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心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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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犹豫是否要打个视频电话过去,谁知李安妮接着发消息——“我在上海,聚一下?”她想也不想便答应了。此刻她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老朋友,聊天、撒泼、骂人,什么都好。小老虎要小便,冯晓琴带他去厕所。其余人坐着,聊些没紧要的话,神情局促,顾左右而言他。她都替他们难受。一会儿冯晓琴回来,目光与她相对,只一下,便各自散开。都从对方眼底察觉到一丝冷,直透到心底。顾清俞记得,两人这样短兵相接,是第一次。也不知是谁没摒牢。其实也是早晚的事。她拿起外套,对顾士宏道:“爸,我去见个朋友。”

    李安妮与丁启东坐在一起。顾清俞跨进咖啡馆大门那刻,便知道今天这场见面,完全不是预先设想的那种。路上,她连安慰的话都想好了,就像李安妮第一次离婚,哭得眼睛肿成桃子,她一遍遍地劝她:“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还年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本想着再说一遍。李安妮这个人,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二婚比起一婚,就像女人生二胎,想必也是更利落,痛得少些,时间也短——可眼前的场景,诡异得竟像是某部悬疑电影的开头。数年未见,丁启东还是老样子,优点缺点都是李安妮说的那些,长得精神,智商比情商高,头脑发达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他居然说顾清俞胖了,强调“别的没变,就是胖了”。顾清俞撇了撇嘴。他连忙补救:“胖一点好,不显老——”

    顾清俞点了咖啡。瞥过李安妮的手,结婚戒指摘掉了。她恍惚记得,上次李安妮回国奔丧,戒指好像就已经不在了。李安妮似是看出她的疑惑,自己先坦白:“这段时间我都在国内。”顾清俞哦的一声,“上次你怎么没说?”

    她顿了顿,“——那时还在打离婚官司。”

    顾清俞点头,又哦了一声。

    李安妮朝顾清俞笑,拉起她的手左右晃动,做撒娇状,“不好意思啊亲——”

    丁启东话不多。当年他与顾清俞其实也挺熟,到底许久不见,生疏了。何况还有李安妮这层关系。陡然这么坐在一起,顾清俞也不知该对他持什么态度,是褒是贬。连李安妮也有些尴尬,屁股挪了又挪,调整坐姿,话说得不伦不类。她竟然提到丁启东的前妻:“抽脂,把肚子抽得凹凸不平,一个个麻坑——”顾清俞朝她看。她觉得不妥,推了一下丁启东,“是吧,是你说的吧?”丁启东先是看顾清俞一眼,再看向她,眼底满是“拿你没办法”的意思。李安妮笑起来,在他胸前一捶,嗲嗲地:“——就是你说的呀!”

    丁启东是半年前离的婚。有个四岁的女儿,本来跟妈妈,丁启东花了些心思,托关系找熟人,把女儿的监护权争了过来。关于这点,李安妮非但没意见,还觉得挺好——“我都这个岁数了,生不出了,有个现成的女儿也不错。”顾清俞揣测她的语气,应该不是反话,也不像在丁启东面前故作姿态。趁丁启东去卫生间,问她:“是不是frank外面有女人?”李安妮一口咖啡差点喷出来,“噗——”随即告诉她:“离婚是我提出来的。”顾清俞追问:“为什么?”李安妮逗她似的:“你猜。”顾清俞细看她神情,停顿片刻,“——回头草好吃吗?”李安妮忽的叹口气,又笑笑,“顾清俞,你真是越来越可爱了。”

    咖啡原来也会让人喝醉。至少今日如此。喝得极慢,话其实也不多,断断续续,像杯中四散游走的几丝拉花。话头也不用刻意去接,这场聊天本就没有主旨。离婚的事反倒提得不多。丁启东坐得远些,头朝着窗外,留两个女人说体己话。他该是被李安妮硬拖出来,亮个相,像活动开幕式,当事人都非出席不可。自始至终都有些别扭。顾清俞也别扭,尤其李安妮说到她与frank的财产分割:“我不算黑心的,房子和股票没动他的,除了他送我的那些首饰,就要了他斐济那个小岛,他说卖了折现给我,我说不用,留着挺好——”又道:“换了他以前那些女人,看不把他皮扒掉一层!”丁启东动也不动地看着窗外,仿佛外面有什么趣事,移不开眼睛。到后来脑袋几乎都凑到玻璃上了。不停抿嘴,一遍一遍地。身体虽是不动,看着却总像在使劲似的。

    一杯咖啡喝到近六点。李安妮说:“索性一起吃晚饭。”顾清俞推辞了,撒谎:“家里还有一顿,今天我表弟搬家,中午连晚上。不捧场不行。”

