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夜时欢1-《此生此世,唯爱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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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红烛喜宴,烟花漫天,各怀心思中,终是迎来了万露公主纳驸马之日。

    这一天的桑时欢一袭喜服,墨发如瀑,显得格外俊美无双,叫凉柔都看愣了眼,远远地站在人群中,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

    她眼见着他牵过万露公主的手,走过璀璨的烟花底下,相依的身影无比匹配,心中更加一涩,却也不再多想,转身没入了夜色中。

    这万众瞩目的大婚时刻,正是她动手的最好机会!

    碧眼雪驼如今就安置在宫里的藏宝阁,她之前早摸清了情况,此刻驾轻就熟,在黑暗中如一只轻盈的蝶,避开看守,闪身潜入了阁中。

    一层层摸去,凉柔心跳如雷,这么多年的努力就要实现,她几乎抑制不住那份激动。

    却不知,阁外一道烟花当空绽放,极致的璀璨后是无言的湮灭,有什么开始在黑夜中悄悄酝酿。

    那一定是凉柔此生最不愿想起的一幕,就在她潜到阁顶,伸手即将触到那安置在最里面的碧眼雪驼时,脚步匆急——

    一群侍卫如潮水般涌上阁楼,亮光大作,她转眼间便被团团包围!

    简直是做梦也没想到的结果,拨开侍卫,那排众而出的领头人,不是别人,正是一袭喜服,本该在新房里灌醉万露公主,等她前去接应的桑时欢!

    而挽着他出现的万露公主,转着黑溜溜的眼睛望着凉柔,也依旧笑得俏丽天真。

    “果然抓个正着,不愧是我梁国的好驸马,如此大义灭亲,为我梁国立上一功,我定要禀明父皇,大加嘉赏!”

    兵刃包围中,凉柔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望向桑时欢,桑时欢动了动嘴皮,仿佛有千言万语,最后说出来的却是一句:

    “大胆女贼,竟敢窃取皇宫宝物,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那一刻,凉柔耳边似乎又听到了一束烟花当空绽放,却只带来一片凛冽的寂寂湮灭,就像……心死的声音。

    直到浑浑噩噩地被打进死牢,万露公主以胜利者的姿势来看她时,凉柔才知道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那是连桑时欢原本都没有料到的。

    那一夜,桑时欢在新房里,用加了“料”的酒灌醉了万露公主,本要悄悄脱身离去时,衣角却被一只手抓住,他一回头,正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眸。

    原本“醉醺醺”的万露公主竟然坐了起来,眼神不仅清明了,还带了几分说不出的嘲讽:

    “驸马以为……万露当真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吗?”

    那一瞬,桑时欢脑袋一声嗡,瞬间煞白了一张脸。

    这算无遗漏的一场局,没想到到头来,居然全落进了万露公主早就布好的通天网里。

    自幼在深宫长大的万露公主,外表虽然天真烂漫,内心却并非全无城府,早在三年前,她派出去的人怎么也查不到“柴云初”的来历时,她就觉得奇怪了,后来桑时欢进宫留在她身边,一直向她旁敲侧击碧眼雪驼的事情,她就更加起了疑,不动神色地按着这个方向查下去,还暗中命人监视凉柔的一举一动,这一查不要紧,查出来的结果简直惊天动地,让她彻底震住了。

    “柴木头,你瞒得我好苦,你居然是桑氏遗孤,这说出去可知牵连多大……”

    新房里,桑时欢直听得额上冷汗不停地流,摊牌后的万露公主却眨了眨眼,忽然冲他笑了:“可谁叫我喜欢你呢,柴木头,我现在便给你两条路选……”

    是怎样的两条路呢?牢房里的凉柔几乎一听就明白过来,果然,万露公主得意地轻启红唇,缓缓道出:两条路都是死,区别只是死两个,还是死一个。

    “聪明人当然都会选第二条路,你也莫怪驸马,多年相伴说弃就能弃,可见你在他心中并无什么地位,也莫再自作多情了,以为自己真是那‘女比干’,无端端地惹人笑话,告诉你,这世上能坐拥那‘男妲己’的,只有我这‘梁纣王’……”

    当时的戏说被拿来无情讽刺,凉柔听得却只想发笑,只是笑着笑着,眼泪却顺着脸颊淌下,冰冷冷的一片。

    这就是全部的事实了,一丝一毫都未错,她实在不该奢望些什么的……

    水雾弥漫中画面闪烁,眼前仿佛浮现出很多年前,小小的桑时欢第一次为她做长寿面的场景。

    “鬼烛师父说今日是你的生辰,我为你做了这碗长寿面,祈盼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那时的少年垂下长睫,俊秀的面庞透着难言的哀伤:“所以,我们谁也别死,谁也别睡进那冷冰冰的坟里,好不好?”

