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铉本是出自五代南唐,先因擅长文学和围棋而受元宗李璟信任和重用,后来又常陪后主李煜下棋,再后来归附大宋。太宗知其棋术甚高,虑及围棋、兵法关联之密,便安排其撰写《围棋义例》。这《围棋义例》一出,当真是围棋史上开天辟地之事,便如人世间有了文字,再也无需结绳记事。 “他将围棋之战中各种招法、战术,挑拣要紧的归纳成三十二种,如打劫之‘劫’、吃子之‘提’、相持之‘持’、征杀之‘征’等,更有立、行、飞、尖、粘、关、冲等行棋的命名简单明了。当其之前未有之时,却只知比划这样摆、那样走,当真是没有名堂、毫无章法,禀赋稍低者更是莫名其妙、稀里糊涂、不明所以。” 郓王对《围棋义例》极为推崇,看着怀英、弃疾似是不以为然,毫无高山流水知音之意,心有不甘,他却不想两个孩子初涉围棋,毫无体会。既然话不尽言,继续说道:“我们随便挑一到一百中间八十六、八十七两个数,若没有名字,怎么好知道两者区别,又怎么能记得住?一千、一万之后的数字更是如此。我之所以对开封烂熟于胸,就是因为我熟悉那里一街一巷,知道每一街巷许多住家的名字。《围棋义例》正是给出了许多名堂,才让人更易于理解,更便于思辨。你们以后对这其中许多叫法,象‘立’、‘行’、‘飞’、‘尖’等各种招法,在任何情形下都要运用纯熟。”于是一边说,一边作例摆出许多‘立’的走法,两个孩子仔细观察,认真揣摩,都感大有学问。 郓王接下讲道:“围棋学起来与象棋又大有不同。 “象棋开始便是高飘旌旗、明列阵仗,两军对垒、剑拔弩张,杀气透出棋盘直冲对弈者的前胸后背。不同棋子等级不同,各有分工,丢车保帅完全是天经地义之举。因是先捉将为赢,所以不断弃子攻杀,往往为一仗输赢而尽弃千军万马生命,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棋子所能更因势而异,都为杀彼将保己帅,虽然不断死去,越杀越少,但其旨在擒将之‘先后’,不在余子多少。 “而围棋开始时棋盘空无一物,乾坤清朗,天地广阔。在合适的盘里,只要有两寸气的回转余地在,芸芸之众便可落地生根,迎风成长。于是围棋盘上棋子越来越多,两相犬牙交错,互相挤压。整盘下来,虽然双方各有天地,但生机此消彼长,明灭不断,始终扣着‘生死’二字。棋子之间却一般无二,并无差别。 “象棋与围棋相比较,我更喜欢围棋。就像如今天下大乱,有宋、金、西夏、吐蕃、西辽、大理等诸国,相互间不断征伐,虽彼此都是强敌环伺,临生死存亡,却各有自存之道。若如象棋模样,定当穷追不舍、杀伐不已,和棋也是在两方拼尽杀光,只剩孤家寡人的时候居多。”靖康年间,大宋以中原正统大国之尊,而惨败于金国之手,举国沦丧,至今不知是联金攻辽之失,还是攻辽不胜之失,总之自己虚弱不自知,而与金更是送羊入虎口,引狼入室。郓王每忆及此,总是怅恨不已。 于是便用十日时间,根据《围棋义例》,先将棋盘、棋子、棋谱、规则、生死、劫争、官子、胜负判定等最基本的理论讲清说透。 然后再以当朝两大顶尖高手刘仲甫与晋士明对局的一盘棋谱作例,自序盘布局,到中盘攻防战斗,再到终盘收官,通盘讲一遍。刘仲甫当年为大宋棋待诏,围棋第一高手,到了老年,兀自去挑战青年才俊晋士明。那时的晋士明血气方刚,棋风强悍,抖擞精神,竟然战胜了。那盘旷世之局也是自古至宋以来最精彩的一局。郓王拿来教授两人,中间少不了穿插说教棋形、厚薄、轻重、妙手、定式等,也是要对两个孩子围棋悟性早作启迪之意。 虽然只是一盘棋,郓王却竭尽所能,足足用了二十天时间,以至于心力交瘁,大是疲惫,又安排二人再多几日反复研究、揣摩。自携绝顶天资,更兼以此局之妙,郓王讲授有方,两个孩子均感醍醐灌顶,胸腹中别开洞天,虽然接触时日不久,仍不免心荡神驰,兴趣倍增。 这一天,郓王拿着一叠纸,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围棋死活题目,向二人说道:“‘宰相必起于州郡,猛将必发于卒伍’,是说一国的文臣武将,定当从底层里摸爬滚打出来,百炼而能成钢。否则无论处理政务,还是领兵作战就可能是纸上谈兵,耽误国家大事。下围棋做这些死活题目也和以上道理一样,犹如在战场上的贴身肉搏、白刃战,需身经百战,一则锻炼心智,见惯不乱、临危不惧;一则锻炼勇力、多得技巧,这该是棋手毕生的功课。