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死君何惧 一思君何苦-《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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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山伯出手封住苏剑笑身上三处穴道,将他扛到肩上。他在密室后墙的一块砖上轻轻一推,那墙上无声无息地露出一道小门,门后竟然是一个更小的秘室。苏剑笑一直奇怪他为什么能够悄无声息地出现,这时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在这密室之中,居然还有另一个密室。

    那小密室却有一扇窗,从外面看,这扇窗正好是这间房子的后窗,却又有谁想得到其中竟有这么多名堂。

    梁山伯将那窗推开一道缝,往外看了看,这才将窗推开,狸猫般窜出。他身形十分快捷灵敏,负着一个大男人,居然恍若无物。几个腾挪之间,已经出了这个诺大的废园。隐约听到人声嘈杂,像是来了许多人。

    苏剑笑知道那是“碧雨宫”的援兵到了。想到卫十五娘的处境实在不容乐观,心中不由得十分烦闷。

    获许,对她来说,灾难只不过刚刚开始。

    梁山伯向前走了一箭之地,忽然绕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了那座废园。这次他却是从前门进入,径直走向刚才离开的那间房屋。

    废园中此刻怕不下五十多人,每个人脸上俱是哀伤愤怒之色,不用说是发现了沈问天的尸体。

    梁山伯刚一走近,忽见一个人排众而出,走上前来,抱拳说:“梁公子,你来了。”

    那人五六十岁年纪,一脸精明,此刻却目露哀伤之色。梁山伯说:“王总管。在下正要到庄上,却听说庄主已亲率庄中高手赶到这边来了。这里出了什么事?庄主在这里么?”

    那王总管仰天长叹了一声:“庄主和‘走马庄’马原公子都在里边。真是上天不长眼。沈长老他老人家竟然被……”

    梁山伯浑身一震,急急问道:“沈长老他怎么了?”

    王总管说:“他老人家……竟然被人刺杀于此。”

    梁山伯惊呼:“什么?”他急步冲上前去,排开众人,一直冲到屋子里面。他这套功夫做得十足,苏剑笑看得不禁暗暗佩服。

    此刻废园里面有数十人之众,屋里却只有五个人。其中一个正是那个虎口余生的沈问天的弟子,他此刻正跪在地上。在他身前,沈问天的尸体已经盖上了一匹白布。

    无论生前如何显要,此刻也不过是一具尸体而已,与一个贩夫走卒的尸体并没有区别。但是人总有一个很奇怪的毛病,当你走进一间有五个活人和一具尸体的屋子里的时候,你最先注意的往往不会是那五个活人中的任何一个,而是那具尸体。

    但是这间屋子却无疑是个例外。

    任何一个人走进这间屋子,第一眼看到的,只能是那个人。

    他年纪应该已经超过五十岁,但是又仿佛只有三十岁。他身上的衣着十分考究,并不十分奢华,但却能让人一眼就看出他出身名门,地位显赫。他只不过静静地站在那里,什么话都没有说,甚至连最微小的动作都没有,但是你却偏偏不能不去注意他。只因为他的眼神和气势实在不容别人忽视。

    苏剑笑马上猜出这个人是谁。

    天下之间能有这种气势的人实在不多,而金陵城中正有一位。

    这个人无疑就是武林四大世家之一,“镜花庄”的庄主祝七通!

    他的身后分立着两个人。这两人身着长袍,脸上神色如常,但是目光闪动之间,精光电射。

    “梁兄是再也想不到沈长老是被谁所害的了。”说话的是第五个人。这是一位青年男子,正站在祝七通身边。这人相貌也十分俊秀,并不在梁山伯之下。他脸上仿佛时刻带着一种微微的笑意,给人一种十分容易亲近的感觉。此刻将整个事件娓娓道来,条理十分清楚,语气不急不缓,仿佛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是如此从容淡定。

    原来“碧雨宫”宫主“冷玉”林月如的掌上明珠林灵瑶失踪已近三个月,这对“碧雨宫”上下来说当然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特别是长老沈问天,平时就把林灵瑶当作亲孙女看待,关爱之情,不在林月如之下。这天沈问天正在镜花庄上做客,却忽然有人来告知已有林灵遥的消息。沈问天一急之下,只带了两个弟子就匆匆赶来,却万万想不到会被林灵遥所害。

    梁山伯自然是听得“目瞪口呆”。

    直到那年轻人把话说完,祝七通才开口道:“这件事既然牵涉‘六刀盟’的人在内,此中必有隐情,绝不简单。何况这还牵扯到林宫主的声誉,事关本宫根本,在林宫主知道这件事以前,我们万万不可轻举妄动。林宫主一向公正严明,不询私情,必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交代。当务之急,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要找到宋猛等人和灵瑶少宫主。”他的话音十分平和,甚至带着一种淡淡的哀伤。他丝毫没有教训人的意思,但是在场众人无不心悦诚服,点头应是。

    那年轻人平静地说:“伯父请放心,相信在‘镜花庄’所布下的天罗地网之下,很快就会找到这些人了。”这人称祝七通为“伯父”而不是“庄主”,显然并不是“镜花庄”的人,想来就是那“走马庄的马原公子”了。

    祝七通点点头,当下吩咐身后的两个人陪同沈问天的弟子将沈问天的遗体护送回镜花庄。三人去后,祝七通长叹了一口气,说:“沈长老乃本宫之肱骨脊梁,一生正直,与人无争,不想却遭此大难。这件事既然发生在金陵地面上,我‘镜花庄’负有保护不周之责。我回头会向宫主详细禀明此事,请求责罚。”

    梁山伯行了一揖,说:“庄主请勿如此自责。‘六刀盟’贼子狼子野心,由来已久。这一次必定是有备而来,谋定后动,实在难以防范。但是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些贼子,无论躲得多深,逃得多远,最后终究是要被揪出来的。”他说着意有所指地看了苏剑笑一眼。

    苏剑笑这时已经被放在屋子里唯一的那张椅子上,听到这话,唯有苦笑。

    祝七通仿佛这个时候才注意到苏剑笑:“山伯,你忽然急匆匆地赶到这里来,莫非是因为这个人?”

