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三十九章 白玉京,师兄弟-《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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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玉微神采奕奕,只觉得这个年纪不比自己大几岁的传奇人物,确实胆大包天,想法古怪,做事情还挺……阴险。

    陆沉说道:“小蘋,有话直说,不用藏着掖着。”

    周蘋萦半点不怯场,直截了当说道:“一个走狗屎运的家伙,也配与掌教师叔这么说话?”

    “若是撇开那些身份和靠山,如今他陈平安,不过是个止境武夫,连玉璞境剑修都不是了,算个什么东西?”

    “不知天高地厚,什么身份,什么境界,竟然都敢威胁一位白玉京三掌教了?”

    余斗置若罔闻。

    陆沉像是听到了一个不小的笑话,转过头去,笑容灿烂。

    满脸慈祥神色的陆掌教,望向这个刚到白玉京没几年的……天仙胚子?

    姜照磨嘴角泛起冷笑,那个年轻隐官陈平安如何,没有真正打过照面,不好说,只说你小子,在这边大放厥词,可就真是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了。

    姜玉微轻声嘀咕道:“论身份,既然陈平安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也差不多就是咱们白玉京的掌教了吧。”

    姜照磨笑了笑,以心声提醒这个焉儿坏的自家晚辈,“别煽风点火,会死人的。”

    庞鼎怒斥道:“住嘴!滚回城内,禁足一甲子!”

    已经准备动手,准备一拂尘将这个嫡传弟子打回灵宝城。

    陆沉却早先一步,伸出手,双指轻轻按住庞鼎的拂尘,再一手按住那周蘋萦的肩膀,和颜悦色道:“别介啊,才来就走。”

    “这孩子,只是说了几句心里话和公道话,庞老城主就要罚他禁足一甲子,责罚太重了,贫道不答应!”

    周蘋萦再傻,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年轻人霎时间脸色惨白,但是周蘋萦立即稳住道心,如逆流而上,非但不认错,反而愈发坚定道心。

    陆沉眼睛一亮,拍了拍年轻道官的肩膀,“修行天赋如何,两说,只说自救的手段,不低不低。”

    “想起来了,听说好像就是你小子,进入白玉京没多久,第一次遥遥见着了余师兄,就心生‘取而代之’的念头?”

    余斗依旧全然不当回事。

    庞鼎微微错愕,真有此事?这个弟子莫不是失心疯了?

    陆沉嘿嘿笑道:“这是不是意味着你几年后的元婴境瓶颈,有点大啊?”

    因为心魔就是余师兄嘛。

    如果不出意外,吴霜降的第二心魔,也是如此。

    甚至有可能是将囊括白玉京的整座青冥天下,视为一处沙场。

    否则吴霜降作为兵家修士,一旦决意出手,绝对不会只是意气用事,自寻死路。

    此外,陆沉比较担忧的,还是岁除宫的守夜人,被吴霜降昵称“小白”的那位。

    飞升境修士,若想成功合道十四境。

    犹有第二心魔,需要面对。

    相较于元婴境瓶颈时心魔的不可力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要更加虚无缥缈,有些大修士,视若无物,甚至就像从无出现过。

    有一些,却极难勘破。后边的“有一些”,白玉京这边,都兵解了,在浩然天下那边,可能是韦赦,也可能是火龙真人。

    青冥天下,在大掌教寇名失踪之后,二掌教余斗,就成了白玉京众望所归的下一位十五境修士。

    余斗每次坐镇白玉京一百年,职掌天下,不管如何出手,无私心,这是共识。

    玄都观,岁除宫和地肺山华阳宫在内这些顶尖宗门,在这件事上,对这位道老二,都从无任何指摘和非议。

    但是余斗治理天下的手段,不近人情。

    更是共识。

    陆沉一本正经道:“小蘋,不用紧张,千万别紧张!在贫道看来,一个不想当掌教的白玉京修士,就不是一个合格的道官!”

