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爱如钰-《我心灵的觉醒:梁晓声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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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感动当代人的爱情故事,必是发生在当代的爱情故事。

    一

    我在上大学时,曾听说过这样一件事。

    上海市的郊区,一对男女青年自幼暗暗相爱,因其中一方的家庭出身是富农,而另一方的父亲是村党支部书记,他们的爱情当然不被现实所允许。于是他们双双留下遗嘱,服毒死于野外。当夜大雪,南方很少下那么大的雪。当年我的上海同学们,都言那是近三十年内不曾有过的南方冬景。大雪将那一对男女青年的尸体整整覆盖了九天。而据说,按照当地的习俗,一对新人婚后的九天内是不应受到任何贺客滋扰的。这当然是巧合。但有一点人人都说千真万确——他们身上共盖着一张旧年画。年画上是梁山伯与祝英台。那是女青年从小喜欢的一张年画,“破四旧”时期私藏着保存了下来……

    大约在九月份,朱时茂派他的下属将我接到他的公司,让我看一则报上剪下来的通讯报道。不是什么连载小说之类,而是实事。

    “文革”前一年,一个农村少女,暗恋上了县剧团的一名男演员。一次看他演出,在他卸妆后偷走了他的戏靴。当然地引起了非议,也使他大为恼火。她父母问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她说她爱上他了,今后非他不嫁。而她才十六岁。

    以后县剧团再到附近演戏,她父亲便捆了她的手脚,将她锁在仓房。她磨断绳子,撬断窗棂,又光着脚板跑出十几里去看他演戏。

    她感动了她的一位婶婶。后者有次领着她去见他,央求他给她一张照片。他没有照片给她,给了她一张毛笔画的拙劣的海报,签上了他的名字,海报上是似他非他的一个戏装男人。

    他二十六七岁,是县剧团的“台柱子”。在他眼里,她不过是一个情感有点儿偏执的小女孩儿。

    后来就“文革”了,他被游斗了。一次游斗到她那个村,她发了疯似的要救他,冲入人群,与游斗者们撕打,咬伤了他们许多人的手。她没救成他,反而加重了他的罪,使他从此被关进了牛棚。

    一天夜里,她偷偷跑到县里去看他,没见着。看守的一个“造反派”头头当然不许他们见,但调戏她说,如果她肯把她的身子给他一次,他将想办法早点儿“解放”她所爱的人。她当夜给了。

    不久她又去县里探望她爱的人,又没见着。为所爱之人,又将自己的身子给了“造反派”一次。

    而这一切,她爱之人一无所知。

    东窗事发,“丑闻”四播。她的父母比她更没脸见人了,于是将她跨省远嫁到安徽某农村。丈夫是个白痴。

    十余年转眼过去。“文革”后,她所爱的人成了县剧团团长。一次又率团到那个村去演出,村中有人将她的遭遇告诉了他。他闻言震惊,追问她的下落,然而她父母已死,婶婶也死了。村中人只知她远嫁安徽,嫁给一个白痴。他当时正要结婚,于是解除婚约,剧团团长也不当了,十余次下安徽,足迹遍布安徽全省农村,终于在同情者们的帮助下,寻访到了她的下落。

    他亲自开着一辆吉普车前去找她,要带走她,要给她后半生幸福。而她得到妇联方面的预先通知,从家中躲出去了,不肯见他。他只见着了她的傻丈夫,一个又老又傻的男人,和一对傻儿子,双胞胎。三个傻子靠她一个女人养活,家里穷得可以想象。他还看见一样东西——他当年签了名送她的那张海报,用塑料薄膜罩在自制的粗陋的相框里,挂在倾斜的土墙上。她一定希望有一个她认为配得上那海报的相框,却分明是买不起。

    他怅然地离开了她的家。半路上,他的车陷在一个水坑里。正巧有一农妇背着柴从山上下来。他请她帮忙。那憔悴又黑瘦的农妇,便默默用自己的柴垫他的车轮。

    那农妇便是当年爱他的少女。他当然是万万想不到也认不出她来的,而她却知道眼前正是自己永爱不泯的男人。但是她一句话都没说。她当时又能说什么呢?看着他的车轮碾着她的柴转出水坑,她只不过重新收集起弄得又是泥又是水的柴,重新背起罢了。他是那么的过意不去,给了她一百元钱作为酬谢。那一百元钱当然是她的生活所非常需要的,但她竟没接。她默默对他鞠了一躬,背着柴捆,压得腰弯下去,一步一蹒跚地走了……

    他们之间这一段相见的情形,是记者分头采访了他们双方才使世人知道的。

    当地妇联有意成全他们,表示要代为她办理一切离婚事宜。

    她说:“那我的两个儿子怎么办?他们虽然傻,但是还没傻到不认我这个娘的地步。我抛弃了他们,他们一定会终生悲伤的。”

    他给她写信,表示愿意为她的两个儿子承担起一个父亲的责任和义务。

    她没给他回信,通过当地妇联转告他——他才五十来岁,重新组建一个幸福家庭还来得及。娶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对于他已不可能有爱可享。再被两个并非他的血脉的傻儿子拖累,他的后半生也将苦不堪言。这对他太不公平。他不忘她,她已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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