    仿佛还是昨天,只是昨天,早已面目全非,唯一不变的是结果像当年一样,长寿面永远没能换来长长久久,所幸停在泛黄的旧时光里,依旧是站在迦衣谷的那个小小少年,他跟在她身后,拉着她的衣角轻轻摇晃,对她说:“以后每一年,我都做长寿面给你吃,好不好?”

    万露公主尖锐的笑声中,牢房外一袭身影一闪而过,却是缓缓靠着墙,无力滑落,只将脑袋深深埋了下去,悄无声息地泪流不止。

    “阿柔,阿柔,对不起……”

    喉头滚动,吞没在怀中的声声嘶哑,坍塌的宛若不是某种信仰,而是一整个世界。

    (八)

    桑时欢踏入死牢,为凉柔送了最后一顿饭。

    三菜一汤,香味扑鼻,全是他亲手所做,但无一例外都下了剧毒。

    潮湿昏暗的牢房里,桑时欢拂袖而坐,笑意淡淡,他说:

    “阿柔,五马分尸改成了现在的死法,我为你求来这最后的体面,到了黄泉路上,你可莫怪我不念旧情。”

    凉柔一袭囚服,靠在角落里,许久,才缓缓抬起头。

    “桑时欢,以前我只觉得你是个草包,很多事情你有心无力,但现在我才发现,你根本……就没有心。”

    外头夜风呼啸,漫天星野下,踏出牢房的那一刻,桑时欢深呼了口气,一颗心仿佛松了大半,只是耳边仍不停回荡着凉柔那染满凄色的一句:

    “家国破碎,一寸山河一寸血,桑时欢,如果还有下辈子,我再也不想遇见你。”

    真好,他轻喃着,遥望夜空,下辈子如果她不会遇见他,也许就能过得安稳一些吧,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只是为什么心口仍会隐隐作痛,她约摸是说错了,他明明……是有心的呀。

    “阿柔,如果不想遇见桑时欢,那么便遇见柴云初,好不好?”他痴痴呢喃着,伸出手,却只抓到穿袖而过的飒飒冷风,如一个激灵,他陡然惊醒,四顾周遭,一拂袖,忽然哈哈大笑:

    “不不不,还是谁也别遇见了,下辈子,下辈子我只盼你海阔天空,再不为任何人所负。”

    眸中溢出满满的悲怆与诀别,那是凉柔再也看不见的画面,他昂首扩胸,大步流星,第一次以不再懦弱的形象,勇敢向前,走向自己一早就注定的宿命。

    以柴云初的生,走向桑时欢的死。

    唯一遗憾的是,最终都没能听她亲口叫出他的名字,他的真正名字——

    云初,柴云初。

    柴云初曾以为,这辈子,他都将以桑时欢的身份活下去。

    相枕而眠,相依为命那么多年,他始终不忍心告诉凉柔,其实碧眼雪驼是再也无法被任何人唤醒了,因为早在很多年前的那场滔天宫破中,桑氏皇族就已全部被灭,未留一丝遗脉。

    他,不是真正的桑时欢,他只是阴错阳差下侥幸活下来的柴云初,御厨里打杂的小孤儿,柴云初。

    那一年的记忆永远无法从梦魇中褪去,他被管事公公叫到寝殿,与太子比量了下身形,又前后被仔仔细细打量了几圈,直到吓得瑟瑟发抖时,才听到公公一声抚掌道:“好,就是你了!”

