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长相思-《玉阶辞》


    第(1/3)页

    光耀二年深秋,黔州已是落叶纷纷、枯枝满地的时节。街市上的孩童一大早就开始在路旁玩耍,将大人们好不容易扫成一堆的落叶又踢得到处都是。

    吕桂枝捧着厚厚的一叠衣物,小心地绕过闹作一堆的孩子们,走向道路尽头的院落。

    这院里的房舍和黔州本地的民居无异,只是多了一道高筑的土墙,让外人不大容易瞧见里面的光景。院门前站着两个身材高大的兵卫,偶有贪玩的孩童跑到近前,总会被他们严肃的面目吓跑。

    桂枝却不怕他们,她向他们点了点头,径直推门走进院内。

    院子里的花木也都掉光了枝叶,可院子里却被打扫得很干净。若不是那时隐时现的兵士,一般人也只会认为这里住的不过是一户讲究的人家。

    院落的最深处是三间普通的房舍,正中的门大开着,一个约二十三四岁的年轻男子正坐在门槛上,眯着眼漫不经心地抬头看着那疏淡的天色。年轻人的面目清俊秀丽,只是脸色苍白,身上的交领袍子格外宽大,越发显出了他的瘦弱。

    “李郎君,你怎么出来了?”桂枝一见他便惊叫了起来,“现在天凉了,你的病才好,吹不得风。”

    年轻人云淡风轻地一笑,和气地唤她:“吕娘子。”

    桂枝进屋,将手上的衣服置于案上,对跟在她身后进屋的年轻人说道:“郎君的衣服我都洗好了。”

    年轻人脸上微微一红:“每次都要劳烦娘子,实在过意不去。”

    桂枝爽朗地笑道:“又没多少活,再说了,郎君那样的出身,哪里做得来这些事?”她掠了掠耳边的散发,又说:“看郎君近日没什么胃口,我煮了点粟粥,一会儿让吴六给送来。”

    年轻人唯唯诺诺地说道:“有劳。”

    桂枝见几日不来,他房里又积了些灰尘,便少不得要替他将屋里擦洗一遍。年轻人好几次想要帮忙,可他既不会做事,手脚又慢,顶多也就能递个水盆,反而让桂枝嫌他碍事,忍不住将他赶到一边,这才快手快脚地打扫了个干净。

    做好这些事,桂枝便与那年轻人作别,年轻人不住地向她道谢。桂枝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却只是叹了口气,觉得真是难为了他。

    说来原本也是极尊贵的人,当了好些年的太子,后来虽然被废,却也被封了王爵,享着安稳的富贵,不知怎么地就岔了心思,谋反不成倒被贬成了庶人,远远地发配了才罢。听说他虽然大逆不道,皇帝却还是宽仁,仅仅判了他流徙,衣食供给也并不为难他,只是加派了兵士严密地监视而已。

    桂枝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她以前也不是没见过被罚流配的人,里面不乏衣不蔽体的惨状,如他这般已是难得的幸运,何况当今天子年轻有为是连桂枝这样的村妇也知道的事。在她们看来,这个叫李元沛的人想谋害圣明天子,却只落了个流放黔州,实在是便宜了他。

    初时桂枝并不喜欢这个意图不轨的人,不过当时她新婚不久,夫婿吴六便被调来看守李元沛,她便跟着来此地安家。原以为她与这个人无甚交集,谁知李元沛当时水土不服,来黔州不过两个月,却已大病了三次,最后竟让桂枝与他打上了交道。

    有次他实在病得沉了,却偏偏碰上医士不在,无人诊治。桂枝的父亲年轻时倒是也行过医,桂枝从小跟着父亲出诊,看得多了,便也懂了一点医术。吴六便死马当作活马医,让她去瞧瞧。

    桂枝拗不过丈夫,只得不甘不愿地跟了来。李元沛当时高热不止,脸红得跟煮熟的螃蟹似的。桂枝一摸他的额头,只觉烫得吓人,她忙让吴六从井里打来凉水为他冷敷。她正绞了帕子擦着他的额头,李元沛却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桂枝脸皮薄,又羞又急,只觉得这个人不但是个叛逆,还是个色鬼。她硬是从他的手里挣脱了出来,正想开骂,却听见他急切的呓语:“素……素……”

    桂枝没听清楚,坐在旁边琢磨了半天,他叫的是“苏苏”呢还是“叔叔”?

