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灼灼桃花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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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在下首处的秦昭容色淡淡:“不知这位先生姓甚名谁?”

    宝座上的帝王悠悠吐出三个字——穆漓川。

    她微愣了愣,俯身叩拜:“臣遵旨。”

    穆漓川在茶肆卖字不是什么秘闻,只要稍作打听,就能知道每逢初一、十五,他一定会带了笔墨去市集的那间茶楼写几幅墨宝。

    三日后,天官赐福,张灯结彩,恰逢上元节。秦昭下朝后换了身男子常服,没有立即回丞相府,而是独自一人沿官道去往市集。人群喧嚣,比之她前几日来时更为热闹,她逆流走在其中,倒真像是来赏景看灯,甚至还在街边买了扇丹青面具。当她把面具摘下来时,我试图从她淡然眉眼间找出一分难过的痕迹。

    可是没有,一点都没有。

    其实是这么个道理,看似秦昭早已对成煜死心,只一心为国君谋事,才能安然在朝中为人臣子。他是君她是臣,他吩咐什么她便做什么,即便是替他讨他妻子的欢心,这是君臣之道。她若有半分私心,便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臣子。可话又说回来,成煜对秦昭若即若离,看起来也并非真正对她无情,更何况朝中能人异士何其多,何必非要让她去做这件事。我隐隐察觉眼前所见皆是事情表面,一时又不能窥探真相,只好带着忐忑继续观摩这段回忆。

    还是那间茶肆,原本的高堂满座变得冷冷清清,客人们都挤在门槛处看焰火。穆漓川依旧一身粗布衣裳倚在二楼临街的轩窗旁,隔着木质的雕栏探出半个身子,星眸迷离无光,能映出绚烂焰火,却毫无焦距。直至有脚步声渐近,他才懒懒回头。

    两步开外,墨发高束的秦昭同样倚在雕栏上,在他回眸望向她时,冲他微微一笑。

    那一笑如冰天雪地中绽开的一朵绯艳傲梅,同时升上半空的茜色焰火将他半边侧脸映出妖冶红光,虽只是极其随意的客气微笑,却分毫不逊色于此刻夺目的焰火。他眸中浮起迷茫神色,这时小二从楼梯口急急上来,对秦昭一再拱手:“这位公子实在对不住,穆先生今日……”

    后续的话却被穆漓川挥手打断,他示意小二离开,唇边勾起清淡浅笑,嗓音却疏离:“姑娘是想买幅墨宝?”晃晃手中酒壶,“只是今夜天官赐福,穆某既饮酒便不碰笔墨。姑娘还请下月再来吧。”

    她撑腮远眺天幕,神色淡然得没有半分被识破女儿身的不适:“我确然要向先生买一样东西,却不是墨宝。”从袖中摸出一块丝帕在掌心摊开,帕中是一捧碧色茶叶,“这是年前天竺上供的新鲜香林,听闻先生深谙茶道,想请先生鉴赏鉴赏。”她将帕子轻轻放在横栏上,又从近旁矮几端起一杯热茶。

    他的目光从帕边绣着的淡色木芙蓉上掠过,嗓音寡淡:“不错。”

    夜风送来清冷茶香,她执杯的手在唇边停了停:“比先生种的如何?”

    他抬起眼:“你懂茶?”

    “不懂。”她坦然摇头,“可我懂人。先生爱茶如命,若肯割爱于我,即便开出天价也无可厚非。”

    他将丝帕叠好,递回给她:“你既通人情,那更应该知道我为种茶付出的心血,所以从不授人。”

    她垂眼接过来,嗓音里有柔柔笑意:“先生若真的爱茶,又怎么舍得独享它?”

    本来买卖这回事,须得两厢情愿才能达成共识。可如今一个愿买,一个不愿卖,再说下去只能是浪费时间。一时两两无话,远处烟火声渐远,夜渐深。在逐渐低迷的气氛中,一楼蓦然传来呼声。放眼望去,摆满桌椅的主堂正中,几个戴面具的姑娘围在柜台旁,每人手中都攥着各色的纸笺:“老板,这灯谜也忒难了些,猜了半个时辰才猜出两个来。”

    掌柜不紧不慢地从匣屉摸出绣祥云的锦囊递过去:“两个已是不易,去年穆先生出的灯谜,没有一个人猜出来哪!”

