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页 夜深了。 一向睡眠便很浅的夏侯玄,今夜更是难以入眠。 后园之内,他望着园中池塘,心中忽然感到一阵凄苦之情,竟禁不住潸然泪下,自己终究成了一个人么?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多年以前,师父于圭那座冷清的宛如古刹一般的益寿亭侯府。 世事变迁就是如此,不管曾经拥有如何显赫的家世与地位,却往往终究逃不过最终那一片冷清孤寂。 他似乎是产生了错觉,原本寂静无声的院落之内,居然霎时之间就起了一阵微风,以至于庭院中树梢上残留的积雪都簌簌落下。 夏侯玄知道,这并不是自然吹动的风,而是功力极深的练武之人所携带的强大气机。 夏侯玄感受得到,来者所携带的气机不亚于当年的师父于圭,甚至超过了当年的父亲与舅父曹真。 “皑弟,既然到了,何不出来说话?” 夏侯玄虽然不知道七表弟曹皑的武功已然达到此大成境界,但他还是猜了出来。毕竟,此时此刻,应该不会有别的人来找自己了。 这时,一阵飘渺但却并不含混的冥空之音传进了泰初的耳朵: “此乃弟以羊皮摹写的威侯墓线索,当年幕后之人害死邓哀王与威侯的全部秘密尽在其中,嫂夫人及明月、云儿、良辰俱已安全东隐。兄长所托二事,弟已悉数完成,弟多年修道,早已无心尘世俗扰,复不复仇,亦无执念,今当远去江南道场,继续与张师兄静居山中。兄好自为之......” 曹皑并没有现身与夏侯玄相见,他说完这些话后,抛下一卷羊皮书信,便再也没有任何回音了。 夜雪静谧,庭院中不时会有翻阅书卷的声音发出。 “司马懿......” 夏侯玄双目如炬,抬眼望天,似是要将夜幕刺穿一般: “我夏侯玄今日在此发誓,定要杀此老贼,为我曹氏报仇雪恨!” —————————— 早在数月前,李丰得知司马懿悍然兵变、逮捕何晏、丁谧、邓飏等人之时,他就被吓得直不起身了。 多年来他一直是在装病,可此次他是真的被吓出了一场病。 许允听闻了李丰得重病的消息后,立即便带着儿子许奇、许猛赶来探望,可宛若惊弓之鸟的李丰此刻竟连挚友许允都不敢见。 就在许允在正堂相候之际,好友崔赞和袁亮二人也带着孩子崔洪、袁粲来到了李府正堂。 齐长公主驸马李韬见父亲无法会友,无奈之下只得代替父亲接待前来探病的老朋友们。 “叔父,实在抱歉,我父亲此次是真的病的不轻,连床榻都下不了了......” 崔赞和袁亮二人点了点头,安慰李韬道: “贤侄,叫你父亲安心养病,不要多想,我等一向屈身守分,从无违逆之举,司马公是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 许允听了这话,无奈的叹了口气,他满是怜爱的看着堂外玩耍的许奇、许猛、崔洪、袁粲这帮少年,而后宛若喃喃自语一般开口道: “如今的局势,我们应该何去何从呢......” —————————— 舞阳侯府。 这一日,羊徽瑜教完孩子们女红后,再次来到了丈夫的书房。 羊徽瑜见书房的门敞开着,料到丈夫并没有在商议什么机密大事,这才放心的进了房内。 一连忙活了半个多月的司马师终于给自己放了一天假,端着一碗莲子银耳羹的羊徽瑜一进书房,便看到刚刚沐浴休憩后身着褝衣的丈夫正执着一卷《商君书》看的出神,羊徽瑜不敢也不忍打扰,只是静静的待在一旁等候,过了片刻后,司马师这才注意到了侍立一旁的妻子,他原本沉郁的脸上此刻难得的出现了半缕暖意: “徽瑜,你何时来的?” “我看夫君近日过于辛劳,所以叫后厨给你炖了银耳羹,还是温的,夫君快喝了吧。” 