    她和吴六两个人照顾了他一夜,总算让他的热度降了下去。累的时候,桂枝就靠在丈夫身上,细细地打量着李元沛的面容。他睡着的时候面容安详,平静得像个孩子。桂枝便有些心软,觉得怎么看他也不像是个穷凶极恶的逆贼。吴六也说,李元沛待人很是和气,一点都不像是个会谋反的人。

    夫妻俩回家时议论了一路,一致觉得他不是坏人。可若他不是坏人,判他流放的皇帝岂不就成了坏人?听见妻子的疑问,吴六连连摇头:皇帝爱民如子,怎么可能会是坏人?夫妻俩为这个问题伤透了脑筋,后来还是吴六灵光一现,说李元沛八成是被冤枉的。皇帝虽然英明,可也会有被人蒙蔽的时候吧?这样他们两个就都不是坏人了。

    对,一定是这样!桂枝松了口气,觉得可以心安理得地照顾李元沛了。李元沛自小养尊处优,洗衣、劈柴这样的事自然是不会的,所以桂枝总会让吴六把他的衣服带回去交给她浆洗,他院里需要取暖烧饭的木柴则由吴六包办了。桂枝做了什么吃食,也总是会多留一份,让吴六送给他。

    李元沛并不知道吴六夫妇曾在背后议论了他半天,他十分感激这夫妇二人。在这个孤立无援的地方,却还有这样良善的人肯关心他,因此也与他们夫妇越发亲近起来。有时桂枝替他补衣服,他会坐在一边,安静地看着她。

    针线本就不是桂枝拿手的活计,被他这样一看更是心慌,最后补出的衣服就总像条大蜈蚣,十分难看。每次她拿出自己补好的衣服,总是会窘得满脸通红。

    李元沛却并不在意,有一次他拿起被桂枝补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微笑着对她说:“娘子别误会,因为娘子补衣服的样子总会让我想起一个人,才会总盯着娘子看。”

    桂枝好奇地问:“是什么人?”

    李元沛却摇摇头,不肯再说。

    桂枝听吴六说过,李元沛在西京时似乎是娶过妻的,那他想起的应该是他的妻子吧?不过听吴六说,他的妻子好像是留在了西京。桂枝有时想,如果是吴六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她一定会跟着去。所以她不大能理解,为什么李元沛的妻子可以忍受这样的分别呢?

    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有一天她忍不住把这个疑问告诉了李元沛。她以为李元沛会难过,谁知他听了却只是笑笑:“素素是个好女人,娘子不要这样说她。”

    桂枝恍然,原来他生病时念的既不是“苏苏”也不是“叔叔”,而是“素素”。她一拍大腿:“我就奇怪,上次郎君病了怎么不叫阿爷阿娘,反而叫叔叔呢?原来郎君叫的是自家娘子。”

    李元沛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别过头说道:“娘子莫要取笑。”

    “那么娘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李元沛把手收进袖中,低头沉思了半晌,最后轻轻地说道:“不过是个傻女人罢了。”

    他的描述仅止于此。桂枝无法想象李元沛这般俊秀的人竟娶了一个傻乎乎的女人,而且看李元沛的模样,似乎他们夫妻的感情还不坏。她叹了口气,无法想象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李元沛又不愿意多说,所以从他口中探出详情看来是没什么指望了。什么时候能亲眼见见李元沛口中那个“傻女人”就好了,桂枝这样想着。

    这么一转眼就到了冬天,冬至过后,就一天天冷了。黔州虽然离北疆颇远,也并不温暖。深秋之后,此地显得越发萧索。

    这日桂枝出门拾柴。她将捡来的柴火扎成一捆抱回家,刚在厨房放下,却忽地想起一句话要嘱咐吴六,便进了卧房。她刚进门,就见吴六抱着一叠衣服慌慌张张地想往柜子里藏。

    桂枝从未见过吴六这么惊慌失措,顿时起了疑心。她急步上前,抢过他手里的东西,大喝一声:“你在干什么?”