    梁山伯说:“正是。这个人就是‘中州五条龙’中的‘九现神龙’苏剑笑。”

    很快,祝七通就已经知道眼前这个人正是自己苦苦追寻了三年的杀子仇人。

    三年了,失去亲人的痛苦已经在他的心里积淀了这许多时间,这种仇恨需要用什么才能洗刷呢?纵使拥有再强的力量,再大的权势,也无法掩盖心灵的这种创伤吧?

    在梦里仇人的影子一直蒙在迷雾之中。此刻这迷雾忽然间散去,心中的伤痛会在在这一瞬间清晰起来么?

    静静地听着梁山伯把故事说完,苏剑笑始终十分的平静,仿佛这些事与自己完全无关。他猜测着祝七通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却想不到但祝七通的脸色只是微微变了变。

    祝七通身边的那个年轻人马原,更是自始至终脸上都带着那种淡淡的笑意。

    唯一急迫的,竟好像只有梁山伯一个人。

    祝七通淡淡地说:“苏公子乃是江湖名侠,岂能如此失礼,速速解了苏公子的穴道。”

    梁山伯闻言不禁一怔。他恐怕也想不到祝七通会这么平静。但他还是依言解开了苏剑笑的穴道。

    祝七通抱拳说:“公子侠名,祝某素所仰慕,久欲一会。本当净门扫径以迎,却不想在这里相遇,实在失礼得很。”

    苏剑笑也行了一礼说:“祝庄主言重了。贵宫发生这等不幸的事,苏某也是难过得很。”

    一时之间只见两人彬彬有礼,互相客套,只像是慕名已久的知交,竟不像是有深仇大恨的人。

    苏剑笑说:“这位梁兄为了庄主能马上见到在下,一路风尘仆仆赶来,半刻都没有歇息。这一份痴心,连在下都不免有些感动了。”他说“痴心”而不是“忠心”,话中大有讥讽的意味,梁山伯的脸色有些不自然起来。

    祝七通叹了一口气,说:“我说过的话一向算数,这次也不会例外。山伯,我知道你的心事,也知道你和英台的感情。罢了,英台现在正在惠觉寺,你去见她吧。”

    梁山伯顿时大喜过望,眼眶中居然有泪光闪动,激动地说:“谢……庄主……”

    祝七通却再没有看他一眼,淡淡地说:“你去吧。”

    “是。”梁山伯说完迫不及待地转身去了。看到他终于离开,苏剑笑也放下了些许心事,卫十五娘的安全又增加了几分。

    祝七通依然面无表情,但是这种平淡却不见冰冷。也许在他人的心目中,他原本就应该是不苟言笑的。

    苏剑笑无论如何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看不出他是在悲痛还是在愤怒?祝七通再不说话,只是缓缓走到门边,看向门外的废园,像是在缅怀这毫无生气的废园过去所发生的故事。

    马原忽然问:“据说三年前,苏兄就已经和中州五条龙的其他人决裂了,不知道可有此事?”

    “不错。”

    “苏兄方才听闻过去的兄妹在这里发生了这等事情,却好像一点都不觉得惊讶呢?”

    苏剑笑心中一惊,知道这确实是一个破绽。他脸上却不动声色:“惊讶与不惊讶,对我的处境会有什么不同么?”

    马原微微一笑:“好像不会。”

    祝七通忽然叹了一口气,走了回来:“这三年来,我已经不知道花费了多少精力和金钱,不知道出动了多少人手,为的就是要杀你。”他的声音十分平静,仿佛说的是一件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情,丝毫没有愤怒和仇怨。但是却苏剑笑能体会到了那一分埋藏在他心底的深深的仇恨。

    也许就因为这仇恨已经埋得太深,所以才不会爆发。但也正因为埋得太深,已不可能再挖出来了,已不可能再消失了。

    “但是现在我发现不用我来杀你,你已经死了。”祝七通接着说:“我刚才还在奇怪,以山伯的武功智计虽然也是上上之选,但是要抓得到你应该还是力有未逮。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你的心早已经死了。”

    苏剑笑蓦然想到,自己的消沉,原来是因为“她”的死。而“她”却又是祝少同害死的。这样看来,自己虽然杀了祝少同,他却也早已经杀死了自己。

    苏剑笑的心底闪过一丝悲哀,原来上天的安排竟是如此的公平。

    祝七通又说:“我虽然恨你,却本来还是打算给你一个公平决斗的机会。但是现在看来已经没有必要了。”

    他手一甩,一把短剑抛在苏剑笑面前,砸在地上,发出铛的一声响。

    “你自己了断吧。”

    苏剑笑缓缓弯腰捡起短剑。他感觉到自己的手竟然有些颤抖。

    也许每一个人临死前,都忍不住会颤抖。死,本就是这世界上最神圣的事情之一,也正是这世上最神秘的事情之一。面对这种神秘与神圣,不由得人心中不泛起一种异样的感受。

    剑是好剑。

    寒光耀眼,一望可知毫不费力就能透破肌肤,割断咽喉,断绝生息──无论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他似乎已经不能不死了。

    但是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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