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三十九章 白玉京,师兄弟-《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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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斗修道八千载,只说在这白玉京,就见过多少了?

    一旦将时间线拉伸开来,长远看来,其实都不算什么。

    何况死在余斗手上的飞升境修士,就不止双手之数了。

    只要在余斗坐镇白玉京一百年内,不犯禁,老实一点,安分修行,就算你在其余两百年间,有本事打破天去,也都随你闹腾。

    可若是胆敢在这一百年内,触犯白玉京律例,那就别跟我余斗谈什么“人情”了。

    不光是天下十四州,白玉京内,亦是如此,历史上光是副城主、副楼主,被余斗亲自收拾过的,同样不止双手之数。

    陆沉趴在栏杆上,看着那高高低低的五城十二楼,好像看了数千年,倒也没如何看厌。

    紫气楼。

    紫气楼道官,几乎都姓姜,外姓道官寥寥无几,属于典型的子孙丛林。因为紫气楼位于白玉京最东方,常年烟霞高捧,如在紫气堆中,故而长是先迎日月光,且常年有剑气郁郁冲斗牛。

    楼主姜照磨此刻正在为十数位姜氏子弟传授剑术。

    在道场之内,摊开一幅光阴画卷的“拓本”。

    凭借这幅光阴画卷,姜氏子弟如亲眼目睹那场搬月过程,只见五彩天下第一人的宁姚,手持仙剑,一剑开天,负责在最前方开道,以凝聚不散的剑气和剑意稳固路线,如同铺路。

    城头刻字老剑仙,齐廷济现出法相,使出了远古时代一门类似“长绳系日”的剑术神通,拖月而行。

    刑官豪素,身在明月中,竟然能够将一轮明月部分“道化”,再祭出另外一把本命飞剑“婵娟”,同时递剑斩断皓彩与蛮荒天下的大道牵引。

    陆芝殿后,出剑推动一轮明月前行。

    剑气长城的四位剑修,分工明确,各司其职。

    姜照磨一挥袖子,一座道场太虚境界内,凭空出现了一轮好似次一等真迹的袖珍明月皓彩,再一一点名,让数位姜氏弟子顶替那拨剑气长城剑修的位置,凭借各自剑术,模仿拖月一事。

    那些资质极佳的紫气楼剑修,纷纷御剑“远游”,化作一条条流萤,如入天外虚空,身形与剑光瞬间缩小为芥子和丝线。

    其中学那宁姚仗剑开道的,是一位少女模样的年轻剑修。

    姜照磨盘腿坐在蒲团上,神色淡漠,眯起一双金色眼眸,双手握拳膝盖上,为几位家族晚辈一一指出各自出剑的缺陷所在。

    其中一位听了两次老祖点拨都未能心领神会的剑修,便被楼主随便一弹指,打出太虚境界,整个人狠狠撞在屋内一根巨大梁柱上,七窍流血,瘫软在地,无人胆敢搀扶。

    很快就换了一人顶替位置,继续联手拖拽那轮明月。

    姜照磨视线偏移几分。

    是陆掌教返回白玉京了。

    至于那个刑官豪素,不出意外,果然去了神霄城。

    这位飞升境剑修来到青冥天下,白玉京和天下道官,当然乐见其成。

    青冥天下剑术,半在玄都观剑仙一脉。

    昔年余斗横行天下,姜照磨的前身,便是同行之一。

    不过那是姜照磨上一世的事情了,兵解转世后,被余斗寻见,带回白玉京再续修行。

    灵宝城内,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士,正在指点一位年轻嫡传炼丹术,但是用来炼丹的那座炉鼎,却是一颗被老道士拘押而来的天外坠落流星,虽然它撞入青冥天下之际,就已经十不存一,但是被老道士收入囊中之时,依旧大如巍峨山岳。而这个老城主新收的得意弟子,能够在此辅佐炼丹,资质之好,无需赘言。

    手捧拂尘的老道士突然笑道:“蘋萦,稍后你随为师一起走趟白玉京最高处,见一见两位掌教。”

    年轻道士闻言,一颗道心只是微微起涟漪,神色肃穆道:“弟子谨遵师命。”

