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寇准回京-《天圣令(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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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中祥符八年的秋天,御苑中秋菊盛开,红叶满枝,百果飘香。皇后刘娥带着妃嫔们坐在亭中,看着孩子们嬉戏。

    皇子赵受益已经五周岁了,此时正领着头在假山间疯跑着,跟在他身后跌跌撞撞的是楚王的孙子赵宗保,今年才不过三周岁。另外三个稍大的孩子前后护持着这两人的,一个亦是楚王的孙子,七岁的赵宗旦;一个是镇王元偓的儿子赵允弼,今年八岁;另一个是刘美的儿子,八岁的刘从德。

    刘娥唯恐宫中皇子受益独在宫中养成得性情孤僻了,于是又抱养楚王的孙子赵宗保一同做伴,又让赵允弼、赵宗旦与刘从德当了皇子的伴读,几个孩子常常玩在一起。

    先皇太宗皇帝共有九子,此时活着的,除赵恒外,只有长子楚王元佐、六王元偓、八王元俨这三人,因此上赵恒对此三王亦是格外垂顾。让元佐与元偓的子嗣,为皇子伴读。

    另一边,才两岁的小公主赵志冲坐在才人李氏怀中,她是李氏所生之女,只是这小公主生来体弱,一直多病,长到一岁时赵恒亲自抱着她去玉清昭应宫拜在三清门下入了道,起了超长的法号叫清虚灵照法师,又照这个道号起了个很有道家风格的大名叫志冲,这才渐渐养住了,如今长得颇为可爱,只是因为体弱,李氏格外看得紧,虽然看着哥哥们玩耍,小公主也十分想加入,但却被李氏抱着,不许她下来。

    离四月份的大火,已经过去了半年,一切都在渐渐恢复中。此时坐在亭中的后妃们,谈论的却正是将在年底举行的皇子加冠之礼。杨氏此时已被封为淑妃,这时候问刘后道:“姐姐,皇儿才五岁,就行加冠礼,这合适吗?”

    刘娥叹了一口气,淡淡地道:“这是官家的意思。”

    赵恒近年身体越来越不好,就更信所谓的天书祥瑞了,对王钦若也越发倚重。这也是臣子们要君的手法,创造出在上位感兴趣的一个项目来,极力地夸大它的作用,使在上位者把民力物力投入这件事中,而自己主持其事,便能够上下弄权固位了。

    而赵恒从开始的设神道以慑外邦,到今日的沉迷,确也有他自己的原因所在。当年赵恒因为五个皇子先后早夭,未免有些心灰意冷,不料以祈子的名义建设神殿两年之后,竟然得子,心中未免有几分相信了。再加上这两年来,赵恒渐渐觉得老之将至,而皇子尚年幼,此时的追求神道,确也似秦皇汉武崇信方士一样,有求长寿之意了。

    自皇子出生后,宰相们屡次上书,请求早日封王。赵恒亦也是希望在自己活着的时候,逐步将朝政之事交与皇子。因此决定,今年年底为皇子行加冠元服之礼,待冠礼过后,就可以直接封王理政了。

    因此虽然一般男子加冠之礼多为二十岁成人之后,此时却只得拨苗助长了。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到一声清脆的声音:“母后,母妃——你们看,我抓到一只大蝴蝶!”两人抬起头来,却见赵受益跌跌撞撞地抓着一只蝴蝶,向着亭子边跑过来。

    此时李才人,也陪坐在亭子的下首,听到“母妃”这一声叫唤,又见小皇子笑得一脸灿烂地向她冲过来,不由地想站起来去迎她,却见小皇子冲过她的身边,直扑到刘娥的怀中,心头只觉得空空荡荡,心中黯然:“我这是怎么了,可真是糊涂了不成,他怎么可能冲我喊母妃!”

    忽然又听得“母亲——”一声娇唤,小公主糯糯软软的身子在她的怀中扭动,娇声道:“母亲,母亲,我也要大蝴蝶,我也要大蝴蝶!”

    李氏的心忽然间就落到了实处,笑抱着女儿道:“冲儿乖,呆会儿母亲再叫人给你抓蝴蝶去!”

    刘娥笑道:“冲儿,来,到母后这边来!”

    李氏放下小公主,小公主就乖巧地跑到刘娥身边,叫了一声:“母后!”

