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心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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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楼下有人按门铃。冯晓琴去开,竟是小区里常与顾老太打拳的几个老人,慌慌张张地:“顾家阿婆昏倒了,你们快下来看看吧。”顾士宏闻言大惊,鞋也未换便冲了下去。冯晓琴也跟着。果见顾老太脸色苍白,被众人扶着,不省人事。冯晓琴急忙打120,又奔上楼拿了些应急的东西。再下来时,救护车已到了。众人七手八脚把顾老太抬上车。顾士宏跟着去医院。因有小老虎,冯晓琴便留在家,微信群里通知了一遍。到了半夜,检查结果出来,说是脑梗,还查出肠癌。其实这把年纪癌症倒是不相干的,癌细胞也老得有气无力了,摒得过。脑梗比较麻烦些,压迫到神经血管,人暂时没了意识,大小便失禁,饭也不能自己吃,靠吊葡萄糖。
次日家里人陆续都去了。找了个护工,只服侍顾老太一人。照前阵子顾士莲的经验,日班、晚班,大家一个个轮着。老太渐渐有了些意识,偶尔会睁开眼,叫一声“阿宏”或是“阿海”。胃口不差,半流质,饭菜打成泥,每顿能吃一大碗。屎尿也多。护工嫌换尿布麻烦,撺掇家属插尿管,便只用服侍大便,小便不管。医生护士那里是无所谓的,顾士莲一口堵回去:“能不插就不插,尿管插久了影响正常排便。”护工道:“老太这把年纪了,又能插多久?”这话有点不中听。顾士莲转身把这人辞了,又换了个护工。新护工年轻几岁,也老实,但手脚反不如之前那人麻利,擦身换个衣服就折腾半天,倒让顾老太着了凉,夜间便发起高烧,又是一阵手忙脚乱。顾士莲身体不好,略待一阵便被顾士宏赶回去,“你照顾好自己就是帮忙了。”众人轮流服侍,顾士宏和顾士海是男人,到底不方便,手也笨,高畅更是如此,小辈里除了冯晓琴,其余几个也是靠不住——算下来竟是苏望娣最辛苦,几乎时刻在的,她动作利索,看不惯那护工慢手慢脚,事事抢在前头先做了。顾老太肠胃不好,腹泻,每块尿布上都沾着屎,她上前将老太两脚一抬,下半身腾空,尿布抽出来,拿湿纸巾擦干净,再垫块新的,搭好,三下两下搞定。那护工旁边看着,反像是跟师傅学手艺,一脸钦佩。喂饭也是苏望娣的拿手好戏,勺子过去,轻轻撬开,抵住下排牙齿,一勺勺往里送,清清爽爽。“老人跟小孩差不多,换尿布喂饭,人都一样,兜个大圈,又活回去了——”她一边干活,一边与旁人闲聊。感慨自己是劳碌命,一刻不停,服侍完小的,再服侍老的。“讲来也奇怪,家里那些人,老的小的,这个病那个病的,我一天忙到晚,眼睛掰开就是干活,身体反倒结实得很,感冒也不得的。我跟他们讲,这就是天生的无产阶级劳动者,除了劳动还是劳动。五一劳动节,你们人人都要给我送花——”
“老娘九十几岁才让人服侍。我们算是运气好的。”星期日,除了带孩子的小葛,家里人几乎都来了,围着病床。坐的坐,站的站。顾士宏这么说。
“轮到我们将来,别的不提,想要床边围这么一圈,也是做不到的。”顾士莲叹气。
“将来都是敬老院。儿女有孝心,隔几天来看一次,就不错了。”高畅道。
冯茜茜推了冯晓琴一下,在她耳边轻声道“将来我们都去你那里,自己人算便宜点”。冯晓琴笑笑,做了个“嘘”的手势。顾清俞站在一边,顾士莲问她:“几时去新加坡?”她说:“还有十天。”又道,“我给奶奶找了个陪夜的保姆,以后晚上不用留人,大家白天来看看就行了。”苏望娣诧异:“每天晚上都陪?”顾清俞点头,道:“除了法定假日,天天来。都说好了。费用我直接转账,你们不用管。”
午饭时,几个小的各自散了。顾士海三兄妹,再加上高畅和冯晓琴,到医院门口的汤包店吃饭。扒了两口面,苏望娣蹦出一句:“有钱是好啊!”几人知道她指的是顾清俞,都不吭声。唯独顾士莲接口:“所以啊,将来就算进敬老院,也不要指望他们,弄不好也是雇个人走一趟。听说现在连雇人哭灵扫墓的都有,自己不用来,样样替你做到。只要有钱,都好办。”高畅看顾士宏一眼,说妻子:“那你想怎样,让清俞不去新加坡,留下来陪夜?都是自己人,大家取长补短,互相关照,有钱出钱,没钱出力。道德绑架有啥意思。”顾士莲嘿的一声,“我又不是单说清俞一个,这帮小的都差不多的,你宝贝女儿又是什么好东西了,多半还没人家有出息,到时候人也不到,钱也不到。”苏望娣听得对路,立时接上:“生儿育女都是赔本生意,有啥好指望的。我们这代是苦命人,对小的负责,对老的孝顺。你去问他们,他们说,我们有自己的人生呀。嘿,他们的人生要紧,我们的人生就是一泡屎——”顾士海听了皱眉,“都在吃饭,恶不恶心?”苏望娣说到兴头上,哪里肯停:“不好意思,我这话其实有点不客观,除了我,你们都有你们的人生,老有老的人生,小有小的人生,只有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做的多,错的多,说一句被人家顶三句,没文化没水平,让人看不起——”顾士海道:“你扯些什么东西?”她道:“我是实事求是,自家人面前讲点实话都不行了吗?”
