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六十英尺-《南风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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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海有它自己的一套法则,它拥有人类至今都无法探索的深邃奥妙,你只能亲近它、融入它、适应它、敬畏它,而不是妄想征服。

    深夜,审讯室。

    房间里四壁空空,白炽灯刺得人睁不开眼,他坐在椅子上,身前的桌上摆着一部微型测谎仪,传感器的触角线分别连着他的手指、腕部、胸口,指示灯闪烁着。

    “姓名?”

    “傅清时。”

    “年龄?”

    “二十五。”

    “2008年8月27日下午三点十五分,你在哪里?”

    “印度洋公海,考古船‘知远号’上。”

    ……

    “‘知远号’事件里,水下作业的十个人,死了九个,你是唯一的幸存者?”

    “……是的。”

    “那天是你负责水下设备检测?”

    “是的。”

    “你在设备上做了手脚?”

    “我没有!”

    “这是你一手策划的?”

    “不是我!”

    “那批打捞上来又消失的瓷器,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

    “你因为贪图打捞的珍宝,所以对同伴痛下杀手?”

    “我没有!”

    ……

    我没有!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大口喘着气,入目是满室的黑暗。他双手掩面,脸颊上全是汗。

    又做了那个梦。

    拧开台灯,床头静音闹钟的指针正指向凌晨两点一刻。再也睡不着了,他起身,取过潜水装备包与手机,出门。

    外面静而亮,一弯下弦月静静挂在天边。他拐出走廊,穿过后花园,出铁门,沿着石阶往下走几百米,耳边隐约传来此起彼伏的海浪声,再左拐往前走一点,便是一座悬崖,它脚下,蔚蓝的地中海奔流而过。

    凌晨的风带了一丝冷冽,送来海浪声声与咸湿的味道。他站在悬崖下方近海面的一块石头上,换上湿衣、脚蹼,戴上面镜,深吸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一头扎进深海里。

    二十英尺、六十英尺、一百英尺……本就暗淡的光线随着下潜彻底消失了,幽蓝色的水波里,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但他杂乱的思绪与心,却在这样的寂静与专注里,变得沉静。

    三分钟后,他浮出水面,缓缓吐出一口气,再深呼吸,屏息,再次潜入深海。

    当他爬上悬崖时,手机时间显示凌晨三点。他翻出一个号码,拨过去,铃声响了好一会儿对方才接起,一个爽朗的女声传来:“清时哥?”

    “早上好,小蝶。”北京时间正是早上九点。

    “哥,你这都多久没跟我联系了呀,还以为你失踪了呢!现在在哪个角落浪啊?”她的语气中满是调侃,傅清时甚至可以想象到她两道英气的眉毛高高挑起的样子。

    他轻笑一声:“我在西西里岛。”

    “意大利?等等,那边现在应该是凌晨三点吧?”她语气忽然正经,“这个时间你给我打电话,是不是……有什么新消息?”

    傅清时沉默了下,说:“没有。你那边呢?”

    “也没有。”她低低地叹了口气。

    “小蝶,帮我个忙吧,帮我打听下,霓喃是不是去了翔盛集团工作?”

    之前在亚历山大港,他问过她怎么会落海,她说他们的勘探船遭遇了风暴。后来见到谢斐,心里便有此猜测,谢家的翔盛集团在两年多前开设了海洋勘探公司,曾在全球重金招募海洋考古领域的人才。

    那边好一会儿没回话。

    “小蝶?”

    胡蝶握着手机,直愣愣地望着走廊那头正朝自己走过来的身影。

    “唉!真是神了,说曹操曹操到啊。”她嘀咕了句,对电话那头说,“哥,不用去打听了,问正主儿就行。”

    她挂掉电话,霓喃正走到她身边。

    “胡警官,好久不见了。”

    胡蝶想了想,上一次见面时还是春天,确实好久了。只是,胡蝶并不是很想见到她,这一年来,她来找自己就只有那一个目的,偏偏自己帮不了她。

    胡蝶将霓喃领到小接待室,给她倒了杯白开水,坐下时看了看腕表:“我只有五分钟给你。”

    霓喃笑了笑,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直接啊。

    霓喃也就懒得寒暄,直叙来意:“我想看看七年前‘知远号’事件的调查卷宗,所有的。”

    胡蝶挑了挑眉:“霓小姐,你可真会给我出难题呢!要求一次比一次离谱。”

    霓喃先后问她要过“知远号”上所有工作人员的资料,幸存者对当年事故的陈述,嫌疑人的调查报告,还提出过请她帮忙秘密调查幸存者这七年来的生活轨迹……

    “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但对你来说,也并不是办不到,不是吗?”