    其中一个戴白狐面具的姑娘笑起来:“这样说来,是我们比较厉害了?”

    掌柜挠挠头,憨笑道:“是我同穆先生说,今年出的谜题一定要简单些啊。”

    “是常来卖字的那位穆先生?这人当真有趣……”姑娘们嬉闹着走出茶肆,天边一声声遥遥巨响,如墨色的夜空中绽开一朵朵明丽烟花,似铺开万千华彩,又在顷刻间凋零。

    始终无话的穆漓川灌了口冷酒,若有所思地打量身边的人半晌:“姑娘既这般聪慧,不如穆某再出一个灯谜,让姑娘猜上一猜。若猜中,穆某定当会将最好的茶双手奉上。”

    起初我还心惊胆战地觉得,连国君都对穆漓川束手无策,秦昭又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如今终于放下心来,别说是灯谜,就算是千古未解的谜题,秦昭也能面不改色地接下来。可能穆漓川的确不知道面前的女人究竟是谁,不然一定会后悔死方才说过的话。

    果然,原本垂眸品茶的秦昭抬起眼帘,微抿的唇绽开一点笑意:“先生想让我猜什么?”

    他将视线落于虚无,轻轻摇晃手中酒壶:“那便猜一猜,接下来三月内,穆某哪一日会上茶山采茶。”

    这哪里是灯谜,说是耍赖也不为过,摆明了是故意为难秦昭。宽阔街道灯影幢幢,映出她微微敛起的眉,一双极漂亮的眸中像浮了层层云障,是竭力沉思的模样。

    像是猜出她心中所想,他低笑一声:“你不用急着回答,待到了那日,上山来找我即可。”

    她回神,思索片刻,唇边牵出温婉笑意:“若我猜到,先生须得忍痛割爱将茶卖给我。”像是已经猜出这看似无解的谜题。

    他嗓音淡淡:“你就如此笃定自己一定会赢?”

    她却笑起来:“成败与否,到时便知。”

    月影浮动,轩窗外花灯如星雨。良久,他看着她:“一言为定。”

    我不懂茶,也不知该从哪里推算穆漓川上山的日子。幸好需要回答这个问题的不是我,而是奇谋深算的秦昭。她若真有看透人心的本事,这个赌对她而言,或许比饮茶还要简单。只是穆漓川亦非等闲之辈,这场赌局谁胜谁负,还很难说。

    成煜没有再问过秦昭买茶之事进展如何,秦昭没有回禀,也没有再去过茶肆,一切平常得仿佛无事发生。不知不觉三月已过,草长莺飞,齐都一派春意融融。城外蜿蜒的茶山积雪散尽,枯败了一冬的茶树吐出新芽,终于迎来收获时节。

    这一日,消失了许久的穆漓川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南郊墨旸山。不是往常的粗布衣裳,而是穿了件绡纱的罩衫,颜色是难得一见的鸦青,如洒了夜色的古树,行在渺渺新绿中。他身后还跟着十多位茶农,个个背着各式工具,不过片刻已极具规律地四散开来,显然对此项颇为熟稔。

    接连刮了几日东北风,所有人都在担心无端风雨会毁了雨前茶,唯有穆漓川不紧不慢挑了个日头正好的天上来茶山。茶农采茶,他便就近在树下架起茶台,用带来的炭火烹煮茶汤,甚至还带了一本茶经,在等水烧开的间隙握书读上几句。

    因这是秦昭的记忆,说明她一定就在附近。可从骄阳肆虐等到日暮西斜,等到十多位茶农都扛着竹篓下山而去,也没有等到秦昭的身影。墨旸山与齐都尚有一段距离,就算听到消息即刻动身,半日之内也无法赶到,她现在仍没有出现,想来是即将输掉这场赌局。我不由得怀疑这段景象是否出了什么差错,也许秦昭没有亲身参与只是幻想出这段记忆也说不定。

