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最后的旅程-《英雄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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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八戌时入冬以来最宁静的夜晚接任太师几十年第一回这般清闲。
“大清呀你有无想过……”往日太师一见那宝贝侄儿探花郎不是打、便是骂更多时候是气得抖但今夜有些不寻常他望着侄儿的目光中满是爱怜带着深沉的关怀。
“如果没了叔叔你要怎么办啊?”
火锅热烫烫江大清吃得悉哩呼噜他放下了象牙筷子茫然望向叔叔说出了从小到大最常出口的那句话:“叔叔不知道欸。”
“嗯……说得也是。”江充倒也不意外要是侄儿忽然开窍竟尔长篇大论滔滔不绝他才会吃惊诧异。眼看江大清挟了一块白肉沾就调料大口囫囵吞了起来江充微微叹息他转头望向罗摩什道:“罗摩国师说呢?咱这侄子要没了叔叔以后能做啥?”
江大清天性散漫生得胖大憨傻倒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长年娇生惯养不免有些“何不食肉麋”罗摩什叹了口气低声便道:“大清兄读书不成练武也不行不过他有一双巧手工艺之事应当一学即能。倘要学做裁缝木匠时候还不嫌晚。”
江充叹了口气道:“说得是。也怪我把他宠得坏了。”他静静提起酒杯一口饮完望着圆桌旁的一众爱将。那里头有安道京、有罗摩什、有九幽道人……众心腹全数到齐。
江充命人为一众爱将斟酒又道:“我大哥命薄留了这个遗腹子下来。江某三十年来竭力照护不敢有失……”他望着那傻呼呼的笨侄子温言道:“大清金山银山都有吃完的一天你本性只是傻憨不是坏孩子以后学了一技之长更要懂得安分知道么?”
今夜星光闪烁叔叔的言行也有些奇怪。江大清嚅嚅啮啮不知该说什么一旁九幽道人也是一头雾水道:“大人您……您到底要做什么?”话声未毕只见江充和颜悦色地望来他浅浅尝了杯酒反问道:“道长你呢?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九幽道人咦了一声往常他嘴巴张开还未说话便要挨打挨骂今日太师却一反常态居然问起自己话来了。九幽道人满面惊喜忙朝罗摩什望去只见这光头妖僧别过头去那目光中却带着泪水九幽道人咦了一声又朝安道京瞅了一眼却见这胖呼呼的锦衣卫统领低头望地面肉颤抖不休好似在哭泣一般。
九幽道人急急思索:“他们这是干什么?吃火锅吃到哭?太呛鼻么?”他一拍大腿陡地醒觉过来:“了!我了!他们见江太师器重于我一个个妒嫉不堪这才落泪啊!”他哈哈大笑朗声道:“启禀太师!小人日后的打算只有一个那便是终身追随大人不管天上地下天涯海角刀山油锅芝麻绿豆小人都紧紧守在您身边片刻不离哪。”
江充惊喜交加道:“你真这样想?”九幽道人大笑道:“大人莫要怀疑小人赴汤蹈火再所不辞!”江充含笑颔便也不多问他撇了安道京一眼淡淡地道:
“你呢?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安道京一反平日的小丑模样只双手放置膝上静静地道:“下官这些年攒了不少银子以后便没有官职一样能凑合著过。”
江充叹道:“大家都是自己人到了这一刻你也不必瞒我你以后要投效新主子么?”