    就是他了,宫破之际,他这个御厨里打杂的小孤儿被选中,套上太子的衣服,成了太子的“替死鬼”。

    “也莫怪我们狠心,这是你的命,能为皇家而死,你当感到荣幸……”

    说来嘲讽,他至今还记得说这话的管事公公长什么模样,却不记得那年与他同岁,身量相似,不停在哭泣的真正太子长得什么模样了。

    他抱头缩在角落里,有那么一刻,当寝殿的大门被踹开,外面的血腥气扑鼻涌来,他蓦然抬首,脸色煞白,还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

    那么多把锋利的刀,每一把上面都还滴着鲜血,指着他兴奋大叫:“看,太子在那!”

    他没命地狂逃,害怕得浑身剧颤,满脸是泪:“不,不要杀我,求求你们,不要杀我……”

    就在一把长刀兜头砍下,他尖叫地闭上眼,以为自己就要命丧当场时,鲜血四溅——却不是他的血。

    耳边传来一个老人急切而激动的声音:“太子,太子总算找到您了,迦衣谷来迟了,还望太子恕罪!”

    简直是天意弄人,他被鬼烛老人抱出去的时候,一回头,恰好看见乱尸堆里一件熟悉的衣裳,赫然正是与他换装,本该被护送出去,却不知怎么同管事公公死在了一起的真太子,桑时欢!

    他瞳孔骤缩,蓦地堵住嘴,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多么不可思议,兜兜转转中,他这个“假太子”被迦衣谷全体浴血奋战救了出去,而真正的太子却死在了硝烟战火中,始终没逃过一劫。

    后来多少次从梦魇里惊醒,他坐在黑暗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前都还是真太子躺在乱尸堆里满是血污的模样。

    守在屋里的凉柔惊醒,忙过来为他递水顺气,将他搂在怀里,不住安抚着他:“没事了少主,没事了,凉柔在这里陪着你呢……”

    他却鼻尖酸涩地更加想流泪,他根本,根本……不是真的少主啊!

    他不敢说出真相,也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真相,那么多人为了救他而死,后来乃至整个迦衣谷都被血洗,他面对凉柔灼热期盼的目光,更加说不出真相!

    血与泪都无法冲刷的信仰,她比他想象的还要坚定,那种刻骨铭心,至死方休的追寻,他承受不起,更辜负不得。

    于是那些本要坦白的话再也无法说出口,他只能在飒飒风声中偏过头,咽下了汹涌漫上的酸楚:“好,一切……都听你的。”

    可谎言越铺越大,他们来到梁国蛰伏,她教他从文习武,她对他灌输“一寸山河一寸血”,一切的一切都到了无法收场的地步——

    可他毕竟不是真太子桑时欢,即使怎样强迫自己,他骨子里也依旧是那想做厨子,也只能做厨子的柴云初。

    他多少次想向凉柔坦白,甚至每年国祭时都试探性地说出:“要不,就不许愿复国了?其实当个厨子挺好的……”

    可每次见到凉柔气得眼泪都要掉下,他那些话又通通说不出了,他怎么忍心毁掉她的信仰,毁掉她?

    而他私心里亦是贪恋的,他自小是个孤儿,是凉柔给了他家的温暖,与他相枕而眠,相依为命,他……舍不得失去这一切。

    直到他去酒楼里帮厨被发现,凉柔在树下痛心疾首,他与她四目相对,终于忍不住想要和盘托出:

    “是是是,我没用心,也不想用心,那些武功我就是练不出,那些文章我就是写不好,我从头到脚就是个草包,我这辈子只会做菜,也只想做菜……”

    “我压抑了太多年,忍了太久,你知不知道,我其实最想当的是厨子柴云初,而不是皇子桑时欢,你知不知道?!”

    “阿柔,我一定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其实……”

    其实……没说完的话戛然而止,他震在院中,因为树下的凉柔已经默默转过身,褪去衣裳,对他袒露出了伤痕累累的后背。

    “我答应你……从今天起,再也不做柴云初,只做桑时欢。”

    他输了,为她披上衣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嘶哑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宿命感。

    于是听她的话辞了差事,听她的话搬了家,甚至听她的话,在三年后的满心忐忑里进了宫。

    他是想好了退路的,按照原定的计划,他们将盗了嫁妆出宫,他的血滴上去当然是没有用的,但他可以推脱到别的地方,到时亲眼见证了召唤不出碧眼雪驼的凉柔,兴许会放下执念,跟他一起过上平平静静的生活。