    别称“玉皇城”的青翠城,位于白玉京最北面。

    按照玄都观孙道长的说法,之所以有这两个称呼,其实就是一句“玉皇李子最好吃,嚼起来真清脆”。

    在此城最为鼎盛时,辖境辽阔,以一城管辖将近天下三州山河,青翠城总计拥有一座十大洞天之一,三十六小洞天有二,七十二福地有三,王朝有六,至于山上山下的道门宫观,和山下六大王朝的藩属国,更是无数。而且甲子一期,每逢腊月二十五,青翠城城主按例都会祭出一副远古帝王车辇,巡视天下清流道官之功过得失、稽查考核山川地祇鬼神,车驾所过之地,皆在考评勘验范围,甚至可以不用局限于青翠城自身辖境,简单来说,就是目之所及,任何人任何事,车驾主人,都可以管上一管。

    一个小道童模样的家伙,揪心不已,因为自己担任城主之后,明年就要赢来甲子一次的巡游了。

    可是他一个刚刚跻身仙人境没几年的道官,真要登上那辆车驾,离开白玉京,感觉每走一步,就是丢一份脸皮。

    名为姜云生的小道童,就有些埋怨那个陆师叔。

    大掌教代师收徒,为白玉京带回了两位师弟。陆师叔你这个当了数千年小师弟的三掌教,便有样学样,给道祖找了个关门弟子,顺便给你自个儿找了个小师弟,终于有人喊你一声师兄了?那你倒是干脆让那道号山青的小师叔,当了这青翠城的城主啊,岂不是更好?为啥要选我?赶鸭子上架呢?要不是紫气楼那边的自家老祖姜照磨,暗示自己别推脱此事,姜云生还真就打死不从,你陆沉就算帮我绑到这青翠城,我也要翻墙溜走。

    玉枢城。

    城内高处悬停有一把古镜,背具十二时,篆刻有“永受嘉福”四字,是大掌教亲自铸造、炼制、铭文的重宝。

    此外铭刻有数以百万计的蝇头小字,则是玉枢城历代正副城主的一种大道补充。

    圆镜亮如日月,在玉枢城运转,循环不休。

    而三掌教陆沉的书斋,观千剑斋,没有设置在南华城,反而就建造在这边,据说是方便陆掌教与两位城主请教学问。

    副城主邵象,察觉到白玉京的那两股气机,道心微动,便走出道场,一步缩地山河,找到了站在那座书斋门口的城主郭解。

    郭解是公认天下注解陆沉著作外篇的第一人,而注解内篇第一人,是南华城那位担任第一副城主的女冠,她也是白玉京最有希望跻身十四境的道官之一。

    只是不是完全没有半点非议,比如符箓派祖庭之一的地肺山华阳宫,以及采收山在内的几座大宗门,那拨精通注释训诂的得道高真,就都说郭解是以外杂篇否定内七篇,不但裁剪失当,更属于“用伪反真”,背道而驰,只知梦而不知觉。

    郭解腰间悬有一串吉语钱挂饰,淡然道:“陆掌教自称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

    若是平时,邵象也就与郭解多聊几句了,只是今天却没有就此延伸话题,而是以心声说道:“张风海已经被余掌教关押了将近八百年,能不能借此机会,让陆掌教帮忙求个情,就算无法恢复张风海的副城主身份,好歹准许他离开镇岳宫烟霞洞,只保留一个白玉京道官身份?”

    郭解沉默许久,“难。就怕我这一开口,会适得其反。”

    昔年玉枢城的城主继承人,其实不是郭解,而是“百年之内证道飞升”的张风海,这种修道资质,哪怕在白玉京历史上,都堪称惊人至极。

    以至于年纪轻轻就已经是飞升境的张风海,在白玉京和青冥天下,早就有那“小掌教”的称号。

    结果只因为一桩过失,被余掌教找上门,张风海辩驳了几句,被余掌教训斥一番,张风海不服气,大吵一架,一气之下,张风海扬言要脱离白玉京道籍。

    余掌教只说了一句“当然可以”,然后就将张风海拘押到了镇岳宫,囚禁在烟霞洞内,已经快八百年了。

    大概这位道老二的所谓“可以”,真正的意思,就是你张风海既然凭本事进入白玉京,那就再凭本事离开白玉京。

    而郭解与邵象两位正副城主,看待这位师尊的关门弟子,不可谓不宠爱心疼,在小师弟年幼时被师尊亲手带入城内,两个当师兄的,在张风海那边,简直就是既当师兄又当兄长的,呵护有加。