    回到父亲那里。算好冯晓琴带小老虎去上英语课,这时是个空当。顾士宏问她:“下点馄饨好不好?”她点头。看父亲从冰箱拿出一排虾肉馄饨,放进烧滚的水里,激起一圈涟漪,很快平静了。盖上锅盖。顾士宏朝她看,“下午去哪里了?”她回答:“真的是去见个朋友。”顾士宏没多问:“要不要再炒个蛋?”她说不用。一会儿馄饨捞出来,碗底放香菜开洋,现成的鸡油,也挖了一小勺放进去。汤头嫩黄。顾清俞尝了一个:“爸爸烧的馄饨,比外面的满汉全席还要好吃。”顾士宏叹口气。顾清俞做好准备,猜想后面必是跟着老父亲的感慨,他安慰她,或是她安慰他,总之有一番往来。谁知竟不是。“你姑姑的病,最近好像不大好。”顾士宏说是吃饭时,漏出来的。顾士莲最近舌根处长了个瘤,pet-ct做了,显示癌细胞扩散,活检报告还没出来,但也八九不离十。“这顿饭吃的——”顾士宏摇头。高畅平常也不是多嘴的人,若非情势紧迫,亦不会在家庭聚餐上提这个。归根结底还是经济原因。医生粗粗替他们算了笔账,是个天文数字,而且不打包票。到头来可能还是一场空。顾士莲应该是关照过老公保密,因此高畅这么冷不丁说出来,她没撑住,当场便翻脸,差点掀桌子。高畅倔强道,自己人,说了又怎么样。也不是平常的洒脱模样。酒喝了不少,旁人愈是劝,他愈是喝个不停。顾老太挑馋嘴牛蛙里的丝瓜吃,年纪上去,反倒比以前更吃得辣。脑筋不如从前,也不知小辈们说的什么,只觉得气氛不对,也有些慌张起来,“咋啦咋啦——”顾士宏问高畅“缺多少”,他还没开口,顾士莲板着脸大吼一声:“不用你管——”顾士宏苦笑,“你不是我妹妹,我就不管。”那头,顾昕叫服务员买单,苏望娣挑囫囵的菜打包,顾士海端坐着,不悲不喜的模样。一如往常。顾士莲先是不动,木然对着桌面,忽地,哭了出来。声音尖厉得像是指尖在玻璃上划过,吱——听着让人起鸡皮疙瘩。很快转为呜咽,哭声凝成了一片,仿佛头顶的乌云,低低回旋。片刻后,顾老太去抚她的背,没头没脑地劝:“好了好了——”一桌人都安静下来。

    顾士宏其实还瞒着后面那截,不方便对女儿说。饭后一家人往回走,他与顾士海走在最后。兄弟俩平常也话不多的。这次是顾士海先开口,夹着怨气:“到底想我怎样?”顾士宏一怔。顾士海说下去:“我要是大富翁,不用她说,我就把钱拿出来了。可我是吗——我是瘪三,彻彻底底的瘪三,垃圾瘪三,上海滩有几个人混得比我还惨?”喉咙口似是包着一口痰,虽然含混,却自有一番沙哑的劲道,透着不平和悲愤。太阳穴边的青筋隐隐闪现。顾士宏没料到大哥这么激动。原先想好的话,此刻一句也说不出。反要安慰回去:“我晓得的,晓得的——”前面几人听见动静,回头看。顾士海表情收势不及,僵在脸上,瞧着更是古怪。便低下头,把力气用在走路上,一步步使劲。顾士宏很少见他这样,说话时连嘴唇都发颤。像是积了许久,一下子倒出来。话少的人偶尔开口,后面便不听使唤,愈发恶狠狠地:“我晓得,她心里怎么看我。别说她了,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穷光蛋一个回上海,还要靠妹妹接济,真正是垃圾瘪三,不要脸了——”说到这里,一口气岔了,剧烈咳嗽起来。前面几人又回头看。顾士宏做出兄弟间闲聊的模样,挽住大哥臂弯,“春天了,暖和是暖和,就是空气里花粉太多,容易过敏,鼻炎、咳嗽、打喷嚏——”

    “我明天划十万块给姑姑。”顾清俞说,“本来再多一点也没什么,就怕顾昕他们更难看。”顾士宏摇手,“你姑姑不会收的。”顾清俞道:“不收也得收。她现在哪里还有钱?房子卖了给女儿留学,手里能剩多少?再说朵朵还没结婚呢,将来有的是地方要花钱——总不能看着她等死。”停了停,又问,“——大伯那边怎么说?”顾士宏道:“你大伯也没钱。”顾清俞嘿的一声,没忍住:“都是普通老百姓,谁家里凭空放几百万闲着?不都是挤出来的?以前那几十块钱工资,还能养活一家老小呢。姑姑现在是生病,又不是拿这钱出去旅游——”瞥见父亲的神情,只好停下,摇头,“姑姑可怜。”顾士宏叹道:“都可怜。你姑姑可怜,你也可怜。”顾清俞失笑:“我有什么可怜的?”顾士宏道:“自己不觉得自己可怜,才最可怜。”顾清俞朝父亲撇嘴,“爸你搞来。”