安道京忽地轻轻一笑那笑容却是有些苦涩。听他叹道:“大人是看得起我了。江系诸将中以我名声最差日后便算低声下气委曲求全他们也不见得要我。”
听得两人的对答九幽道人茫然张嘴睁大了眼却是一句也听不懂。江充拍了拍安道京的肩头示作安慰跟着转向罗摩什微笑道:“国师从来都是栋梁人才以您的才能便算没我日后仍居高位这点我是很放心的。”罗摩什听了这话忽然双手掩面涕泪纵横竟是良久不能自已。江充低声叹息又道:“国师念在这几年共享富贵的情份上日后江家老小落入你的手中请务必高抬贵手善待我的家人。”
罗摩什别开头去泪流满面中却是点了点头。九幽道人听了妖僧的午夜哭声自是瞠目结舌。想这罗摩什西疆伪死、转投中原哪日不是一脸宝光岂料这妖僧好端端与众人吃饭居然失声哭了起来?九幽道人心下惊骇想道:“老天!饭菜有毒么?”当下从怀中取出银针偷偷往火锅里试了一试就怕有啥意外。
正察看银针颜色又听江充叹道:“胡媚儿呢?”安道京拱手道:“百花仙子人在天水还在为大人劫夺那块玉玺。”江充微微苦笑道:“孤军深入也真难为她了。”他双手掩面深深吁了一口气道:“安统领、罗摩国师你们该动身了。”
安道京低声惊呼:“那么快?”江充眯起了眼道:“赶紧走吧军马入城到时恐怕脱不了身。”
一代权臣背向众人挥了挥手。安道京与罗摩什含泪起身向江充躬身行礼跟着拉住了江大清低声道:“大清公子该走了。”江大清还在吃火锅嘴里正忙着囫囵地道:“去哪儿啊?”安道京泪水滚滚而下低声道:“去抱美人儿。”江大清又惊又喜道:“马上来你们先等一下等我这块肉吃完……”唠唠叨叨中手上拿着汤碗便跟着安道京走了。
罗摩什缓缓朝房门行去最后一眼回望江充低声道:“大人放心老衲性命不在也会平安护送大清公子前往西疆绝不让江家香火断绝。”江充无喜无怒不哭不笑他只是双手抱胸凝视着照壁上的泼墨山水。罗摩什擦拭泪水向他合十行礼霎时转身离开。
过得良久远处江大清的笑声渐渐隐去换上了沉重的军靴踏地声江充霍地起身面向房门只见一名军官穿厅入堂此人腰悬短刀左肩悬强弩右肩挂火枪手仗长矛腿缚箭筒竟是全副武装。一旁云都尉却无一人喝止反而躬身向那人行礼。
那九幽道人先前银针试毒觉火锅毫无毒性此刻兀自吃得痛快眼看那军官过来忙道:“兄台吃过了么?”那军官没有理会只行到圆桌之旁拱手道:“人都到齐了。”江充微微一笑道:“一共到了多少人?”那军官凛然道:“回太师的话一共是两千兵马。”
人虽少但也足够了。江充早知情势如此却也不显得诧异他缓缓起身轻轻地道:“来人取我火枪来。”一旁下属送来锦盒奉上一柄火枪江充揣入怀里向九幽道人微微一笑:“道长现下我身边没人了说来您便是第一爱将。道长若想追随我现下就来吧。”
听得顶头上司出言召唤九幽道人大喜过望忙问道:“大人!您到底要去哪儿啊!”江充伸了个懒腰笑道:“咱要去干清门!”他自行迈步便往门外而去。身旁几名死忠随扈亦步亦趋跟随太师的脚步一同行出大门。
远处传来江充的笑声九幽道人心下更喜想起干清门乃是皇帝的寝宫太师此番过去谒上必有国是相商这等美差过去全由罗摩什、安道京两人独占岂料物换星移居然会轮到自己出头?九幽道人越想越乐急起直追赶上了江充的脚步。九幽道人搓手谄笑望着身边的江太师只见他仰头不动似在眺望夜空。九幽道人笑道:“大人在看星象么?”