    可这一切美好的憧憬,终究是他想得天真了,他果然是个没用的草包,才会中了陷阱,害得她被打入死牢。

    但他没有骗她,她心中有血仇有皇命有家国,而他心中最重要的……却是她。

    所以在万露公主给他选的两条路里,他选了第二条。

    两条路都是死,区别只是死两个,还是死一个——

    他选了第二条,因为死的那一个,不会是她。

    (九)

    后来的凉柔去了很多很多地方,但再也没有人给她做过长寿面了,她才发现,原来一直以来眷恋的,不是长寿面扑鼻而来的香气,而是那个为她做长寿面的人。

    可她只能在梦里触摸到他了,梦里的他依旧是嬉皮赖脸的模样,恬不知耻地摇着扇子她:“怎么样,阿柔,这一回,我英不英勇?”

    “英勇你个头!”她骂道,却伸手去摸,什么都没摸到,只在黑暗中惊醒,喘着气坐起,在夜风拍打着窗棂间,摸到满手的泪。

    怀里是他最后放在她身上的碧眼雪驼,以及一封长长的诀别信,他终是向她坦白了,却只敢在纸上冲她“炫耀”。

    他一生懦弱怕事,临到了头总算勇敢了一回,只可惜,当他绑着炸药和梁帝同归于尽时,他的姑娘已经被镖局的人偷运出宫,看不见他的英勇了。

    “胆小鬼,英勇个屁,有本事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无边黑暗中,凉柔低低笑骂着,却是笑着笑着,伸手缓缓按住了胸口的碧眼雪驼,她怔了许久,忽然一把掏出那至尊无上的宝物,狠狠摔在了地上。

    扑通一声巨响里,她癫狂大笑,终是捂住脸,泪如雨下。

    这漫漫凉夜,云遮月影,余生再也无人与她共时欢。

    序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

    慕罹

    认识吾玉,已经许多年头。今日收到她的呼唤,叫我为她的新书写个序,原本拖延癌患者的我,难得不想拖延,立刻端端正正执行起来。

    打开文档,坐在电脑前,手指摆在键盘上。恍然觉得年头走得有些快,初识时我们都还是学生,课余一起码字,偶尔插科打诨,如今我工作都已四年余。

    时光无情。可是她在我心里,一直是当初那个躲在老教室写稿被蚊子咬了一身包,却不愿理会,沉迷在自己笔下的世界,恣意潇洒,仗剑江湖的小姑娘。

    初看她的文,是在许久之前,已经想不起看得是哪篇故事,但是那种惊艳的印象,时隔许久,每每还能回味。人物含情,文字动人,故事曲折,行文更是出人意表,甚至刻画人物性格中的为家为国胸怀天下等类的大气——我觉得极难写的点,也能写得浑然天成热血满满,无不让人信服。

    她笔下,总把男女之情写得无比动人,却又从不拘泥儿女情,性格各异的兄弟往来、倾尽心计的权谋攻心等等,也都写得好看。脑洞更是时常开得很大,之前看她写出的一篇关于造外星飞船的古文,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这本书里,类似的惊喜也不会少。

    比如螳螂精和黄雀精没互相绕到背后,反而结成异姓兄弟;比如帅气的小哥被借走了俊脸,只得顶着一个蛤蟆头苦寻债主;比如东方版的阿拉丁神灯……都在这本书里等着你。

    其实看过吾玉照片的人,大都觉得是个俊秀好看的姑娘,模样雅致且文静。可她笔下的故事,波澜无极,从不止这派静好,远超出人们对她的想象。以文观人,倒会觉得她更像是一个心怀家国的女侠客,肝胆照人,游历名川,会舞剑生风,也会举坛饮酒,特别潇洒又有气度的那种。

    说到这份侠性,我倒是又想起她的淡薄。倒不是说她对写作的态度淡薄,相反,她确是将这些事奉为理想在做。淡薄是说她对写作报酬的心态,大家都是红尘人,活在俗世中,难免为了人间烟火计较个人利益。她大概是我身边,唯一一个只愿以笔写心,不图外物到这个程度的,格外难得。

    太多人写作,难免受市场左右,可她是那个哪怕不便刊发只要读者看着开心自己写得够爽,就愿意一直写写写的人,能不能换取稿费好像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曾伴她经历过一些不顺意,但是她如此的心性,总是将她引向光明坦途。想来是天公垂青。所有不如意不过一场经历,早就不值一提。希望我的姑娘可以走得更好更好,才不辜负她的心与汗。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

    这是她许久未改的个性签名,也是我觉得安置在她身上格外合适的一句。看着不声不响的八个字,其实是出自《风云》中的心法口诀,是不是觉得她愈发侠气了?

