的。
两点整,厚重的木门被关上,拍卖会正式开始。
霓喃曾跟秦艽去过几次拍卖会,流程都大同小异,因此她没怎么留意听主拍人的开场白。她悄悄打量四周,参拍的人不是很多,大概三四十来个,什么肤色的都有,个个气度不凡。霓喃自嘲地想,在座的人里,大概也只有自己,全部身家估计都买不起半只瓷瓶。
“霓小姐,专心点。”傅清时忽然靠近她耳语。
霓喃睨他一眼:“傅先生,专心点!”
傅清时失笑,这丫头,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
今天这场只有十个拍品,第一个参拍的是一只元青白瓷卷草纹高足杯。因为职业以及父亲出事后那批消失的瓷器的关系,霓喃特意补过这方面的知识,不敢说精通,但也能看出这只高足杯算不得珍品,元瓷最被藏家们追捧的是釉里红与青花。
诚然如此,这只高足杯的起拍价仍很高,大概是元瓷存世少的缘故。
她侧目,看见傅清时靠近geremia先生耳边低声说了两句什么,老头儿频频点头,没有举牌。
周商言也没有。
只竞了三轮,这只卷草纹高足杯便退出了舞台。
接下来的几个拍品都是元瓷,起拍价一个比一个高,有一只卵白釉缠枝莲花纹斗笠碗竞拍得颇为激烈,最后被周商言拿下。
霓喃在心底轻叹,一只碗的价格足够在岛城买下一套一百平的公寓,这还只是冰山一角。去年,在纽约拍卖行一只元青花瓷瓶拍出了七百多万的天价。面对这么大的诱惑,也难怪冒险家们会不惧深海的危险重重,前仆后继地下去捞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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