    邵象叹了口气。

    除了自家小师弟,其实还有两位副楼主,下场更惨。

    白玉京琳琅楼,是一处金玉道场。

    太上符箓龙蛇踪,散花天女侍香童。

    佛道两教,自古就有丛林一说,大致可分为十方丛林和子孙丛林,琳琅楼就属于子孙丛林,跟楼主历来都是一家一姓的紫气楼姜氏类似,略有不同的,是琳琅楼分成了“乌衣王、会稽谢”两家。道门的子孙丛林,由自己传道所度的家族弟子、嫡传门生轮流住持,是一种师资相承的世袭。而十方丛林则邀请德行兼备的粹然高真住持事务,宫观住持在卸任时,若是觉得本山并无合适人选,可向他山礼聘邀请。芸芸众生,云水流仪,原系四海同居,并无二月。哪州道观的十方常住兴旺、规范严,哪州的道风就较好,道官的成就便高。

    王谢两姓子弟,英才辈出,修道之外,公认极富才情,故而白玉京琳琅楼自古被誉为芝玉遍地。

    紫气楼姜氏女子的姿容绝美,琳琅楼王谢两家男子的英俊风流,都是天下公认的好。

    琳琅楼的楼主王洞之,清净出尘,举世公认书写道经,最是笔法神妙,道韵无穷。

    传闻昔年大掌教许多昭告天下的敕令,都是有请这位楼主代笔。

    如今整个青冥天下都在猜测一事,玄都观的白也,将来会不会走一趟琳琅楼。

    此时王洞之站在书房内,双手负后,看着墙上的一幅画卷。

    这是一幅被誉为无上神品的《珊瑚帖》,画有一枝东海万年珊瑚,不光是栩栩如生,真能开出一种五色玉花,可以增加采花道官的文气才情,若是以秘法制作成彩墨,书写青词宝诰有奇效。

    关键是这幅画卷里边,藏着一座品秩不低的古老龙宫,金玉谱牒相当于昔年的大渎龙神府邸,仅次于四海龙君。

    副楼主谢宣站在门口那边,没有跨过门槛。

    这是王洞之订立的一条铁律,谁都别想走入他的书房。

    其实最早就是为陆掌教一人制定的。摆明了就是防贼。

    迄今为止,陆沉还真就没有见过这幅珊瑚帖一面。

    谢宣笑道:“真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段?”

    王洞之转身走出屋子,等他挪步时,墙上画卷便消逝不见,来到檐下廊道中,瞥了眼白玉京最高处,点头道:“当年三山九侯先生秘密来过青翠城,陆掌教当时在场,用他的话说,就是亲口询问过三山九侯先生,千真万确,不但直接将一座大渎龙宫封禁在画卷中,而且这个相当于一个浩然大宗的大渎龙宫,极有可能,如今还有水裔生灵存活至今,不过就算是真的,数量肯定不多了。”

    谢宣说道:“难怪你研究了这么多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如果真是那位前辈的手笔,就在情理之中了。”

    琳琅楼这么多年,一直无法打破画卷的山水禁制,空有宝山不得其路。

    最早被陆掌教盯上这幅画的时候,赖在琳琅楼足足一月光阴,死皮赖脸要瞧一瞧,过过眼瘾。

    王洞之坚持说并无半点稀奇,外界以讹传讹罢了,之所以不愿公开,只是我敝帚自珍。

    要知道青冥天下又是出了名的“缺水”,故而蛟龙之属的高品水裔,在这边是很吃香的宗门、王朝供奉。

    再加上道祖的一句“上善若水”,天下水裔的开窍炼形,往往颇为顺遂。

    之前在剑气长城那边,陆沉跟陈平安谈成了一桩买卖,他返回白玉京,会争取跟琳琅楼主王洞之要来半座龙宫的收益。

    因为帮助云霞山渡过难关一事,陈平安做出让步,答应半座龙宫,双方从三七变成四六分账,当然是他六,陆沉只占四成。

    反正打开龙宫的钥匙,就是不知如何流落到云纹王朝的“金坐”款珊瑚笔架,如今就在陆沉手上,不怕那王洞之不点头。

    伸长脖子的陆沉,将视线从琳琅楼那边收回,转过头,笑道:“余师兄,可以喊人过来了。”

    片刻之后,分别有白玉京道官从那青翠城、灵宝城和紫气楼,御风而至,与两位掌教恭敬行礼。

    青翠城城主姜云生,道童模样,仙人境。

    青翠城新任城主姜云生,曾经在那倒悬山,与剑仙于禄一起当门神。

    如果加上老祖姜照磨,那么白玉京姜氏一姓,就是一城主一楼主的气象。

    灵宝城城主庞鼎,道号“虚心”,老飞升境修士。道龄极长,在白玉京修行的岁月,甚至要比两位白玉京掌教更为长久。精通五行阴阳术,此外这位老城主的五行本命物,经过将近二十余次的更换、炼化,皆是仙兵品秩。另外还有一件名动天下的攻伐本命物,能够引发雷劫。