江充没有回话只是微微一笑九月霜重秋冬之交天顶的星光如同过去三十年依旧向他眨着眼便如亘古万世般璀璨耀眼。
第一颗巨星升起然后陨落那是秦霸先。第二颗彗星划过长空尔后烟消云散那是刘敬。再来的将星坠地那是柳昂天。三十年来一颗又一颗星辰在自己面前升起也在自己手底陨落。无敌于天下的江太师终于斗垮全数强敌也捏熄了所有的星辰。可笑复可悲这片无尽黑暗的三千里夜空成了空荡荡的戏台等着最后一颗星坠落大地。
当代权臣全数谢幕戏台上只剩下最后的一个主角这人姓江名充他也要下台了。
柳昂天错了打从一开始就料错了。景泰王朝最后一场斗争要角儿根本不是杨刑光也不是他江充这场斗争根本不属于他们这一代。连番的失算已经让柳昂天垮台惨死也让自己再无翻身机会。强敌的阴沈与可怖越了这一代的每个奸臣、能臣、弄臣与权臣。阴沈的夜空里那巨大无比的将星即将升起再也无法阻挡。
谢幕时刻到来江充心里明白作为景泰王朝的始作俑者他绝不会逃避也不会哀求。
怀中的火枪已经预备好了新王朝诞生的那一刻他会是天下第一个向新皇祝贺的人。当枪口爆出鞭炮般的庆贺声响时太阳穴里的美艳血花会泊泊流出。那时他会坦然地、从容地挥手向天下苍生一笑。
能够这样过一生痛快!江充拍着九幽道人的肩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
哗啦啦……一滴滴雨点打落。在漫天大雨声中九月十八过完了。现下这一刻已是新的一天到来。
九月十九子时西疆下了今年最后一场雨……再来就要下雪了。
冰凉的雨水打在面颊上卢云在喘息中醒转过来他睁开双眼头顶上一片水气乌云遮月银河隐讳只余下无数雨点朝着自己打落。卢云额头上火烧也似的疼痛他想起那婴儿慌忙起身嘶哑喊叫:“还给我!还给我!不要碰他!不要!”
悲喊之间背后传来一声轻叹卢云急忙转头却见一名高大老者凝目望着自己怀中正抱着一名孩子那人一头黑目光极见清澈正是“九州剑王”方子敬。
卢云先前给秦仲海砍了一刀此时又见了方子敬自然心中害怕他把身子一缩喊叫道:“还给我!把孩子还给我!”方子敬微微一笑将那婴儿送了过去。卢云有些神智不清抱住了孩子才惊觉自己已在旷野之中大雨倾盆而落四下水气弥漫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卢云眼望四遭只见怒苍已在远方成了黑沈难辨的巨人正自低头俯视自己。
卢云满心迷惑喘道:“这里……这里是哪儿?”
方子敬解下斗篷披在卢云肩上。道:“孩子你已经离开怒苍也闯过朝廷万军你又回到了尘世。”卢云茫然张嘴道:“尘世?”方子敬轻抚他的面颊轻轻颔却没回话。
卢云低头去看那婴儿却见他小脸泛白呼吸甚是急促额头上的伤口浸了雨水竟已起高烧。卢云又惊又急他眼望方子敬面露求恳含泪道:“前辈!请你救救这孩子。”
方子敬眼望卢云淡淡地道:“为何要求我?你自己不能救他么?”
卢云身子一震喃喃地道:“我……我救他……”
方子敬拾起“云梦泽”交在卢云的手里轻声道:“孩子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剩下的路你必须自己走完。”他缓缓起身临行前最后一眼回望声音变得十分柔和嘱咐道:“最后的旅程也许很苦也许孤单但那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必须自己一个人独自把它走完……”
方子敬走了。
卢云泪水滚落腮边他望着手里的云梦泽双肩轻轻颤抖。
旷野中剩下自己一个人以及那高烧不退的婴孩。
卢云仰天大哭他抱着那孩子拾起了包袱开始人生最后一段旅程。
“再会了孩子。”即将退隐的方子敬藏身树丛目送荒野里的孤客向他轻声道别。
曾有一个人他不属于朝廷也不属于怒苍。他独行于天地黑白之间他是最后的圣光……
孩子啊……你必须把自己选择的路走完你才能找出自己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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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云怀抱婴儿痀偻前行眼前水气渺茫旷野中分不清东南西北心里很慌、很怕不知该何去何从投入怒苍之时只想把孩子交给别人从此自己无事一身轻便又可以回去京城和爱侣长相厮守。如今孤身行走荒野非只期待落空心里破灭的还有好多好多……