司马师接过羹汤,尝了一口,似乎很喜欢这碗羹香甜而不发腻的口感,举起玉碗便将银耳羹一气饮完了。这些年来军中的生活和繁忙杂务的浸染使得他养成了快速进食的习惯。 夫妻俩闲聊了一阵家中琐事后,羊徽瑜这才壮着胆子提起了忆容的亲事: “夫君,听闻你和父亲想要为忆容说一门亲事?” 司马师抬眼平静的看了羊徽瑜一眼: “忆容告诉你的?” 司马师这个不经意的眼神让羊徽瑜心中轻轻打了个突,她略微稳了稳心神,然后回答道: “忆容是和我提起过。” 羊徽瑜停顿了一会儿,组织了一会儿语言后,又重新说道: “夫君,和咱们家联姻的大多是文士家族,此次如若为忆容寻一个武人才俊,会不会对咱们家更有好处?” 羊徽瑜能主动为司马家族考虑并献策,这还是头一回,司马师感到意外的同时,很明显也非常开心,他笑着问妻子道: “夫人已经有中意的人选了么?” 羊徽瑜见此刻正是时机,于是紧张而小心的用建议的口吻说道: “我朝名将,往往以宗室曹家或夏侯氏的子弟担任四方都督统帅,如今宗室人才凋零,外姓名将倒是不少,只可惜南乡侯王彦云、还有安邑侯毌丘仲恭的子侄多已完婚,诸葛公休的孩儿诸葛靓年龄却又太小了。退而求其次的话,本朝镇边名将尚有‘满、田、牵、郭’,昌邑景侯满伯宁谢世已久、长乐亭侯田国让年齿已高,两人子侄也多完婚,射阳亭侯郭伯济与咱们家交情不浅,无需联姻拉拢,舍此之外,就只剩下牵家了......” 羊徽瑜不敢直接把话点透,因此把当朝的外姓名将说了个遍后,这才提到了牵家。 司马师沉吟片刻后,又仔细想了想,这才猛然想起了牵家的子弟是谁: “牵子经是有两个儿子,我记得老大是叫牵......牵嘉,有几分文采,前些年在泰初的羽林营中起家从军,后来掌管着护军营的账册,我前几年接掌中护军之时,就是和他做的交割。至于另外一个嘛,我从来没有打过交道,并不记得姓名......” 羊徽瑜见司马师没有想起来,心中一急,终于说了出来: “夫君,牵家的二公子,如果我没有记错,应该是叫牵弘,我先前听叔子【羊祜的表字】他提起过。” 司马师一拍额头,连声道: “对对对,是叫牵弘,我和苏慕闲谈时提起过他,苏慕说过,这个牵弘武艺非凡,算是后进里面的翘楚,听说泰初这些年能在长安掌握一定的实权,这个牵弘功不可没!” 羊徽瑜见丈夫对牵氏子弟印象还算不错,急忙趁热打铁的引导追问道: “那夫君觉得牵家如何?” 一想到是要与牵家联姻,司马师再次沉吟了起来,他心中明白,此时此刻司马家需要的是人心。 而操控人心的力量,只有像荀氏这样才士辈出、根深蒂固,满庭芝兰玉树的世家大族才会有,牵招虽然算是一代名将,也曾安定东土、威震北疆,但一来他并非是老牌世家,没有什么家族底蕴和话语权,二来他去世的早,自己只是爵封关内侯,家中并没有积攒下太多余财。 两个儿子这多年来也完全是凭借着自己在打拼,倘若夏侯玄一路青云直上,说不定他们俩还会鸡犬升天,可如今夏侯玄自己都被废了权柄,他们俩自然也就彻底失去了庇荫。 念及此处,司马师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牵招谢世多年,且其早年与刘备还曾结为刎颈之交,有兄弟之情,恐怕不太适合与我司马家联姻。” 