    刘娥笑对怀中的赵受益道:“皇儿乖,你是哥哥,把蝴蝶送给冲儿好不好?”

    赵受益昂首道:“好,我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跟小丫头争。”

    刘娥笑抚着他的小脑袋道:“对,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再过几个月,父皇就要给你行冠礼了,行了冠礼,就是大人了,懂吗?”

    赵受益响亮地应了一声:“哎!”引得众人都笑了。

    此时杨淑妃亦抱过赵宗保,几个小孩子在草地上滚得一身是草干泥土,却都沾在后妃们华丽的裙装上。刘娥不以为意,笑嘻嘻地抱着赵受益问侍立一边的三个大孩子道:“师父近日都教什么了?”

    赵宗旦素来像个小大人,此时忙回答道:“太傅已经开始教四书了。”

    刘娥点了点头,又问刘从德:“你舅父近来在做什么?”

    刘从德知道问的是钱惟演,忙答道:“舅父在家闭门读书,又与杨大人等把《西昆酬唱集》等又添了许多内容。”

    刘娥笑道:“哦,惟演倒有这样的闲心,几时拿来我看看。”低头想了一想又道:“我可见不得他这般清闲,你可告诉他准备着,再没几日这般清闲了。”

    刘从德已有些懂事,忙跪下谢恩。

    过得几日,旨意下来,迁钱惟演为工部侍郎,枢密院副使,兼学士。三司使丁谓、翰林学士李迪升为参知政事。

    汴京城的雪,今年下得特别早,丁谓走出轿子,只觉得一阵寒意袭来,他跺了跺脚,笑道:“今年好雪,明天的庄稼又可大丰收了。”

    早已经候在亭中的宰相王钦若抚掌大笑:“我们在亭里说了半日的风花雪月,不及谓之这一句惜时爱民。”

    丁谓大笑:“咱自从做了三司使后,每日里铢锱必较,张口钱粮闭口土木,早成俗不可耐,哪及得上王相与各位大人名士风流,才子口角。”说着,大步走进亭子里去,早见三司使林特、兵部侍郎陈彭年等人均已经在了,都笑道:“谓之这话说得该罚,你自比大俗人,岂不是寒碜我们不是?”

    丁谓哈哈大笑:“不敢,不敢。”

    亭中数人俱是当今名士,除治国理政外,亦是各有所长,各有所专。

    宰相王钦若,当年曾经主修《册府元龟》,将经、史、《国语》、《管子》、《孟子》、《韩非子》、《淮南子》、《晏子春秋》、《吕氏春秋》、《韩诗外传》和历代类书、《修文殿御览》,分类编纂。分为帝王、闰位、僭伪、列国君、储宫、宗室、外戚、宰辅、将帅等三十一部。在五代十国百年之乱后,将史料整理收集,得以传之后世,实为大功。

    参知政事副相丁谓,首撰《景德农田赦》《会计录》等,自本朝以来第一次将天下农田的分布,赋税的多寡作一番普查,记录在案,由此皇帝始知天下农田多少,荒废多少,人户多少,能收赋税多少,为以后制订农事赋税政策大有所用。他又善用心计,任三司使时,任用林特等人推行榷茶法,善于敛财,以致于国库收入大增。种种政绩,甚得皇帝喜欢。

    三司使林特,对开国初的茶法进行改革。开国初因为军中急需要用钱,令商人以贩茶可加虚估之数,不料此风越演越烈,到近年来虚估之数超过实数七倍之多,令天下茶利朝廷只得五十万,倒有三四百万落于把持中间的茶商之手,造成官府无财,百姓夺利,前些年王小波李顺起义,亦有此中原因。林特改制茶法之后,虚估数减少到少于一倍,朝廷茶税大增,又加上其他举措,才能令得今年大内被烧,国库烧光,居然也能够支应得过去。

    兵部侍郎陈彭年,与王钦若在修《册府元龟》时出了极大的力,精通史学,且一生在音韵方面成就极大,他重拾五代失散韵书,修撰《大宋重修广韵》,此书收字二万六千余。此后大宋词学兴盛,此书功不可没,千载之下研习韵书者,均将陈彭年此之奉为圭皋。

    这拨人出身不是蜀中,就是江南,意气相投,政见相似,便常聚一起,便如今日金明池赏雪饮酒一般。

    丁谓走进亭中,林特已经满倒了一杯酒送上,道:“丁相请!”

