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闷”的当代文化-《我心灵的觉醒:梁晓声经典散文》

    中国有科学院和社会科学院,都是科学院。胡适先生说过“大胆地假设,小心地求证”,那就是科学的思想;马克思也说过“在科学的道路上,是没有平坦的大路可走的,只有在那崎岖小路上攀登的不畏劳苦的人们,才有希望到达光辉的顶点”,这也是社会学知识分子的科学思想、科学思维和科学精神。科学与文化从来都是相互渗透的。这个题目给我的感觉就是说现在的文化人没有科学精神,得赶紧请科学家来往文化人的头脑里注入一些科学精神,这太小看我们文化人了。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当下,我们的文化人也罢,科学知识分子也罢,都叫知识分子。中国知识分子确实缺点什么,我认为缺的是士精神,就是士人风骨,这一点冰心老先生去世前说过:“无士当如何?”那时冰心已经看到无论是从事科学的,还是文化的,中国的知识分子就是缺了士精神。现在无论我们怎么说,我们骨子里是缺的,不是说所有的人都缺,而是作为一个整体的大群体都缺。一个国家几乎没有了这样的知识分子了。我想起了叶企孙6,以前我也不知道这个人物,我是在《读者》中偶然读到了中央电视台记者柴静的一篇文章《而我却今天才知道他的存在》,柴静说她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说来惭愧,我也不知道叶企孙,但是我看到柴静那篇文章后,非常感动。我在大学上的大课有两百多名学子,就将文章内容全罩上,只在投影上放出了一张叶企孙的照片。一张头像,像正规的标准工作照。我让我的学生就这张面容来谈谈印象。学生们说,首先是知识分子,然后是内心有秉持,然后能看出他善良。但是,不知道他是谁。当我读这篇文章的时候,大家才补上了“知道他的存在”这一课。

    关于文化,我认为文化在政治之上,这是毋庸置疑的。何为科学发展观,有文化的发展观而已。文化当然也体现于政治之中,但是绝不仅仅是附着在政治这张皮上的毛。文化在政治之上,自古如此,没有文化的人类根本就不可能产生文明,没有文化的进步也根本不可能有进步的政治。中国的问题,最终就是对文化的认识而已。当然,这里所言的文化不仅是供人欣赏的优雅文艺,满足人娱乐的所谓通俗文艺。文化从来都和思想连在一起。丧失了思想力的文化根本就不能成为推动社会前进的先进力量。丧失了思想力的文化是次品质的文化。同时我们要看到,世界了解一个国家,主要还是看这个国家的当下文化是怎么反映当下现实的。是诚实的反映,还是不诚实的反映。整体上不能诚实地表现思想力的文化知识分子是很难被外国同行瞧得起的。如果外国同行不能由衷地瞧得起某一国家的知识分子,那么也就决然不能瞧得起某一国家的当代文化。那么即使这个国家财大气粗,还是难以真正地获得尊重。我们不应该让这种包袱一代代地压在我们中国人身上。

    今天,除了用文化去影响我们的民族,似乎也没别的办法了。这将是漫长的文化任务,但也应是文化知识分子必须担起的任务。

    我们文化的启迪影响力不够。我很担心我们将来有一天会受到文化的报应。我担心的是,我们的文化到现在如果还不赶紧真诚地补上人文这一课的话,有一天,人文文化的缺失会给我们带来悔之晚矣的后果。

    我们对待文化的态度可分为两个时期。一个时期是我们相信文化的力量很大。但这个时期,我们其实仅仅将文化当作政治的工具在利用,一种宣传的工具,而且这种宣传并不指向人心。那时文化只是政治的“齿轮和螺丝钉”,并没有把文化作为一种保证社会和谐运转的“机器”中的主机来看待。这个时期过去后,我们又转为一种沮丧的想法,觉得文化起不到那个作用了,甚至想干脆就放弃此种文化作用,因此现在的文化变成不起人文作用的文化了,丧失了文化的自觉性。

    文化具有抚平社会伤口、呼唤社会稳定的自觉性,但也有前提,便是全社会首先是政治亦在自觉地或较自觉地反省错误。文化往往先行反省。但文化的反省,从来没有能够代替过政治本身的反省。

    文化对社会伤痛的记忆远比一般人心要长久,这正是一般人心的缺点,也是文化的优点。文化靠了这种不一般的记忆向社会提供反思的思想力。阻止文化保留此种记忆,文化于是也郁闷。而郁闷的文化会渐限于自我麻醉、自我游戏、自我阉割,了无生气而又自适,最终完全彻底地放弃自身应有的一概自觉性,甘于一味在极端商业化的泥淖中打滚或在官场周边争风吃醋……

    反观近几十年的中国,分明可以看到这样的情况——从前,哪怕仅仅几年没有什么政治运动,文化都会抓住机遇,自觉而迫切地生长具有人文元素的枝叶,这是令后人起敬意的。

    不能说当下的中国文化及文艺一团糟、一无是处。这不符合起码的事实。但我认为,似乎也不能说当下的中国文化是最好的时期。

    与从前相比,方方面面都今非昔比。倘论到文化自觉,恐怕理应发挥的人文影响作用与已然发挥了的作用是存在大差异的。

    与从前相比,政治对文化的开明程度也应说今非昔比了。但我认为,此种开明,往往主要体现在对文化人本人的包容方面。包容头脑中存在有“异质”文化思想的文化人固然是难能可贵的进步。但同样包容在某些人士看来有“异质”品相的文化本身更为重要。

    我们当下某些文艺门类不要说人文元素少之又少,连当下人间的些微烟火也难以见到了。真烟火尤其难以见到。

    倘最应该经常呈现人间烟火的艺术门类恰恰最稀有人间烟火,全然不接地气,一味在社会天空的“积雨云”堆间放飞五彩缤纷的好看风筝,那么几乎就真的等于玩艺术了。

    二十一世纪,对于一个正在全面崛起的泱泱大国,当代思想力并未见怎样地发达,却一味转过身去从古代封建思想家们那儿去翻找思想残片,这是极耐人寻味的。

    心灵中没有吸收过饱满的人文主义教育的人,不配当公仆。因为他不可能有什么人文主义的情怀,非当也当得很冷漠——对人民的疾苦……

    心灵中没有吸收过饱满的人文主义教育的人,纵然富了,也不可能是一个可敬的富人。因为他将宁肯赠豪宅和名车给女人,哪怕仅为一夜风流,却不太会捐出区区一百元帮一个穷孩子上得起学……

    中国在这方面需要多少安徒生们呢?需要多少个时代呢?全世界都需要我们这样,我们实践了,将因而感受到,不但人类的社会,连整个世界都少了某些荒诞性,多了几分合理性。

    给自己的头脑几分尊重——我们因而发现,娱乐使我们同而不和,思考使我们和而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