    周蘋萦道心坚韧,神色坚毅,后退三步,与两位掌教毕恭毕敬打了个道门稽首。

    余斗点点头,开口道:“心无旁骛,好好修行。”

    心弦紧绷的庞鼎如释重负,意外之喜,这个嫡传弟子,大好造化!

    余斗突然看了眼陆沉。

    陆沉笑着摇头,示意没事。

    原来在陆沉的人身小天地之内,异象横生,有那风雨如晦,响起雷鸣声,仙人伸出手掌,将其攥在手心,轻轻碾碎。

    有那白云聚散不定,最终渐渐凝聚成云海,被一只晶莹剔透的大手,如仙人揉碎白云。

    这就是崔瀺的阳谋了。

    一旦陆沉选择入局,改变路数,用一种崭新手段,与青冥天下相处,那么某种意义上,陆沉就再不是昔年陆沉了。

    无碍修为,只是道心有变,不然要说这点心相迹象,陆沉抹平,镇压,消解,都很简单,举手之劳。

    大修士心无杂念不难,那么心中无一念呢?

    陆沉挥挥手,笑呵呵道:“诸位,各回各家,努力修行。”

    等到那一行人离开廊道。

    余斗露出一个极其罕见的笑脸,说道:“师弟,你近期小心点,能不出门就别出门。至少别离开白玉京地界,南华城那边,也该多管管了。该传道传道,该收徒收徒。”

    先下手为强?

    不用。

    如果需要如此行事,那还是自己不够强。

    陆沉欲言又止。

    从前都是陆沉这个师弟絮絮叨叨,不曾想今天却颠倒了,变成了师兄余斗多说一些。

    “要是那个陈平安,连报仇这种事,都不敢光明正大,只敢鬼鬼祟祟,或是根本没想过来白玉京问剑问拳一场,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废物了。所以这家伙在那幻境中,与你把话说得敞亮了,我倒是愿意再高看他陈平安一眼。当隐官,做得不差,给人当师弟,亦然。”

    余斗笑容更浓,“难道只许我余斗为了报答师兄的代师收徒和传道之恩,让姜照磨与庞鼎,对齐静春落井下石,痛下杀手,就不许一个年轻人,同样为了一位代师收徒、传道授业的师兄,与我寻仇?”

    余斗摇摇头:“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将来只要敢来白玉京,只要他还愿意,我倒是想要先请他喝一顿酒,再论生死。”

    陆沉神色认真,一言不发。

    “陆沉。”

    “嗯?”

    “你这个当师弟的,数千年以来,已经为余师兄分忧足够多了,从今天起,就别再为我担心什么了,不需要。”

    “好,听师兄的。”

    ————

    桐叶洲镇妖楼。

    各自喝过了一壶竹海洞天酒。

    至圣先师与年轻隐官,两人相对而坐,好似一场道龄辈分、学问修为皆极为悬殊的坐而论道。

    曾经一步跨入十四境的“纯阳”吕喦,差一点就可以闭关证道十四境粹然剑修的小陌,青同,三飞升,仿佛在旁闻道观道。

    至圣先师招手道:“纯阳道友,且借拂尘一用。”

