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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中一阵惊呼,大家都把头凑向棋盘看去。回过神来的时候,殷福生发现自己已然进入死局,无论怎么挪动都摆脱不了失败的命运,他棋盘上剩下的棋子虽多,却全然派不上用场,不管他想不想承认,这次他都输定了。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殷福生的额头沁出汗来,周围看热闹的同学七嘴八舌的议论也让他的心越发焦躁,他咬着嘴唇,胸膛猛烈地喘息着,他抬眼匆匆看了一眼自己的对手,这一看让他更加挫败。殷福生以为会在陈确铮的双眼之中看到得意,看到鄙夷,然而事实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从陈确铮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情绪,既没有胜利者的喜悦,也没有对失败者的嘲弄,只有波澜不惊的平静。殷福生垂下眼来,他实在不甘心自己就这样缴械投降,他双手抱臂,双眼只好死死盯着棋盘,假装仍在思索着对策。可面对着眼前一边倒的棋局,看热闹的人却没几个是“观棋不语”的“真君子”,纷纷开始七嘴八舌、指点江山,有几个看出门道的颇有卖弄之感地喊道:“别想了,殷福生,你还看不出来吗?这招是最狠的‘车马炮’连杀,你输定了!”因为平日里殷福生辩才无碍,懂得多口才还好,自己又是学逻辑的,每每说起话来,旁人都插不上嘴,难免让人妒羡。就在好事者都等着看殷福生的笑话时,殷福生突然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拍了一下,随即扬起脸来,刚刚脸上困窘和挫败的神情一扫而空,满眼都是钦佩,一脸心悦诚服。殷福生站起身来,笑着朝陈确铮伸出手:“学长,你可真厉害!也是我轻敌了,刚学会下棋没几天,就想拿人开刀,谁知道却碰上你这么个高手!是我技不如人,我输得心服口服!”陈确铮便也伸出手握住了殷福生的手,他能够感受到对方手掌的力量和热度。好事者没想到平日里每每倔强地梗着脖子的殷福生竟然坦坦荡荡、大大方方地认输,大都觉得没趣,憋了一肚子的冷嘲热讽没派上用场,都渐次散去了。就在此时,一个哲学系男生拿着一本艾思奇的《大众哲学》走到殷福生面前,他还未来得及说话,殷福生一眼瞥到了他手里的封面,颇为鄙夷地说道:“讲马克思主义的书有什么好看的,马克思主义算得上是哲学吗?你现在已经读到大学哲学系二年级了,这本所谓的‘书’就是政治工具而已,你难道这点分辨力也没有?所谓‘唯物主义’不过是打着学术旗号的宣传工具罢了,压根算不上纯正的学术!”那男生听过这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好捧着书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陈确铮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无踪,他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这一突然的举动让殷福生始料未及,一时间愣在原地。陈确铮将双手插进口袋,别有深意地看了殷福生一眼,接着不轻不重地说道:“今天你之所以会输给我,原因很简单。你不是输在棋下得差劲,而是输在你选了我当你的对手。你刚刚学象棋没两天,可我还不识字的时候就已经拿着象棋棋谱当小儿书看了。‘车马炮连杀’只要是稍微会下点象棋的人都认得出来,你不知道,不过是说明你还没入门罢了。其实任何事情都一样,在没有充分了解之前便进行主观臆断,终究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陈确铮说完,未等殷福生的回答便转身离开,可他的脊背仍能感受到身后那道灼热的视线:“等等!”陈确铮转过神来,平静地看着殷福生涨红的脸。“学长,报告我写不过你,棋我也下不过你,我就不信,比胆量我还胜不过你!”“比胆量?怎么比?”“今天半夜,咱们就在新校舍那片坟地碰头,谁不来谁就是懦夫!”陈确铮笑着摇摇头,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学长,你可一定要来啊,你不来就算认输!”直到陈确铮走远了,殷福生还不死心地喊了好几遍,终究还是没等到陈确铮的回应。当天晚上,殷福生早早地就来到了三分寺的那片荒地,那是一个难得的月夜,月光看起来比平常都要亮。许多挖掘出的墓碑还没有来得及运走,一块块在地上横七竖八地歪斜着,墓碑旁掘出的空洞浓黑如墨,似乎无论什么掉进去都能吃掉一般。昆明的春夜仍有微寒,殷福生左等右等,怎么都等不来陈确铮,于是拣了一块平地坐下,操着他洪亮的湖北腔,大声吟诵起李白的《行路难》,声调苍凉悲壮、沉郁动人:“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夜凉如水,月光给殷福生的周身镀了一层银,殷福生并未发现在他身后的不远处有一个人正双手插袋,静静站立,默默地听着。