    紫气楼楼主,也是姜云生的老祖,姜照磨,字潮生,道号“垂象”,飞升境。与二掌教余斗差不多是前后脚进入白玉京,在那之前,或者说是生前,就与余斗是山上挚友,曾经与余斗一起周游天下,一行人锋芒无比,横扫十四州,人人故事极多。

    姜照磨亦是天下武学大宗师,被誉为流水的武道十人,铁打不动的姜照磨。故而也被视为青冥天下砥砺武道的最佳磨石之一。

    只不过历届天下武评十人,都不会将这位紫气楼天仙列入其中。

    差不多每过一甲子,姜照磨就会与林江仙问拳一场。

    所以紫气楼道官中,也不乏兼修拳法的武学奇才。

    此外庞鼎还带了一位新收的嫡传弟子,周蘋萦,尚未赐下道号。姜照磨则带了一位少女,姜玉微,道号“危心”,她是紫气楼姜氏子弟,既是剑修,也是武夫。

    少女头戴鱼尾冠,别以水精簪,姿容出彩,她与周蘋萦站在一起,很金童玉女。

    陆沉笑眯眯看着这位丰神玉朗的年轻道官,好相貌,好气度。

    据说是来自那个大潮宗,曾经还是现任宗主徐隽的师兄呢。

    庞老儿挖墙脚的小锄头,一向是很厉害的,一挖一个准。

    不过这个周蘋萦,既没能与徐隽争过宗主之位,当年也未能跻身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

    争湍蘋萦,迴旋之貌。本该与那大潮宗是相得益彰的,奈何敌不过那种好似书上小老天爷的天命呐。

    徐隽如今除了是玉璞境鬼修,还是大潮宗、两京山的两宗共主,更是那位飞升境女修朝歌的道侣。

    而那位道号复勘的女冠,也是两京山的开山祖师。

    陆沉作为开场白的那个问题,就很惊世骇俗。

    “余师兄,如果有一天,五彩天下的剑修,跨越天下,联袂问剑白玉京?”

    余斗淡然道:“来就是了。”

    庞鼎皱眉不已。

    姜云生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自己心中的疑惑,“飞升城如今才几个玉璞境剑修?哪怕再给他们一千年,又能如何?”

    就算青冥天下十四州,沿途都有策应,那拨剑修,不还是以卵击石的下场?

    庞鼎摇头说道:“搁在以前,谁敢相信剑气长城的那么点人,能够据一城之地,挡住蛮荒天下一万年。”

    白玉京已经治理青冥天下万年之久。

    而且要远远比那浩然天下的中土文庙,更加管得宽泛,管得更多。

    陆沉称赞道:“还是庞城主老成持重。”

    转头望向姜云生,就是双指弯曲,朝着小道童的脑袋就是一板栗敲下去,“再看看姜城主,在剑气长城门口待了那么久,这么点道理都没想明白,怎么当上城主的,啊?!”

    天翻地覆之时,越是山巅的大修士,就越想要重新界定格局。

    境界最高的那一撮修士,可能是为自身大道谋划,境界稍低一些的,恐怕也要为山头宗门、王朝谋划千秋大业。

    浑水摸鱼,趁火打劫,落井下石,雪上加霜,火上浇油……不择手段,层出不穷。

    姜照磨微笑道:“就是吃得太饱了。”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为数不少。姜照磨这么多年来,修行之余,就一直在盯着某些王朝某些人。

    那些个白玉京之外的山巅修士,在姜照磨看来,就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做,闲的。

    余斗突然说道:“将那幅光阴长卷取出,让他们几个看看那位年轻隐官的手段。”

    这个师弟,最喜好收集光阴长卷,说是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陆沉一脸尴尬,“啊?不用了吧?”

    余斗默不作声,就是态度了。

    陆沉只好摸摸索索,犹犹豫豫,摸出一支卷轴,轻轻丢出,摊开画卷。

    出现了一座汾河神庙和城内的吕公祠遗址。

    当然有些画面,方才已经被陆沉临时抹掉了,比如扇耳光之类的,还有后边那座娄山凉亭的某些关键言语。

    姜照磨双臂环胸,斜靠栏杆,饶有兴致,打量着那幅画卷里边的年轻青衫客。

    庞鼎手挽拂尘,眯眼而笑。

    这位年轻隐官,名不虚传啊。

    竟然都能够与陆掌教抖搂梦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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