    很荣幸可以在她的新书里留下这样一篇文字。吾玉就是这样一个从文品到人品都令我想要推荐给你的姑娘。希望有缘看到这本书的你,也会同我一样喜欢她。

    2017.8.10夜

    写于申城的雨声里

    千魅洲之公输

    红袖馆在立秋那天来了两个奇怪的客人,一个年轻的男人带着一个小女孩,衣着古怪地现身一楼大堂。

    那男人安静地坐着,身边的小女孩却不安分地东张西望,透着十足的古灵精怪。

    风韵犹存的老鸨堆着满脸的笑上前招呼,那个男人却只温和地吐出一句:“我们找花魁‘夜倾城’。”

    满馆好奇打量的姑娘们纷纷摇头,美人扇下的美人脸笑得暧昧惋惜。

    “皮相倒生得极好,可惜是个盲人。”

    红袖双魁

    (一)

    影儿对师父身上挂着的那个青竹筒眼馋了很久,那里面装着世上最好喝的酒。她央着师父给她喝一口,却总是被拒绝。

    公输阙笑得温和:“一口也不可以,我怕你一醉不醒。”

    这酒唤作“拈花”,掺满了人世间的七情六欲,公输阙随身带着,不知什么时候就喝上一口,竹筒里的酒却从不见少。

    每做完一笔生意,除了定好的酬金外,他总会有意外的收获。

    各种各样的眼泪,欢喜的,悲伤的,遗憾的,追忆的……滴入竹筒里,散发出浓烈的酒香。世间的悲欢离合,众生万象,便汇作了那一壶醇酒,在竹筒里摇曳着醉人的芬芳。

    公输阙收取的酬金并不固定,最多收过万两黄金,最少也只取过一枚铜板。

    付万两黄金的是金云城城主的儿子,他的未婚妻在成亲前一天离奇死亡,他悲恸欲绝,想要再见她一面。

    公输阙拿出招念铃让他摇了摇,铃声大响。公输阙沉吟不语,在场中人的记忆力藏着事情真相,虽然他找人掩盖过,但还是留下了痕迹,看来她的死另有隐情。

    果然,当影儿唱出“伶仃谣”时,“往生香”的缭绕烟雾中,金云城主如遭雷击,萎靡倒地。他脑海中的记忆浮现,编织成一幅画面成现在众人眼前。

    那女子竟是被爱人的父亲,金云城德高望重的城主醉酒后调戏不成,愤而杀死的!

    混乱复杂的画面,影儿看得一知半解,公输阙却捂住了她的眼睛:“小孩子看这些做什么?”一拂袖让她昏睡在了怀中。

    影儿醒来时,只知道那个谦逊有礼的少城主在房中自尽了,老城主抱着儿子的尸体,悔恨不已。

    离开的时候,影儿在前方提着灯,好奇地问道:“师父,为什么那个哥哥要自尽呢?是像书里说的要和那个姐姐殉情吗?”

    话刚落音,头上便被狠敲了一下:“小孩子家少看些乱七八糟的书。”

    付一文钱的是个年轻乞妇,她痛哭流涕地跑到公输阙面前,求他让她能再看一眼她早逝的孩子。公输阙叹了口气,自她前面的破碗里取了一文钱。

    影儿至今也忘不了他们母子相会的情景,母亲的记忆里,那个面黄肌瘦的男童奄奄一息,却还在眼泪汪汪地叫“娘亲”。

    那个年轻乞妇哭得撕心裂肺:“儿啊,是娘亲对不起你,你好生去吧,投个好人家,下辈子不要再挨饿受冻了……”

    她本是富贵人家的千金,不顾家里反对招进了一个夫婿。她本以为那是她一生的良人,却没想到那俊秀书生是人面兽心,逼死她爹娘,夺她家产,将她赶出家门,那时她已怀了他的孩子啊……

    走的时候影儿眼睛红红的,提着灯更咽道:“师父你真小气,人家都那么可怜了,你还收她钱。”

    话还没说完,头上又挨了一下:“小孩子知道什么?”