    吴六怕妻子误会,急忙说道:“你可别想岔了。”

    “鬼鬼祟祟的,我能不想岔吗?”桂枝一边呵斥一边低头看手中的东西,看清了不由得一愣,“这是男人的衣服。”

    吴六搔头:“都说让你别想岔了,这是上面给我的。”

    “上面?”桂枝越发不解,“平白无故的,上面为什么要给你这许多衣服?”

    “不是给我的,是京里送来给李郎君的冬衣。上面不放心,让我仔细检查一下。”吴六搓着手解释道。

    桂枝翻看手里的衣物,皱起了眉头:“你怎么把衣服都拆了?”

    吴六心虚,声音也越来越小:“我不是怕里面夹带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吗?”

    桂枝斜睨了丈夫一眼:“你发现什么了吗?”

    吴六移开目光,瑟缩着摇了摇头。

    桂枝在吴六胳膊上使劲一拧:“那你还拆得这么起劲?李郎君到现在还穿着单衣呢,他家里人辛辛苦苦地做了送来,却被你弄成了这个样子,难道你让他就穿两件单衣过冬?”

    吴六被她拧得不住地倒抽着冷气。他自知理亏,搔着头,讨好地笑道:“我不是想着你能把它们缝回去吗?”

    桂枝仔细翻了翻那堆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布片,往吴六怀里一扔,没好气地道:“这么细致的活我可干不了。”

    “好桂枝,你就帮帮我吧!”

    桂枝被吴六求了半天,只得叹了口气说:“好吧,我试试。”

    她花了三四个晚上,才把衣服细细地缝了回去,这大概是她一生中做过的最仔细的活计。补完后她左瞧右瞧,自觉已瞧不出破绽了,才把衣服带去交给了李元沛。

    看到她手里的冬衣,李元沛露出了一个浅笑。桂枝经常见他微笑,却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笑容。那只是一个浅淡的笑容,却透着直入心底的温暖,让她瞧得愣怔了好一会儿。

    他从桂枝手里接了冬衣,却在翻开衣服时笑容微滞:“这针脚……”

    桂枝心里咯噔了一下。吴六把衣服给她时她仔细地看过,那上面的针脚细密均匀,是极好的活计。她极力地缝补,自以为仿得很像了,想不到李元沛还是一眼就瞧了出来。桂枝像是做了坏事被人逮到一般,低头捏着衣角小声问道:“针,针脚怎么了?”

    李元沛却只是怔了一怔,随即对桂枝温和地一笑:“没什么,是我看走了眼。”

    他小心地将衣服收了起来。

    见他如此珍视这些衣服,桂枝更觉歉意,便没话找话地问道:“这是郎君家娘子做的吗?”

    李元沛看了她一会儿,才和气地回答:“想来不会是别人。”

    桂枝赔笑:“娘子的针线活做得真好。”

    李元沛淡淡地嗯了一声就没再接话。桂枝想起现在这衣服上的活都是她自己的,便有些讪讪的。

    仿佛为了避免这份尴尬,桂枝又热情地说:“郎君收到衣物,也该向京中的娘子去个信才是。”

    “写信?”李元沛闻言一愣。

    “是呀,”桂枝掩饰般地大声说,“京里要往这儿送点东西着实不易,这些衣服不知经了多少周折呢。郎君写封信回去,好叫娘子知道衣物郎君都收到了,让她放心。送信的事吴六会想办法的。”

    李元沛一笑:“吕娘子说得有道理。”

    桂枝给他取来了笔墨。李元沛提笔蘸墨,在纸上徘徊,数次想要下笔,却终无一字。反复数次后,他搁下笔,取过一张白纸封好,让桂枝交给吴六,请他代为寄出。

    “可是郎君什么都没写啊?”桂枝困惑地问。

    “她会明白的。”李元沛淡淡一笑。

    桂枝把信交给丈夫,吴六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狐疑地问桂枝:“当真什么都没写?不会是装错了吧?”