顾士宏一看这架势,便猜这两人必是吵过架了。果然是。苏望娣昨日陪了一整天,原本晚上该轮着高畅,但厂里临时有事,说是锅炉爆炸出了人命,便与顾士海商量,对换一次。顾士海说“换什么,又不是上班,算得这么清楚”,打电话让苏望娣别回来了,继续陪夜。苏望娣问他:“你在家里做什么?”他道:“有点头痛,怕是要感冒。”她让他送些晚饭过来。他道:“老娘吃的米糊不是还有许多?柜子里水果也有,随便混混算了。”其实一顿晚饭也没什么,便是去食堂买些也方便,无非是心里不畅快,想着刁难他一下,见他这么说,更是心凉,“你想做好人,自己又不过来,反正我是铁人,24小时不睡觉也不会头痛,不会感冒——”他道:“难得服侍我妈一次,你就怨声载道。不肯就直说,我让昕昕过来。”她急道:“昕昕又不会弄这些,你让他来做啥?”他道:“你自己不情愿,又舍不得你儿子,你说你一把年纪了,做给谁看?”她气恼道:“我怎么不情愿了,你自己算算,是我陪的多还是你陪的多?你想做孝子,又想做好哥哥——我晓得你的心思,觉得对不起人家,浑身难受,妹夫求你一次,你忙不迭答应,恨不得天天帮人家陪夜才好。钞票这世是还不清了,老婆是免费劳动力,随便用,只当保姆钟点工。你啊,最好你妹妹现在需要捐器官,心肝脾肺肾,什么都好,你二话不说就冲上去,先让老婆配对,老婆不行就儿子,实在没人只好你自己豁上,一个器官一套房子,也是划算的——”顾士海被说得又羞又怒:“你——”苏望娣到这步,也是气狠了,身子也倦,医院陪护不算,回到家又要带孩子做饭,一刻不停的。越说越不留情面:“顾士海你自己说,你这辈子对谁好过?老娘、弟弟、妹妹、老婆、儿子、孙子……你真心待过谁?往好里讲,是生来的性格,我们结婚时候介绍人不就说了嘛,人是好人,就是有点闷,不大讨喜。我不懂了,什么叫好人,什么叫坏人?没犯过法、没坐过牢就是好人?非得动刀动枪杀人放火才叫坏人?那天底下好人多了,我倒宁可找个坏人,让他杀人放火好了,反正杀的是别人,跟我不搭界,只要他回到家疼老婆疼孩子,外面再坏又有什么要紧!过日子呀!”顾士海还是头一次听苏望娣这么说话,竟不像她以往咋咋呼呼言不及义的那些,话里夹着一丝哭腔,一字一句都戳人。怒是怒的,却不知从何驳起。听她继续道:“所以啊,不是性格问题,是人品问题——”他更加错愕了。平日里夫妻吵架,是让人心烦,今天却是心悸般。“浑堂里搓脚朋友的女儿——”他亦不是平常的语气,说到一半也觉得不妥,鬼使神差地,又说下去,“你又想怎样,你晓得什么是过日子?过日子应当是怎样的?啊?过日子是怎样?你告诉我,过日子应当是怎样?”也没有实质性内容,只是翻来覆去地问,一声比一声高,最后那声没撑住,成了破音,马嘶般凄厉。那头“嘀”的一声,挂了。他拿着电话,兀自不动。手边是篾竹片做的一只小狗,轮廓搭好了,还未上色。几十年未碰了,每每要碰,又怕见着伤心,也丢人。真正是落拓,仿佛是那些年霉运的见证,也是分水岭。这头还是白面书生,那头就成了瘪三,一落千丈——刚才趁着苏望娣不在,一个手痒,没忍住。想做给宝宝当玩具。许久没碰,略有些生疏,自己觉得粗糙,但逗小孩也够了。看了片刻,拆了,篾竹爿一根根抽出,掰弯了,狠狠地扔进垃圾桶。