羊徽瑜听了这话,心中焦急,但她明白丈夫司马师一旦做好了决定,任谁也无法劝导回来,因此话到嘴边,她只能又咽了下去。 羊徽瑜退下后,才休憩了半日的司马师忽然想到了一件急需处理的事情,于是立即叫来了司马昭,一同前往了父亲的堂屋。 “父亲,长安的校事传来消息,说夏侯仲权的的确确是逃入了西蜀,听说夏侯仲权一路南逃,不慎误入阴平山路的一个死谷之中,进退失据,还摔伤了腿脚,吃完干粮后就连座下爱马也给杀了,现如今生死未卜!” 夏侯霸是司马师小舅子羊祜的岳丈,因此司马师对他保留了一份尊重,并没有直呼夏侯霸的名讳。 须发几近全白,脸上老人斑遍布的司马懿此刻看起来比前两年虚弱的多,他听了这话后并没有太大的反应,而是问起了两个儿子的意见。 司马昭见父亲发问,急忙表明了自己的看法: “父亲,夏侯霸狼狈逃窜,丢的是他夏侯家的面子,且夏侯霸已年过六旬,且一身伤病,于我司马家并无威胁,且其子夏侯献这些年来还算老实,依我之见,不如宽恕其家人死罪,判个流刑算了。” 司马昭说完后,朝着大哥司马师投去了一个狡黠的眼神,司马师当然明白兄弟对他的照顾,因此也就借势坡下驴道: “子上所言有理,且我们刚刚处理了曹爽一党,杀伐手段,用一次可震慑人心,倘若短期之内连续杀戮,只怕反而会激起地方的变动,儿也认为,唯今之计,休养生息、笼络人心才是要务!” 司马懿此刻看起来略显困顿,他慵懒的打了个哈欠,看起来对司马师的决策没有什么意见: “既然你们有想法,那就自己看着办吧。” 借着饶恕夏侯霸家族一事,分别想拉拢羊祜和夏侯玄的司马师和司马昭二人听了这话后,各自心中的一块石头都落了地。 雍州,阴平郡山道之中。 野兽的嚎叫让老人左脚伤口的血液流的更快了,山谷中依旧冷冽的春风也使他左脚的伤口更加疼痛了起来。 抛家舍子单骑入蜀的夏侯霸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没有进入益州地界,就已经陷入了穷途末路。 此刻的他心中产生了一丝后悔之意。 按照他原来的猜想,司马家看在羊氏姻亲的份上,也许会饶恕献儿,但此刻的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思念自己那个优秀的儿子。 夏侯霸失去的血液越来越多,渐渐的,原本被尖石割伤剧痛无比的伤口似乎也不那么疼了,夏侯霸感到一阵困意席卷而来。 他从来没有感到这样困顿过。 就在他即将彻底昏迷过去的时候,一个头上带着英雄结、肩上挑着一担柴薪的夷民看到了夏侯霸: “老人家,你快醒醒,你怎么了?” “带我,去见,大汉的陛下,去见夏侯皇后......” 夏侯霸竭尽全力说完这句话后,终于还是失去了知觉。 那夷民是个好心人,见夏侯霸手脚冰凉,嘴唇发白,急忙生起了一堆柴火,取出铁碗,先煮了些热水,喂着夏侯霸喝了些后,又就着篝火烤起了猎到的野味,夏侯霸用了些烤肉热水之后,终于恢复了一点精神,此刻他只有一个简单的想法,那就是活下去。 就在这时,南边山林外的小路上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夏侯老将军在这里吗,夏侯老将军,我们是陛下派来接你的!” 正在撕咬一块烤肉的夏侯霸听了来人的川地方言后,心中涌起了一阵难以言表的激动,以至于差点噎住,此刻他狠狠的将口中的烤肉咽了下去,然后用他那极其洪亮的嗓门大喊道: “我是夏侯霸,我在这儿!” 