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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五六岁的时候吧,那时候不是抗战胜利了嘛,他们就离开蓉城去了申城,后来我干爸工作变动吧,我就仍跟着我妈妈了。您不知道,我干爸对我可好了,我想我这辈子,要是喊爸爸,大概也只会喊他,在我心里,一直把他当亲爸。”

    这时候菜上齐了,爱立招呼他吃饭,谢镜清没怎么动筷子,爱立倒也没管他,自己吃的很香,一碗米饭吃得干干净净,和谢镜清道:“我前段时间,日子不好过,饿坏了,搞得低血糖,现在每餐都要多吃点,不然怕身体跟不上。”

    谢镜清拿筷子的手,一顿,忍不住问道:“怎么会呢?爱立同志的工资,我想当不至于饿肚子吧?”这事,谢镜清听林森说过,但他以为是林森故意刺激他们的,现在听她说起来,才发现原来林森并没有说谎。别说芷兰是在他跟前长大的,没有吃过一点钱财上的苦头,就是他自己,在抗战那几年,也没有饿过肚子。

    沈爱立笑道:“原因很多,家里那段时间经济上比较窘迫,说出来不怕您笑话,我呢,又遇人不淑,处了一个对象,替他借了点钱,搞得自己入不敷出,总不能欠债不还,只好节衣缩食。”她说得轻描淡写,谢镜清却越听越皱眉。

    他的遗弃和缺席,在他的意识里,只是一两个词汇,而在爱立的生活中,却因为没有父亲和家族的庇佑,而经受了许多他无法想象到的困难和痛苦。

    这一瞬间,谢镜清忽然明白了林森指责他时的那些话。

    沈爱立当看不见他的面色变化,笑着问他道:“严同志,您有几个孩子?他们也都工作了吧?”

    谢镜清温声道:“我有两个女儿,小的今年大学毕业,大的工作几年了。”

    沈爱立笑道:“那您负担也要小很多,家里有俩个子女可是不容易,我妈妈供我和我哥哥读书,就比较辛苦,还好我们都工作了,她负担要小很多。”

    “你妈妈,身体还好吗?”

    “挺好的,今天还有件关于我妈妈的喜事呢!我今天收到她的电报,说她昨天已经裁了结婚证,您知道的,我生父走的早,我一直盼着我妈妈早些寻觅到自己的幸福。咱们是新时代新社会了,总不能还像封建社会一样,守着贞节牌坊过下半辈子吧!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对上她平静含笑的目光,这一个“是”字,谢镜清怎么也说不出口,他万想不到,玉兰孤身这么多年,竟然在这个年纪,还会再婚。明明她以前说,不在意什么形式的。

    对面的沈爱立,仍旧继续道:“我妈妈结婚的对象,还是她的青梅竹马,当年我外公外婆给她选的未婚夫,人品可比我生父好多了,对我妈妈又温柔又体贴,我和我小姨都很喜欢他,一早就盼着俩人结婚。等回头我空闲了,还得去商场看看,给我妈妈和后爸,买一份新婚贺礼。”

    沈爱立这时候已经放下了碗筷,见他整个人像僵住了一样,迟迟不开口,忽觉有些没意思,望着面前的碗碟,改口道:“谢同志,您认识谢微兰的,那您认识谢林森吗?”

    谢镜清正因为沈玉兰的再婚,而心神震动,下意识地摇头。忽然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林森,刚刚好像还称呼他“谢同志”,有些震惊又疑惑地看着她。

    沈爱立眼里浮现了两分嘲弄,对上谢镜清的目光,淡笑着道:“上次谢林森来,我也是点了差不多的三道菜,他倒是很客气,特地从西北跑到汉城来看我。谢同志,我想您认识谢林森的,您毕竟只有这么一个亲侄儿是不是?”

    谢林森惊得险些站起来,喃喃地喊了声:“爱立,”望着她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沈爱立也懒得和他装,淡道:“1号晚上,怎么很难猜的到吗?谢同志不是给了我一枚古币,你送我这枚古币的意思,不就是想让我猜到你的身份,对不对?怎么现在看起来,你又像很意外一样?”

    那枚古币在他和妈妈的关系里,肯定有特殊的意义,不然不会俩个人都留着这么多年,他是故意试探她,认不认识。

    就是这份试探的用意背后,怕是为的不是她,而是她妈妈。谢镜清的心思,沈爱立自觉猜到了几分。所以,她故意说妈妈已经和贺叔叔领了结婚证,来恶心他!

    谢镜清被她打个措手不及,他没有料到,他的长女如此的聪颖,甚至能透过一枚古币,猜到他那不可示人的心思。

    沈爱立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和他道:“谢同志,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想告诉你,来不及了,无论是我母亲,还是你的长女,都来不及了。四月份的时候我被举报为反`动派,我侥幸逃过,但是你可以当做我死在了那一年。”

    她说“死”的时候,表情冷淡,却带着几分伤感和遗憾,好像真有这么回事一样,谢镜清忽有些不寒而栗。

    有些着慌地喊了声:“爱立!”

    沈爱立面上讥笑地道:“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如果不是我侥幸躲过一劫,我的命里就注定,从生到死,不会和你相见。所以,谢同志,我觉得你现在来见我,或者见我的母亲,都毫无意义,你觉得呢?”

    谢镜清有些艰难地开口道:“爱立,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和你的妈妈!”

    沈爱立点头,硬声道:“当然,这是个事实,她并没有隐瞒自己的婚姻情况,你们仍旧结合了,你说抛下就抛下她,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你现在愧疚,内心又蠢蠢欲动,你不觉得的可笑吗?那样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里,你没有想过,她可能活不下去吗?可能会出什么意外吗?”

    沈爱立越说越觉得这人的歉意,比白菜还廉价,“你可以一走二十多年,甚而认下一个明知是冒牌货的女儿,对人家倾心付出。你既然装糊涂,为什么不装一辈子呢?真的,谢镜清,我想不通你的思维方式,我无法认同的行为,你在我和我母亲身上,真是造孽!我母亲忍受骨肉分离,将我送去曾家寄养,我尚在襁褓里,就被迫离开母亲的怀抱,这都是你造的孽!”

    谢镜清面皮赤紫,望着她有口难言,只能一再道歉:“爱立,是我对不住你们!”

    “你以为一句对不起,就可以抵消我们经历的痛苦?抵消你在沈玉兰和你女儿身上造的孽?真的,你太可笑了。在我母亲和我的心里,你早就死了。”

    谢镜清有些无力地道:“爱立,我想弥补你们。”

    沈爱立嗤笑道:“不需要,请收下你那可笑的怜悯,我和我妈妈都不需要,她现在很幸福,我后爸待她一片真心。我自己也过得很好,我们都不需要你的关注,也请你离我们的生活远一点。”

    说到这里,沈爱立又想起来,接着道:“请不要再在我的熟人面前演戏,都说家丑不可外扬,我可不想我周围的人都知道,我有一个这样难以示人的生父,你可以不在乎闲言碎语,我还年轻着呢,我还要脸!”

    沈爱立站了起来,最后和他道:“我们当你死在二十五年前,你也可以当我们死在二十五年前,你对我们最大的补偿,就是当我们死了。”

    说完,起身就走了。

    谢镜清摘下了眼睛,拿手帕擦拭了下镜片,越擦镜片上的水珠越蹭的到处都是,渐渐的,眼睛也越发模糊。

    谢镜清仍旧一点点地擦拭,直到手帕湿透。他才起身准备离开,却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头磕到了对面椅子的角上,顿时鲜血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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