    回去时,楼道口遇见冯晓琴。小老虎英语课忘带卡片,她折回来拿。两人打个照面,互不说话。到了楼下,没走几步,便听到后面冯晓琴叫她:“阿姐。”顾清俞停下,却不回头。冯晓琴走近,手里拿着英语卡片,稍有些喘。应该是跑了几步。顾清俞想,这是寻事来了,嘴上道:“干吗?”冯晓琴道:“阿姐中午饭都没吃饱,就急匆匆走了。”顾清俞冷笑,果然是寻事。冯晓琴停顿一下,忽道:“阿姐命好。”顾清俞想起父亲那句“你最可怜”,忍不住又是冷笑:“命好吗?那也没办法,老天爷待我好。”冯晓琴道:“阿姐这种性格,放在上海,是新派,有个性,倘若放在我们老家,还没等冒出头来,就被人拿剪刀咔嚓一下,剪个干干净净,一点脾气没有。”顾清俞道:“那你呢,你不是也冒出来了?难不成你是好欺负的?祥林嫂?尤二姐?”冯晓琴笑笑,“爷叔总说,我是孙二娘装小白菜。”顾清俞知道这个“爷叔”是谁——“怎么,老板娘还没当上?都忙了这么久了,效率不如以前啊。”冯晓琴又笑笑,“阿姐吃醋了。”顾清俞不动,“还没沦落到吃你醋的地步。”冯晓琴道:“阿姐今天讲话冲得很,不是吃醋,是吃炮仗了。”顾清俞叹口气,“有些人不识相,只好挑明了,点点她。”冯晓琴径直问:“阿姐是怪我今天多嘴?不该提前姐夫的事?”顾清俞提醒她:“老早分开了,不要一口一个‘姐夫’。女人一把年纪结婚又离婚,讲起来总归难为情。不能跟你比,十几岁就出来混,经历得多。豁得开。”冯晓琴停了停,“阿姐你不要用‘混’这种字,难听。”顾清俞嘿的一声,好笑:“不叫‘混’,难道叫‘体验生活’?”冯晓琴朝她看。顾清俞摇头,说下去:“我是不想说出来让顾磊失望,不想让我爸白头发再多几根。你还真以为能瞒过去?我也算想得开了,话说妓女从良都能再嫁人呢,何况又是新社会,婚姻自由,我弟弟喜欢,又有什么办法——”话愈是激烈,语气反倒愈是平缓。她从口袋摸出烟,扔给冯晓琴一根,自己点上,“我弟弟到死都没见过你抽烟吧?蛮好,能骗一辈子就不叫骗了。”

    两个女人在树下抽烟,背朝外,路灯又昏暗。天然的屏障。

    “张阿婆家那次失窃,是不是跟你有关?”顾清俞问她。

    冯晓琴沉声:“你不要瞎讲。”顾清俞诧异:“警察问你,你也这么回答吗?”冯晓琴看了她几秒,按捺住,不怒反笑:“阿姐心情不好。我能理解的。喜欢了半辈子的男人是个垃圾瘪三,混得比我们这些乡下人还不如。心情怎么会好呢?”也不待她开口,径直说下去,“上海人是了不起啊,洋派,兄弟姐妹间相处也很潇洒的——姑姑得了那种快死的病,大伯白拿了人家的房子,揩了几十年的油,也不见他吱声,就跟聋了似的。了不起啊。阿姐,放在你们这里是洋派,是潇洒,如果换了我们,你就又要骂我们垃圾了,做得出了,对吧?所以阿姐,我这些年在上海,也没啥别的收获,就是学会一点,不管哪里人,不管男的女的,不管打扮得光鲜还是邋遢,不管有没有文化,只要是人,上面进下面出,其实都差不多的。骂人家垃圾的人,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阿姐,我这么讲,你肯定听不下去是吧?你心想,我怎么会跟你们一样呢,我这么高贵这么有钱,住豪宅开进口车,我是人上人啊,你们算什么东西——可是阿姐,有时候我真的挺可怜你的,老女人整天装啊装的,话说一半留一半,看人也只用一只眼,斜过来横过去,好像全世界都被你踩在脚下,其实别人看着特别可笑,当面奉承你,背后恨不得一脚踢过去。装×跟傻×就差一个字,这道理你大概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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