【注一:裴松之注《三国志·卷九·魏书九·诸夏侯曹传第九》引魏略曰:时征西将军夏侯玄,於霸为从子,而玄於曹爽为外弟。及司马宣王诛曹爽,遂召玄,玄来东。霸闻曹爽被诛而玄又徵,以为祸必转相及,心既内恐;又霸先与雍州刺史郭淮不和,而淮代玄为征西,霸尤不安,故遂奔蜀。南趋阴平而失道,入穷谷中,粮尽,杀马步行,足破,卧岩石下,使人求道,未知何之。蜀闻之,乃使人迎霸。】 —————————— 自从随夏侯玄一同返回洛阳后,不愿随父亲叛逃的夏侯献便被廷尉府的钟毓拘留了起来,夏侯奉则为了不让堂兄和自己落个结党的罪名,在洛阳城南平昌门大街的鹄云坊购了一处二十万钱、精致小巧的两进宅院,和夏侯玄分家居住了。 这一日,钟毓接到了舞阳侯府将夏侯献及其宗族流放幽州乐浪郡的判决指令后,当众宣布了夏侯献的判决结果,钟毓自然也明白夏侯霸与司马师妻族羊氏的关系,因此并没有为难夏侯献,而且还允许他在临行前与亲友在长亭叙话告别。 夏侯玄和夏侯奉两兄弟听闻夏侯献免死一事后,心悲之余倒也颇感欣慰,毕竟夏侯献的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长亭之外的草棚中,押解夏侯献宗族的兵士们正在享用着夏侯玄和夏侯奉兄弟带来的熟肉与醇酒。 长亭之内,东来的春风拂动着夏侯玄素白褝衣的袍角,但却抚不开夏侯玄凝结如冰的眉心。 一身囚服、带着枷锁镣铐、神情萧索的夏侯献此刻看起来仿佛苍老了十几岁,他那寥寥草草随便结束住的发髻鬓角中依稀可见许多新生的白发,凌乱的胡须旁附带着青红色的伤痕。 夏侯玄望着眼前这个曾经意气风发、风光无限,差点成为托孤重臣的从弟此刻狼狈而灰暗的模样,忽然想起了师父于圭、妹妹媛容、还有曹爽、曹羲、曹训等一众表兄弟和邓飏、何晏、丁谧这些友人故人。 曾经把酒言欢、誓同生死的兄弟、友人早已与自己阴阳相隔,而血浓于水的兄弟如今也要与生生别离,这让夏侯玄的心中顿时生出了千万缕不可名状的悲伤之感,这悲伤宛如沧海浪潮一般的汹涌澎湃,又仿佛入骨寒风一般无法躲避,面对雷火加身都不曾畏惧、一向宠辱不惊、不轻易落泪的夏侯玄此刻心中难过无比,两行清泪竟止不住的涌出了眼眶。 兄弟三人相对无言,片刻后,夏侯玄突然意识到以后应该再也见不到兄弟了,于是举起了亭内案上的酒樽,端到了夏侯献的身边,同样眼含热泪的夏侯献双手戴枷,无法接酒,只能将嘴巴搭在酒樽旁,将那热酒一气饮了下去。 夏侯玄和夏侯奉一边为兄弟喂着他最喜欢的并州牛肉脯,一边给他喂着热酒,不多时,亭外酒足饭饱的士卒来到了长亭中催促了起来: “喂,快吃快吃,该上路啦!” 夏侯玄和夏侯奉并没有理睬一旁的士卒,依旧不紧不慢的用酒肉喂着夏侯献,直到夏侯献酒足饭饱,他们这才放下了食箸和酒樽。 眼泪早已风干的夏侯玄命两个下人将两箱准备好的金银珠宝和好几袋零用的五铢钱,以及一些耐存放的腌肉和昌陵侯府中珍藏的美酒全部搬送到了负责押送夏侯献的督将的粮车上后,和夏侯奉一块紧紧握住了兄弟那布满伤痕的手: “兄弟,无论如何,你务必要好好活下去,千万珍重,千万珍重!” —————————— 牵氏兄弟自从随夏侯玄一同返京后,遵从夏侯玄的告诫,也安安分分的蜗居了起来。 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