    影儿捂着头大怒:“师父你不要老是敲我,会长不高的。”

    公输阙漫不经心地走在后面:“长不高明明是因为你自己挑食,还敢怪师父。”

    影儿一时气结,提着“结忆灯”远远地将公输阙甩在后面。

    身后的那袭墨衣依旧笑得温和,无波的眼眸却似乎黯了黯。

    他们的生意也有没做成的时候。

    南疆大山里的一个苗女,想再看一眼她的丈夫。

    三年前他与她在大山里定情,离开时他说会回来娶她。她苦苦等了三年,却等来了他因病逝世的消息。肝肠寸断的她,在抹去眼泪后毅然做了一个决定,还是要嫁给他!

    她以南疆盛重的礼数,完成了一个人的婚礼,从此以“未亡人”自居。

    但她却没有摇响招念铃,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公输阙安慰她:“你的夫君只怕早已去投胎了。”

    那个眉眼坚毅的苗女,泪流满面,却又含着欣慰的笑容。

    她在如水的月光下向他们挥手道别,月光将她的影子拖得很长,影儿忽然有些伤感,她可能要在大山里,一个人一辈子守着一轮月。

    公输阙却在心中幽幽一叹。

    招念铃之所以摇不响,并不是因为那个男人去投胎了,而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死!记忆神秘莫测,公输阙至今不能洞悉玄机,只知道,只有在人死去之后,有关于他的记忆才能在他人脑海中被提取出。人死灯灭,所作所为盖棺论定,再无更改干扰的可能,唯有如此,他人记忆里,他留下的那些痕迹才无法被更改,才能被顺利提取出来。如果他还活着,一切尚有转机,能提取记忆的招念铃无力更改未来,自然招不出他的念。

    负心的男人用谎言囚住了一个女子的一生,偏偏这谎言还是不能被戳破的。谎言背后的残忍,于性情刚烈的苗女而言,不如不说。守着誓言独听月吟,已是她最美丽的结局。

    公输阙淡淡一笑,腰间的竹筒里,又多了一滴痴情不悔的泪。

    (二)

    影儿怕冷,往往还没到冬天就穿上了一身白袄,像只小白鹿,公输阙特意在温暖的紫竹林里建了一处庭院。

    庭院的名字很有趣,叫“有间庭”。

    话说有一日,影儿突然心血来潮地搬来了几大本厚厚的书,兴致勃勃地说要为庭院取个名字。

    公输阙躺在摇椅上,哈欠连天,听影儿报着从书里东拼西凑出来的,各种各样奇怪的名字,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打了个盹醒来时,就听到影儿兴高采烈的声音郑重道:“现在,经过重重筛选,终于只剩下了五个名字,师父你听,‘竹雅轩’‘招念居’……”

    公输阙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何必那么麻烦?不就是竹林深处有间庭嘛,便叫‘有间庭’好了。”

    “有间庭,有间庭……”影儿歪着脑袋还在念叨着,公输阙已经翻了个身,嘟囔着:“我亦有庭深竹里,也思归去听秋声。”便又沉沉睡去了。

    “有间庭”里有个浅浅的池塘,一个月前,影儿便是在塘边被一只五彩斑斓的山猫抓伤了。

    公输阙闻声出来时,就见影儿站在庭中,笑嘻嘻地嚷着:

    “好嚣张的猫儿,一点儿也不讲道理,不过是上前摸了你一下……哎,你去哪儿呀……”

    一道黑影迅速穿梭消失在林间,公输阙耳朵灵动,鼻尖细嗅,发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叹。

    他拉过兀自叫嚷的影儿,一边上药一边道:“人家好端端地在那里休息,你偏要上去招惹,活该被抓。”

    影儿疼得龇牙咧嘴:“师父你轻点儿,太不爱护幼小了……”

    见她还要喋喋不休地抱怨下去,头上又是一敲,“好了,快去收拾一下吧,我们又有生意要做了。正好看看你最近吃得这么多,有没有胖得像只肥猫。”

    公输阙的眼睛平日里与一般盲人无二,在招念过程中却能恢复清明,看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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