当殷福生读到“行路难”时,他身后的人跟他一起吟诵起来,殷福生慌忙扭头看去,那人不是陈确铮是谁?“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陈确铮一边诵诗,一边走到殷福生的面前。殷福生赶忙爬起来,迫不及待地问道:“学长,你怎么才来?”“是你自己说的半夜,我可没有迟到啊!”殷福生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指针果然显示着十二点刚过。“看来学长你胆子也大得很嘛!我还以为你要认输了呢!”陈确铮一动未动,双手仍插在袋中。“没错,我来了,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若是不来我就是懦夫么?”“我并未如此说,但起码说明你的胆量不如我。”“别人都传言这块地闹鬼,你大半夜到这儿来就是要证明你不怕鬼,可不怕鬼就是有胆量吗?就高人一等了?秦舞阳十三岁就杀了人,又怎么样呢?在你心里,勇敢的定义就是这么粗浅的么?”面对陈确铮一连串的追问,与人争辩从未输过的殷福生竟然一时语塞:“学长,我——”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低吟,陈确铮把手指放在唇上,示意殷福生不要出声。两人轻手轻脚地寻找声源,那声音时有时无,时远时近,陈确铮试图认真去听,却发现那声音似乎是喉咙深处的咕哝,听起来很像是巫师口中的咒语。“学长,不会是真闹鬼了吧?”“去看看就知道了,怎么,害怕了?”殷福生怎么受得了这种质疑,片刻都没有迟疑,拔脚就走。离得越近,那声音听着越清楚,似乎是听出了什么,殷福生突然兴奋起来:“学长,这是德文!有人在背诗!”“什么诗?”殷海光认真聆听,试图跟着翻译:“啊,诗人,你说,你做什么?——我赞美。但是那死亡和奇诡你怎样担当,怎样承受?——我赞美。但是那无名的、失名的事物,诗人,你到底怎样呼唤?——我赞美。你何处得的权力,在每样衣冠内,在每个面具下都是真实?——我赞美。怎么狂暴和寂静都像风雷与星光似的认识你?——因为我赞美。”殷福生跟着翻译了整首诗,不禁感叹道:“这哪里是什么鬼,这是个诗人啊!”因为学习哲学的缘故,陈确铮对德文略有接触,但也只是皮毛而已。虽然陈确铮听不懂那人说的什么,却觉得这声音莫名的熟悉,走近一看,那人躺在地上,上半身被一块歪斜的墓碑掩住,伸出两条长腿来,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姿势看来甚是惬意。陈确铮已经隐约猜到那人是谁,他绕到墓碑后面一看,轻声说了一句:“果然。”面对殷福生不解的眼神,陈确铮说道:“你说的没错,他的确是个诗人。”牟光坦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整个人散发出浓重的酒味儿。他头枕着胳膊,双眼迷离地看着头顶的璀璨星光,天星星大得仿佛随时随地要掉下来,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想抓下一颗细细把玩。牟光坦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有留意到身旁来了人,牟光坦抓起手边即将见底的酒瓶,拧开瓶盖送到嘴边,却因为手抖不小心全部倒进了鼻孔里,呛得他直接流出了他的眼泪,猛烈地咳嗽起来。陈确铮赶紧过去扶着牟光坦坐起来,轻拍他的背。“牟光坦,怎么大半夜跑这儿来了,还喝得这么多!”牟光坦似乎还没有烂醉,他盯着陈确铮的脸看了一会儿,笑了:“陈确铮,你怎么在这儿?”“扮鬼吓唬你啊!我在这儿站半天了,你这是喝了多少啊?”牟光坦这时才留意到陈确铮旁边还站着一位:“你是谁啊?”殷福生蹲下身子,朝牟光坦伸出手去,牟光坦握住了殷福生的手。“你好,我叫殷福生,我也是联大哲学系的,三八年入学的。”看到牟光坦醉意阑珊的样子,陈确铮代为介绍道:“他叫牟光坦,是联大外文系的学生,三七年入学的,比你大一届。”牟光坦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听懂,他微微点了点头:“你们来了刚好,来,我们一起告别。”殷福生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告别?告别什么?”陈确铮没有回答他,只静静地看着牟光坦。牟光坦从自带的包里翻了半天,掏出两只香烛插在土里,拿出火柴试图擦燃,却因为手抖未能如愿。陈确铮接过火柴,点燃了香烛。接着牟光坦又掏出一瓶未开封的杨林肥酒,陈确铮帮他拧开瓶盖后又递给了他。牟光坦将酒慢慢浇在墓碑上,洒在地上,虽然不时有风吹过,那飘摇的烛焰却一直没有熄灭。牟光坦闭目合十,口中喃喃:“曾经葬在这里的人,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