    胡蝶嗤笑了声:“你太高看我了,我才来这里一年多,不过是个没什么权限的基层小警察。”

    霓喃轻轻咬了下嘴唇,其实来之前,她已经预料到了结果,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胡蝶是不会帮她的。可一次又一次,自己都不死心,就好像溺水者看见大海里唯一的一块浮木,明知隔得很远,但哪怕拼尽全力也要试一试。

    胡蝶看了眼手表:“还有四分钟。”

    霓喃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放到桌子上,一样东西被顺道带了出来,虽然很快就被她收了进去,但胡蝶还是看清了,那是一张工作牌。傅清时托她打听的事情也不用特意问了,答案如他所猜测的一样。

    霓喃从笔记本里抽出六张小小的正方形的白色卡片,一字排开,把文字正面朝向胡蝶,卡片上依次写着:船长,孙详;随船医生,张正清;随船厨师,余润德;嫌疑人,傅清时;谢斐,不在场证明;1000余件宋明瓷器,消失。

    在胡蝶讶异的目光里,霓喃指着第一张卡片:“这个人,三年前在马六甲海峡死于一场海难。”

    “医生,事故后举家搬离了岛城,现在住哪儿还没查到。”她手指移到第二张卡片。

    “厨师,事故后回了东北老家,大概在五年前,他又离开了,目前下落不明。”她指向第三张卡片。

    她手指跳到第五张卡片:“谢斐,‘知远号’出事时,他因事离开,虽然有不在场证据,但并不代表他绝对清白。”

    她手指移回第四张卡片,望那个名字片刻,才开口:“傅清时,事故最大嫌疑人,当年因证据不足释放,之后出国,行踪不定。”

    “而这批消失的文物,至今没有找到。”她指着最后一张卡片。

    胡蝶眸中精光一闪:“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既然你不肯帮我查,我只能找别的门道。”霓喃说,“胡警官,要不要跟我合作?”

    沉默了好一会儿,胡蝶才道:“霓喃,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可我劝你,别再继续查下去了。查案这种事,自有警察来负责。”

    “警察?”霓喃呵了一声,“七年过去了,盖在‘知远号’卷宗上的,仍旧是‘悬案’这两个字。”

    “五分钟到了。”胡蝶站起来,转身离开。

    “胡蝶姐!”

    听到这个称呼,胡蝶脚步微顿。

    霓喃说:“当年负责这桩案件的警官们,这几年一见到我就躲,他们觉得我是疯子,如果说这个警局里还有一个人最能明白我的心情,那就是你。有个词,叫感同身受。”

    胡蝶闭了闭眼,垂下的双手缓缓握紧,她沉声道:“当年那场事故,九条人命。背后的策划者残忍至极,毫无人性。霓喃,你别找死。”她转身,眼神灼灼地望着霓喃,“还有,既然你也说了,谢斐并不是绝对的清白,那么你最好离他远一点,你进翔盛,不仅仅是去工作吧?”

    霓喃的眼神微微一变,嘴唇极轻地翕动了下,但最终沉默。

    胡蝶也没再多说,离开了房间。

    霓喃扯了下嘴角,觉得自己的谈判能力怪差劲的,连底牌都亮出来了,对方仍旧不为所动啊。她将桌上那些卡片收回笔记本里,起身离开。

    胡蝶站在拐角处,目送她的背影渐渐远去,她的背脊挺得笔直,脚步轻盈,丝毫不见被拒绝的气馁感。当年那个沉默坚毅的小姑娘,长高了,长大了,但心志仍旧不变。

    胡蝶想起七年前第一次见到霓喃,也是在这个警局,十七岁的小姑娘,瘦瘦的,穿蓝白色校服裙,背着个大书包,扎着马尾辫。霓喃独自前来领她父亲的遗物,误以为穿着警校制服的胡蝶是警官,问自己领完东西需不需要签字,后来看到她怀里也抱着同样的置物篮,才察觉两人的身份是一样的。

    出了警局,在附近的公交站又遇见霓喃,她紧紧抱着书包坐在长椅上发呆,清亮的大眼睛里盈着水光,却没有落下来,嘴唇紧抿着。

    胡蝶在她身边坐了许久,她也没发觉。许是同样的心情让胡蝶情不自禁地伸手抚上小姑娘的肩膀,对她说,别忍着,哭出来吧。她看了胡蝶一眼,咬着唇摇头,说,我不哭,这并不是意外,我爸爸是被人谋杀的,我要为他查明真相。

    那双还带着稚气的眼睛里,闪着坚定又无畏的光芒。时至今日,胡蝶仍记得那瞬间自己被那个小姑娘的眼神震了一下的感觉。

    那年,胡蝶二十二岁,在警校念大四。她的哥哥胡昊是“知远号”考古船上的一名潜水员,事故中的九名遇难者之一。

    霓喃走出警局,远远地就看见马路对面树荫下小九那风姿绰约的身影,她实在太打眼了。

    上帝偏爱她,给了她超级好身材,一件普通的宽宽松松的条纹衬衣硬是被她穿出了t台感,热裤下是一双笔直白皙的大长腿,极短的发,大红唇。她懒洋洋地倚在一辆破旧又花哨的小面的上,头微垂,双手拢在嘴边,正点一支烟,火苗“哗”一下,呼出的烟雾中映出一张美艳的脸。

    来往路人频频朝她投去注目礼,她好似没看见一般,脸上是习以为常的淡然,因此更是勾人。

    妖孽啊!