    “我亲眼瞧见的,真是什么都没写。我还特意问了他,他只说京里的娘子会明白的。”

    “这信送出去不会出什么事吧?”吴六捏着信,仿佛捏了一个烫手的东西。

    桂枝也有点慌,可想到李元沛的神情,她便理直气壮了起来:“不过是一张白纸,能出什么事啊?”

    吴六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听了妻子的话,找人把信送了出去。大约五日后,吴六被上司叫去问话。

    “这是怎么回事?”上司面前摊着李元沛那封没有字的信。

    吴六解释了一遍来龙去脉。上司默默听了,又反复确认道:“你看清了,当真什么都没写?”

    “当时内子就在旁边,她说的确一个字都没写。”

    上司叹了口气:“这可不好办。你也知道那人的身份,这封信别说上头,就是我也疑惑得很。上头也是把这信翻来覆去都查不出什么东西,才让我来问问。”

    吴六赔笑:“上头小心些原也应该。可就算是流刑的犯人,要和家里写封信,咱们也都一向通融,单单拦了这回,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这我当然懂,就连上头也是明白的,否则也不会特意让我来问。只是这信着实古怪,上头也怕担干系。”上司语重心长地说道。

    吴六想了想,小心地说道:“那……这样办如何?反正这信是一张白纸,不如咱们另找张纸替换了,信上一个字没有,谅别人也瞧不出来。这样既显得咱们通达人情,也不必担心信里有古怪。将来问将起来,谁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上司想了一会儿,赞许道:“这倒是个可行的法子,你这脑筋动得不错。”

    这样几经周折,到底把信送到京里去了。不过吴六和桂枝都很怀疑,就那么稀里糊涂的一封信,中间又不知经了几人之手,京里的那个人当真能看得明白吗?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京里的收信人似乎真的看懂了,不但懂了,还有了回应。大约过了一个月左右,上司又交给了吴六一个锦盒,说是京里送来的。

    吴六接过,在上司的目光示意下打开,里面是一束女子的青丝,却被扎成了一个结。吴六疑惑,抬头看向上司:“这是……”

    上司点头:“不可掉以轻心。你去查一下,里面有没有古怪,别是他们的什么暗号。”

    吴六答应了。回家后他对着锦盒想了半天,觉得要是没有猫腻,自己特意去问未免显得小题大做。不过上司这么吩咐了,他也不好过于怠慢。想了半天,最后他把锦盒给了桂枝,让她找个机会去问问。由妻子开口,相信李元沛不会排斥,转圜的余地也更大些。

    桂枝带着锦盒去看李元沛。入冬以后李元沛便又病了,这两日他虽咳得厉害,精神却略好了些。桂枝来时他已经能起身,正在院中为梅树剪枝。

    看见桂枝,他放下剪子,向她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

    桂枝取出锦盒,笑着道:“这是京里送来的。”

    李元沛轻轻咳嗽着,从她手里接过了锦盒。他打开盒子,见到里面的发结,不由得怔住。

    桂枝仔细留意着他的反应,见他凝视锦盒良久,最后用发白的指尖轻柔地抚摸着盒中的发结,笑容苦涩:“傻女人……”

    “郎君……”桂枝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试探着问道,“娘子这是什么意思呢?她从那张白纸里到底看出了什么?”

    李元沛听见她的问话,有些迷茫地抬头。他看了桂枝好一会儿,才仿佛记起了她这个人。

    桂枝并不擅长套话,顿时有点心慌,连忙解释道:“我,我只是有点好奇……”
    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