恁二人还要在习练这些局部死活的同时谋略全局,看重子效,做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方有大将之风。” 怀英、弃疾一直听郓王讲述围棋之博大高深,其理汩汩汪汪倾泻而下,任二人聪明无比,亦感难承之重。听说转做死活题,知道这样简单多了,又大有趣味,心中不禁为之一轻。怀英一把接了过来,与弃疾分开便做。郓王又交待了各种死活题的习练方法,并不时加以启发指点。 这样过了三个月,郓王看二人已将下发死活题目做得极为纯熟,便又给二人许多历代高手名局棋谱。自此让二人一边打谱,一边对局,逐渐窥得围棋门径,得见真谛。 一日,郓王看二人下棋,弃疾思虑周密,开始时多占边角,越走越倾向中腹。怀英记得大英雄棋士都是征战中腹,难免有效仿之意,往往偏向中腹,但又走不好,越是往后越是动辄退守边角,最终大败亏输。郓王看得明白,不由哈哈大笑,道:“多占中腹还是边角,全看棋才与格局,却不是好恶所能决定的。无论是下围棋还是象棋,还是在围棋中善占中腹还是边角,人都是各擅胜场,自古以来,很多理论都不是一成不变。 “象棋先擒将为赢,保己将擒敌将,旨在争先,重一战一地,却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更加凶险。围棋以多占地为赢,旨在死活多少,重在大局,不在局部,失之东隅却能收之桑榆,拼的深谋远虑、运筹帷幄。 “中国千古之下,人们总是唏嘘项羽之失,侥幸刘邦之胜。象棋号称为楚汉相争,正是最适合项羽,单挑胜仗无数,打谁都能赢。赢了英雄一场,然后再打下一场。项羽赢了无数局象棋,只在垓下输了一盘,然后投子认输,刎颈自杀。却不知楚汉相争历时之久、场面之宏大,却是像极了围棋,而刘邦将这盘大棋下得得心应手,赢得顺理成章、理所当然。而项羽则是挑错了棋盘,找错了对手,下错了棋。 “项羽虽是死于乌江,但败因早已注定,自认非战之罪,其实还真是他本尊造化使然。若拿围棋来论,可说他布局、中盘、收官均是俗手连连,恶手频出。高手对弈,本在毫厘之间,哪容得他如此错漏百出。 “他弱于布局。他自灭秦成为天下霸主后,分封包括义帝楚怀王在内的一帝十八王。分封一则是封,受者均有大志,但所封又难免不公,各有不如意,多数都视项羽为敌。一则是分,分封,这里与其说是‘封’,不如说是‘分’。在秦以后,即便做不到秦之天下一统,也不宜将自己与其他人都分割了开来。而将关中与四川看作两块荒僻之地给了刘邦,更是显得毫无战略眼光,那里既有险要扼守又是粮仓,最适合让对手养精蓄锐,立于不败。 “他还做不好中盘攻防。彭城之战后因为没能把刘邦赶出关中,穷寇莫追,导致功败垂成。相持在成皋,一则被刘邦缠住,一则被韩信潍水之战夺了齐地,更被彭越、英布等袭扰。而刘邦却在成皋相持的左支右绌中,由韩信出北线终于奄有北方中原之地。 “更要命的是他还不善收官。彭城之战胜了几无所得更不必说,在成皋,求战不成,他轻易就相信了与刘邦‘鸿沟协定’,中分天下,各自为王,相约罢兵。但就在其疲敝之师卷旗南归之际,立时遭到刘邦毁约后会同韩信、彭越、英布在其撤兵的路上围攻,将‘’暮归懈怠’的楚军围困在垓下。 “项羽垓下之战以十万楚军对六十万汉军,既是寡不敌众,更是遭背叛仓促被围,输了也是情有可原之事,毕竟胜败乃兵家常事。然而对项羽这样的盖世英雄来说,失败后的丢人与卷土重来的周折是不可想象的,因此无颜江东,引颈自刎,却不愿再作图存之望,此等作为正合象棋下法。却不想刘邦如他此时之狼狈有许多次,最终能凭此一胜成功。项羽眼里只重每一战阵输赢胜败,喜欢向世人呈现自己的血气之勇,英雄无敌,战无不胜,而疏于深远谋算。 “成皋之战,可知刘邦更像是围棋高手。刘邦自彭城之战大败而归,丢了父亲、老婆,狼狈逃窜,在成皋几经得失之后,终于能在此与项羽相抗。他那条大龙虽然半死不活做活不易,却勉力支撑,让韩信、彭越、英布等诸小龙遥相呼应,相机成活。他既占有关中、四川纵深腹地,又在各地不断搜刮侵消,终于由兵败逃亡到疲于防守,再到相持,再到合击围攻,由弱转强,由强转胜。若是如象棋一样,一仗而决,早就输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