泪水顺着雨水垂下脑中盘旋的尽是往事。当年秦仲海深夜寻访自己两人在兔儿山一同仰天长啸结为生死莫逆后来西疆出征京城大乱两人一同经历了多少故事如今这些义气与友情成了一道铭心刻骨的印记永远留在自己的额头上。
卢云泪流满面望着怀里的孩子他惊觉自己在哭那孩子却没哭他快死了。
小脸紫高烧与刀伤让他病重再不给他诊治这孩子必然撑不过今夜。
卢云醒了过来眼前迷蒙的景致全数清晰起来。打在身上叫雨水踏在脚下唤泥壤怀里孩儿要吃药。在这冰冷的大尘世中倒在地下的只有两种人乞丐与弱者此刻别无选择他必须以这个肉身面向天地万物。
把长剑缚回腰间自己拥有八尺高的魁梧身材还能遮蔽这个孩子卢云将婴儿收在衣襟里让他藉自己的体温取暖霎时双足迈力向南飞奔而去。
天水城里有许多药铺那是他的第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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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荣参行面前的店招写着这几个俗字。大雨里的药铺看起来很冷清里头没什么人。卢云躲在街角隐身在摊车杂货之后偷眼看着十丈之外的参行。那里面有解救婴儿性命的伤药也有滋养润身的人参鹿茸。心里没有壮志豪情只一个小小的心愿为孩子拿到药料。
卢云取出包袱里的银票不由低叹一声。这些银票打着长洲知州的大印一旦送入银铺兑换身分即有可能泄漏。该怎么办……身上除了银票别无碎银这口“云梦泽”形状古拙俗人怎知价值不菲?行乞么……可一帖伤风药便值得半两银子一时半刻怎凑得齐?
对街一处酒楼人声喧哗里头高朋满座觥筹交错那里有许多富贵人或许也有不少善心人。卢云咬住了牙他使出轻功身法偷偷摸摸地奔将过去眼看窗边有几名男女正自高谈阔论看来是对夫妇与一对青年男女。卢云满身雨水伏在窗下偷眼瞧向店内。他抓起脚边石块扔向店内碗柜当然声响中打破了碗盘。临窗那桌的四名客人吓了一跳同朝响声来处望去卢云见机不可失快如闪电地送出婴儿放到了桌上起身、送人、伏身、趴倒全在刹那间完毕。他滚到另一处窗下伏地偷听说话。
“咦!这是什么?打哪来的?”一个稚气的声音问着。一名少女解释了:“这是个孩子!”
同桌四人面面相觑满心迷茫都不知这孩子何以冒将出来。那对夫妇同声喊叫:
“伙计、伙计!你来啊!”伙计的脚步声响起那夫妇齐声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为什么会在这里?”
伙计的声音很是茫然可以想见他面上的疑惑。听他道:“我也不知啊真可怪了。”
“抱走、抱走搞什么。”脚步声再响那桌四人又说起话来了便似什么也没生。卢云泯住嘴角一颗心往下沉他知道那孩子未被收留。忽然间远处又传来掌柜的惊叫:“干啥?干啥?病成这样的小鬼你还给送来柜台?想讨晦气啊!去!
去!”
伙计的脚步声再起来到了店门口那婴儿给装入了木箱又给放到了地下小小身子下垫了伙计单薄的外衣。那人无奈的神情让卢云想到了客来轩的自己。卢状元低头垂泪躲在远处偷眼望着孤寂将死的大都督遗子。
行人一个个路过不时有人停步察看待见那孩子紧闭眉目面色泛紫匆匆惊呼几声迅即离去。状元大人心如刀割参药铺明明便在隔壁却无法解救那婴孩他痴痴守候默默祝祷就盼有个好心人能带走这婴孩带他过去问诊。
终于芸芸众生中来了一个人那是个乞儿只见他蹲在那孩子身边嘻嘻笑着他左右瞧了瞧舔了舔舌好似要抱他起来。
大千世界啊卢云起抖来了他惊恐万状霎时飞扑过来抢先夺过那孩子。那乞儿慌张不已喝道:“你干什么?这块肥肉是咱先瞧见的!”卢云怒了他举脚一踩将木箱踏为粉碎又将那乞儿踢滚开来跟着大踏步迈出直朝参药铺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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