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页 宫巷迤俪前沿,那么黑,那么长,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紫禁城里就连吹过的风,都是凝滞厚重的,一如他此刻忐忑的心。 “宣和珅养心殿见驾。”旨是高云从亲自来宣的,干瘪冰冷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喜怒——他想到了乾隆在撷芳殿里冲他脱口而出的那一句“锦霞”——如今的夤夜宣诏,他竟猜不出是福是祸。 一路低着头进了养心殿,高云从忽然挥了挥手,转头小声吩咐道:“你先在这跪侯着。”和珅一面提衣跪了,一面偷眼去看,乾隆穿着一身暗色海棠纹压云龙袍,眉目间掩不住威势赫然,气宇贵重,俨然一个渊亭岳峙的伟岸男子,但与下午见到的随和模样似乎又迥然不同。如今正坐在廊窗下眯着眼看书入神,养心殿里伺候着的宫女太监足有十余个,皆是屏息凝神,一声咳喘不闻。 突然,乾隆的眉微乎其微地皱了一下,高云从是伺候几十年的人精子了,赶忙呵着腰过去:“皇上可是嫌灯烛不够亮堂迷了眼?”说罢就想上前挑灯心,乾隆将手中的书卷合了,掷到几上淡淡地道:“不用。”高云从察言观色,立时就知道他犯了乾隆的忌讳——他这般的人皇英主,最不喜人带出一丝半点的“老”字,如今他这么说不就暗指皇上已经“老眼昏花”看不清字了?顿时急地话都不敢说了,和珅已经瞥见那书上贴着“孟子”二字,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打破了一室的压抑:“不知皇上看的是哪一句?” 乾隆这才抬头看向他,仿佛刚刚才发现他的存在,更仿佛之前从未见过他,似笑非笑地打量他好半晌,才道:“‘人之道也,饮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 乾隆看的必是朱熹批注版的《孟子》,会看不清的自然不是正文,而是夹注在眉批之间的朱子注释,那么皇上想问的也必此无疑。仅仅迟疑了一瞬,和珅就抬头从容朗声道:“衣食丰足然后得以施教化。契,音薛,亦舜臣名也,司徒,官名也。人之有道,言其皆有禀性也,然无教,则亦放逸怠惰而失之。故圣人设官以教人论者,亦因其固有者而道之耳,世之谓也。” 不假思索,一字不差。 乾隆还是那副表情盯着他,许久才挑眉笑道:“好,好一个和珅,学富五车,善体朕意——当初你的舆前应答就极精彩,是朕太迟注意到你。” 和珅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又加快了数拍——他,他还记得——他第一次的御前应对!情不自禁地抬头望进乾隆含笑的双眼之中——这双眼睛的主人已经执掌天朝近四十年,才熔炼成如今的风华尽敛深沉万端。 这也是第一个敢与帝王四目相对的臣子,气蕴从容,丰姿夺人。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奴才从不敢体察圣意!”和珅垂下眼睑,不卑不亢地应道,一屋的宫女太监都惊呆了,乾隆脸上半带的笑容刚要凝结,和珅已经扑地叩首道,“皇上惊才绝艳,千古一帝,从来圣烛明照,乾纲独断,奴才过去不能,此刻不能,将来更不能猜着皇上心里的意思。” 看着他瘦削的背影,乾隆的目光之中窜起了一星意味不明的火苗,却极迅速地湮灭于波澜之中,他掩饰似地又抓起那卷孟子,看了几行,脑子里却似乎一片空白读也读不进去,于是干脆掩卷道:“你过来,把《孟子》的朱批都背出来给朕听听。”看着和珅恭顺地垂首起身,抿着唇跪到他脚边正准备背书,也不知怎么着心弦一动,竟半搭着他的手臂止了他的跪势:“坐朕身边儿背,听着亮堂些。” 众人都是齐齐愣住——一个小小銮仪卫,皇上竟要给他赐座!?就连于敏中纪昀刘慵等一干军机重臣,照例儿都是得跪奏要闻的! 窗外明月当空,错金铜猊炉里焚着的蕙香丝丝袅袅地熏漫而来,不着痕迹,却无处不在。乾隆半靠着锦缎枕头,闭目微笑地听和珅朗朗而谈,那声音纵然低沉暗哑,此刻听来,却别有山高水长的轩敞风致,偶尔张眼打断他与其讨论一二,宛如相交多年。 次日,有旨命和珅进三等侍卫,值黏杆处,着御前行走。 和珅的骤进着实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谁都不知道这死灰是如何复燃的,有一干子跟红顶白见风驶舵之辈便开始与他鞍前马后地套近乎。和珅从容以对,荣宠不惊,不管何人来也总是笑语偃偃以对,但从没给人落下一点话柄口实,一心只知在御前小心伺候,谨慎办差,竟是个滴水不漏的行事手法,老练地不似个骤起新贵。 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