    与王钦若长相丑陋不同,丁谓不但有才,而且相貌清俊,人称鹤相。他为人精明能干,谈吐风趣,记忆力极好,数千言的文字,看过之后即能背诵,在三司时案卷繁多,积年老吏都不能决,他一言就能判定令众人折服。造玉清昭应宫时,本需要十五年完工,而丁谓令工匠日夜赶工,竟以七年多时间就完成了。不管所任何职,他一上任,均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声闻天子的政绩来。以至于作赋吟诗绘画、奕棋、博戏、音乐、茶道等都无不精通,他任转运使时,将龙凤团茶改制成更为精致的“大龙团茶”,此后宫中皆用上“大龙团茶”为御茶,又以图作书,写出本朝第一部茶经《北苑茶录》。

    两人原来利益一致,相交甚好,只是王钦若为人强势,这些年来更加跋扈。近年见丁谓手握财权,与百官交好,连皇帝渐渐倚重起丁谓来,已经寻了他不少事情。丁谓的相貌,丁谓的人缘,丁谓的潇脱会玩,都是令得王钦若心中暗嫉的。只是丁谓从来不以为意,潇脱如故,倒教王钦若几番寻事,都如拳头打在棉花上,自己倒疑惑起来,是否丁谓当真心胸广阔如此。

    丁谓一口将酒饮尽,笑道:“好,权当我向各位陪不是,又迟到了,又说错话了。”自己再倒了一杯,向王钦若敬道:“恭喜王相,终于得遂所愿了。”前些时候,因为宰相王旦病故,升王钦若为左仆射、中书侍部兼平章事,入阁拜相。

    王钦若淡淡一笑,将手中酒杯一饮而尽,却尽露疲倦之色:“这杯酒到得太晚了,意料中的事,却晚到心中竟然连高兴都提不起劲来了。”说着,将手中的酒杯重重一放,恨恨地道:“为了王子明,误我为相十年。”

    丁谓知道他仍然记恨着当年的事,十年前皇帝就拟拜他为相,却为王旦极力反对,直到如今王旦病死之后,他才得进阁为相,这十年的等待,对于他来说,的确太长太长了,长到他如今的心态失衡,便是要努力做出从容淡定来,也是会有所失态。

    王钦若讥诮的眼神看向丁谓:“谓之今日迟来,是否临行前中宫有命,以致延误?”

    丁谓心头一震,镇定自若地笑道:“正是,临行前宫中询问,小皇子行冠礼之事准备得如何了?”

    王钦若举杯轻饮一口,慢条斯理地道:“冠者成人也,而今年方五岁稚龄,就要行冠礼,古往今来未曾见也,老臣只怕到时候这冠礼行到一半,小孩儿哇哇大哭,岂不大失体统?”他初为相,正是要大展拳脚之时,皇帝又因为那次大火之后身体不好,朝堂上必会倚重更甚。但如今宫中皇后专权日甚,作为士人,最忌后宫干政,哪怕当日他也曾因为与寇准等人不和,而着力支持刘氏为后。但一介妇人,入主后宫便罢,如今这般,却是手太长了,须得让她明白前朝后宫的区别才是。

    丁谓自然听出他的意思来,心念一转,强笑道:“王相博古通今,若论史识,无人能比。虽然说冠者成人也,然而自周朝以来,天子诸候为执掌国政,则未必一定要到二十岁才行冠礼,传说周文王五十二岁而冠,成王十五岁而冠,亦是古来有之。且《士冠礼》中亦有‘诸侯十二而冠’之言。小皇子既受大命,自然聪慧过人,王相多虑了。”

    王钦若冷笑一声:“但愿是老夫多虑了,小皇子行过冠礼,便可问政。有人急着要将这五岁孩子推上前台,却是为何?”

    丁谓咳嗽一声:“王相,慎言!”这边却不由地看了一眼,不想一抬头,却见地位稍低的几个人早远远地拉了几个人去看远处的红梅了,座中竟然只剩下林特陈彭年尚在一边。

    王钦若双目炯炯地看着丁谓:“老夫熟读史书,古往今来,最惧的是子幼母壮,女主专权。唐代武后之祸,离之不远。谓之,你我身为人臣,不可不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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