冯晓琴包了些馄饨,拿去给展翔。“馅子是荠菜虾肉,爷叔随便吃吃。”展翔说:“前日我妈过来,看到我冰箱里塞得满满的,就问我是不是有女朋友了。我说不是女朋友,是田螺姑娘,心眼好,长得又好——”冯晓琴打断他:“爷叔,就算我是乡下人,到底也是个女的,不要老同我开这种玩笑。你又不讨我做老婆,说这些做啥呢?难不成你是想玩弄我?”展翔一怔,“寻开心呀——”她直直道:“寻啥开心?一点也不开心。”展翔偷瞧她脸色,冷是冷的,却似也没到生气的地步。这阵她一直如此。他自是知道原因。那天半真半假的表态,女人家,说重了怕伤她心,说轻了又没用。分寸再拿捏到位,终是让人家碰壁了。邻居,又是工作伙伴,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其实也尴尬。便愈发地想哄她开心。这女孩也不容易。心善的,没她能干,比她能干的,又没她心善。展翔那日说笑似的在顾清俞面前道“你弟媳,综合分不算低”,顾清俞斜眼看他,“现在改当老娘舅了?”他道“老娘舅只会捣糨糊,我是讲道理”——正是冯晓琴听壁脚那次,却只听到一半便走了,这两人还有后半场。展翔用了“好女人”这个词,知道顾清俞不爱听,“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依然说笑的口吻。顾清俞那晚耿耿于怀的是施源,心情差到极点,听他这么说,忍不住出言讥讽:“男人是不是看到有点姿色的女人,是非观就没了?”他道:“谁说的?你这么一个大美女在我眼前,可我看到的只是一身正气!你以为你是凭美貌打动我的吗,错!是人格魅力,是你发自内心的正能量!姿色算什么,我更看重知识(按:沪语“姿色”与“知识”谐音)。”他嘴上唠叨,心里已先给自己评了“没意思”三个字。嘴欠。他老娘时常骂他,“除了一张嘴,你还有什么?”他暗自叹气,脸上反更贼忒兮兮。没提防顾清俞忽的凑近,在他脸颊亲了一下——其实只是蜻蜓点水,略碰了碰。他惊得呆了,触电似的,朝她看,倒像是被轻薄的神情,“你——”。
“阿姐早晚会嫁给你。”冯晓琴忽道。展翔怔了怔,问她:“为啥?”冯晓琴反问:“难不成她一辈子不结婚?”展翔不语。她看向他,“爷叔还是不够自信。”展翔笑笑。他回想那晚那个吻,顾清俞还没什么,他倒傻了似的,一动不动。事后懊恼得想撞墙,该立刻回吻过去才是,人家女同志一个结结实实的翎子豁过来,他接不住也就罢了,竟连个动作都没摆。丢人丢到家。听冯晓琴这么说,倒有些百感交集的意思。也不吭声,只是笑。冯晓琴察觉他的异样,猜想这一阵他与顾清俞必是有什么,也不说破。换个话题:“爷叔,帮我家茜茜留心,找个好男人。”展翔道:“茜茜还小。”她道:“不小了。放在我们老家,这岁数都可以当妈了。”他答应下来:“解决掉妹妹,再来一个弟弟。你讲起来是姐姐,其实跟妈也没两样的。”她沉默一下,“这叫没法子。”
“讲件正事。”展翔说顾昕前几日来找他,提出镇政府想跟“不晚”合作,挂公私合营的牌子,“说了一堆优惠政策,还有补贴。算下来似乎没有坏处。”
冯晓琴问:“你答应了?”
“没,我说要跟你商量。我只是个傀儡,你才是管事的。”
“人大代表有戏了。”冯晓琴说他。
“瞎讲!爷叔的理想是当许文强。”展翔笑骂。
“爷叔,”冯晓琴停了停,忽道,“你要是不想做了,就把‘不晚’让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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