    哪怕那张脸已看过千百遍,霓喃还是忍不住感慨一句。

    “秦大记者,您这是等人呢,还是拍画报呢!”

    小九,大名秦艽,生于九月,生肖羊,故取名艽。八岁那年,霓喃第一次见到秦艽时,互通姓名,她以为是娇弱的“娇”,被秦艽义正词严地更正说,才不是那个“娇”呢!她把“艽”字一笔一画写下来给霓喃看,霓喃却哈哈笑说,这个字不是应该念“九”吗!秦艽翻了个大白眼给她,再附赠三个字:没文化。

    秦艽闻声转头,对着霓喃吐了个非常完整的烟圈,红唇一勾:“瞧你这小表情,看来是出师不利啊。”

    霓喃叹气:“是。”

    秦艽长臂将她一搂:“别气馁宝贝儿,此路不通,咱换条路走呗!”

    霓喃点点头。

    “你回去上班吧,我自己坐车回家。”

    秦艽眨眨眼:“我现在就在上班啊,调查一桩旧案件。”她指了指身后那辆小破车,“喏,老大特别重视,还给配了车。”

    布满花哨涂鸦的小面的上,画了一只大眼睛,下面写着“oneeye”,以及一个网址。这是秦艽供职的地方,一家才成立三年的综合型网络媒体,他们发布的内容五花八门,从民生民情、社会新闻到娱乐八卦等全面覆盖。虽然是个新媒体,但因其新闻报道迅速,内容全面,风格犀利,渐渐积累了大批粉丝。

    秦艽跑社会新闻这条线,她是第一批记者之一,算是同网站共同成长起来的。当年她去面试时,负责人看完她的简历又打量她一番,严重怀疑她是去闹场的。一个做了三年模特并且事业正在上升期的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跑来应聘社会新闻记者?这界就跨得有点儿远啊!得到秦艽的肯定答复后,负责人不死心地又追问了句:“或者,你是想做娱记?”秦艽见他言语间满是看轻,忍不住怼了他一句,她说:“谁规定模特就不能转行做新闻记者了?就你这墨守成规的思想,还好意思号称‘世界的一只眼’?我看你这网站快别弄了,迟早得关门大吉。”本以为工作没戏了,没想到反而因她那段话被录用了。后来老大对她说,录用非科班又没有工作经验的她,是因为她敢言。

    霓喃跳上副驾驶位,笑说:“你这是假公济私啊。”

    秦艽见霓喃拉不动那个不灵活的安全带,侧身为她系好,之后她没退开,而是顺手勾起霓喃的下巴,眼波一扫:“那你要以身相许吗?”

    霓喃一巴掌拍开她:“滚开,少撩我!”

    秦艽大笑。

    霓喃说:“没吃早餐,饿了。”

    秦艽道:“我也是,想吃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小声声煮的面!”

    说完,两人伸手重重一击,笑了。

    回到霓喃家时,宁潮声已在厨房忙碌了许久,料理台上摆了几个碟子,依次是切得薄薄的酱牛肉、香菜、葱、姜、蒜、辣椒,一切准备妥当,锅里的骨头汤正好沸腾,他先盛出骨汤做汤底,然后将面扔进锅里。

    秦艽依在厨房门口,看了宁潮声好一会儿,他都没发现。

    秦艽勾唇一笑,这孩子,做什么事都十分认真专注呢。

    宁大厨做摄影师做出了职业病,什么都讲究个美感,三碗面端上来,白的面,红的辣椒丝,绿的香菜叶,色泽特别好看。餐桌上还摆了一些佐菜,酸辣萝卜条、酱黄瓜、醋泡花生米等,都是霓喃的阿婆做的。

    秦艽凑近面碗深深呼吸,忍不住吞口水:“就是这个香味儿,魂牵梦绕啊!”她揉了下宁潮声的头发,“小声,你怎么这么心灵手巧啊!你就算不做摄影师了,还可以上街头摆个摊卖个面!”

    宁潮声羞涩地笑笑,见秦艽要下筷,忽然拦住她,递过去一张湿巾纸,指了指她殷红的唇。

    “唉,我又给忘了。”秦艽笑说,“我们小声每次都这么细心。”

    每次她与宁潮声一起吃饭,他总是递给她一张湿纸巾,让她把口红擦掉,非常严肃地跟她说,口红吃掉不好。第一次时,她愣了好一会,从来没有人关注过这么细微的事情,包括霓喃。

    霓喃在旁边哼道:“对我可没这么细心体贴!”

    话落,宁潮声就将自己碗里的她爱吃的酱牛肉都夹给了她。

    霓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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