    吕喦笑着抛出手中那把拂尘。

    至圣先师接住拂尘。

    方丈之地,蓦然间大如虚空。

    一座镇妖楼,渺小如一块巴掌之地。

    一棵参天梧桐树,更是小如田边草。

    至圣先师以拂尘缓缓画圆,出现了一条光线轨迹。

    吕喦是第一个看出门道。

    陈平安紧随其后。

    小陌相对前两者,稍显后知后觉。

    唯独青同道友,眼睛瞪得最大,最为懵懂,只不过片刻之后,青同也就看出了答案。

    至圣先师是在用一种最粗略的方式,阐述数座天下的万年岁月。

    剑气长城三位剑修,联袂问剑托月山,使得蛮荒大祖只差半步、最终无法跻身十五境,陈清都合道剑气长城。

    十四境修士大妖初升,最初的那个设想谋划不成,只得退而求其次,开始创建蛮荒英灵殿。

    道祖骑牛过关,进入蛮荒天下,大妖初升被迫逃离蛮荒天下,去往天外。

    青冥天下的道祖首徒,寇名代师收徒,同时代师授业,白玉京出现了第二位掌教。

    礼圣联手三山九侯先生,开始着手制定新礼。

    斩龙一役,造就了宝瓶洲的那座骊珠小洞天。

    白玉京出现第三位掌教。

    浩然贾生变成蛮荒周密。

    文庙出现了那场三四之争。

    齐静春力扛天劫。

    剑气长城被打断成两截。举城飞升至崭新天下。

    蛮荒妖族涌入浩然天下,肆虐三洲。

    周密与一人并肩而行,率众登天而去。

    三教祖师并未露面,由礼圣住持第二场河畔议事。

    白泽重返蛮荒天下。

    陈平安剑开托月山,城头刻字……

    那条圆线,即将首尾相接之时,蓦然出现了一种之前从未出现过的极大分叉,分成了两条丝线,如绳打结,双方齐头并进,一起“缓缓”去向那个“既是终点又是起始”的地方。

    两条线,宛如一场势不可免的天人之争。

    至圣先师停下手中拂尘,问道:“陈平安,你觉得接下来总计会有几种可能性?”

    陈平安沉思许久,只能是摇摇头,老老实实答道:“不知道。”

    至圣先师冷不丁以心声询问一事。

    陈平安毫不犹豫摇头,眼神坚毅,甚至忘记了以心声言语,斩钉截铁道:“不行!”

    至圣先师点头而笑,“这就勉强可行了。”

    陈平安一愣,只是很快想明白其中关节,咧嘴一笑。

    被至圣先师如此认可,陈平安就更有信心了。

    或者说至圣先师的这一问,再一认可,本身就是对陈平安心关的一种加固?

    辛苦炼字为何事。

    只求个自欺欺人。

    炼化文字无数,世间文字几经演变,常用字加上生僻字,大致有八万个文字,可如果再加上那些早已失传、不用的远古文字,数量只会更多。

    陈平安为自己设置了重重关隘,其中层层迷障,何止是千山万水?

    只说陈平安心湖中的那座书楼,书楼藏书无数卷,而且只会越来越多。每本书籍上边的文字,在密雪峰那座长春-洞天之内,早就悉数被陈平安撷取,一一炼字,打造成一座座“心关”,而且陈平安有意只用儒家经典和佛家经书作为打造关隘的“砖石”,刻意绕开了道家典籍。

    其实至今陆沉甚至还不知道一事。

    当年,骊珠洞天大局已定,先帮忙牵红线再乱点鸳鸯谱的陆沉,收取神诰宗贺小凉为嫡传弟子,陆沉曾经带着她一起行走在光阴长河,为她推衍陈平安的诸多人生道路,看遍人生百态,但是在其中一截光阴长河的河段内,有一个双鬓微霜、面容清晰的教书先生,在蒙童们放学后,独自坐在屋内打谱,在那陆沉和贺小凉的游历“当下”,骊珠洞天的过往“当年”,齐静春捻起一枚棋子,笑着说了四个字。

    如果说这已经是已逝之人与过往旧事。

    今年今月今日。

    某人心境之中。

    四面八方,都悬挂着一条条“虚无的山脉”,仿佛也可以视为一条条黑色的光阴长河。

    而折腾出这些脉络的,道法根本,究竟法门,其实就是两个字,“遗忘”。

    就像一座笼子的栅栏。歪斜,扭曲,疏密,不成体统。

    更远处,是金、银白两色的文字关隘,或是堆积成书山,建造如书城。

    就这么关押囚禁着一位双手笼袖、满身雪白的修长男子。

    又可以说是一种自我流放?

    他拥有一双粹然金色的眼眸。

    “都说崔瀺对人对己都心狠,那么我这个当小师弟的,哪里差了?”

    这位被自己关押在此、自言自语之人,缓缓转头望向一位头戴莲花冠的被囚禁者雏形,眯眼而笑。

    如同一位至高者,俯瞰着一只依旧位于人间、不过是离天较近的蝼蚁。

    “对吧,陆掌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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