    云边绯红逐渐隐在蔚蓝天幕,喝了不知几壶茶的穆漓川终于懒懒起身,借着暗淡日光查看近旁最后一束碧茶,末了直起身将手指搭在眉弓打量天色,像在等待什么。末了,他摇头笑了笑,俯身捡起树荫下沾了些草灰的书,才要收拾茶具,眼前蓦然现出一片素白裙裾。

    鸦青衣袖停在半空,他将视线一点一点移上去,移到纤纤十指交叠的袖口,移到鬓间一支细白玉簪,最终停在那双似笑非笑的眼上。可这视线只停了一瞬,他已淡淡垂眼,弯腰要倒掉杯中茶水:“原本给你泡的茶,已经凉了。”像是早就猜到她会出现。

    倒了一半却被拦下来,白皙手指拿过茶杯,是一套上好的砗磲羽觞。她声音响起:“方才上山的路上瞧见一株古茶树,看得久了些,忘了时间。”

    他松开手,任凭她就着冷风饮下凉茶:“你能认出古茶树?”

    她将羽觞捧在手心,仍是笑吟吟:“那日见过先生后,倒也读了些茶经。”说罢伸手一指,袖口在空中扬起来,似一只纷飞白蝶,“喏,就在小路尽头。墨旸山是先生的地盘,一定知道我说的是哪一株。”又替他拾起熏得泛黄的茶焙,借着稀薄日光好奇打量,“先生果真是爱茶如命。我一向不喜欢夺人所爱,到时也只好少买些茶,让先生少肉痛几分。”

    他仍在收拾茶具,语声淡然:“我怎知你今日上山,是否只是偶然。”

    “先生是准备赖账?”她绕过他,捏起刚才他查看过的茶叶,扯下一片在手心摊开,似羊脂玉中镶上一块翠绿宝石,“这茶春雨前采了最好,但近几日连刮东北风,水缸又有泛潮,说明春雨将至,今日该是放晴的最后一日。所以我猜,你一定会来。”

    有理有据的一番话,穆漓川即使再不愿意卖给她茶也无法辩驳,哪怕他曾立下规矩说,他种的茶从不外售。更何况规矩这回事,本来就是用来被打破的。说不定他一直在等,等一个能让他废掉规矩的人。日光渐歇,他垂眸拍掉书页上的草灰:“你处处算计,却不知有一样东西,偏偏不能算计。”

    “哦?”她漫不经心笑了笑,“是什么?”

    他缓缓吐出两个字:“人心。”

    她微微阖眼,手指揉上眉心:“可我算的,就是人心。”

    他语气淡漠得仿佛只是随意客套寒暄:“那你可有算到,我今日为何会上山?”

    她笑得眉眼弯起来,就像朝堂上的对手越是危险,她越是笑靥嫣然:“先生莫不是在取笑我。方才讲的种种,先生全然没有听到吗?”

    茶山脚下种了许多紫藤,微风拂过,荡起紫色的浪。始终一副浑不在意模样的男人终于起身看向她,极俊逸的脸,袖间盈满缥缈茶香:“因你在,所以我会来。”

    她不解地抬眼,正对上他深如古井般的眸。

    “我为姑娘破此一例,姑娘当如何谢我?”

    她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柔柔笑出声来:“破例?明明是我赢了先生,却被先生说成是……”

    清冽嗓音打断她:“是我甘愿输。”

    她愣了愣,过了好一会儿,却说起不相干的话:“先生这本茶经,能否借给我看看?”

    ……

    穆漓川果真言而有信,当下便将书给她,顺便拿出一包才做好的新茶,当然,也很可能是早就准备好的。总之,成煜交代的任务没有任何难度,秦昭回宫之后免不了被嘉奖一番,王后甚至亲自登门言谢。

    从前我总觉得,能被国君一生宠幸,要么绝艳无双,要么才华横溢,再不济也该是家世显赫。看到董偲偲后方才明白,成煜能宠她一世,或许只是因为她深居后宫多年仍然能保存完好的那份天真,那份在秦昭身上从来都不曾看到的天真。

    丞相府前立着两只巍峨雄狮,衬着楠木的鎏金匾额越发慑人。素衣白裳的秦昭垂手在府门相迎,一篷蓝帐金丝顶盖缓缓停在近旁,车停,从车厢里跳出一个鹅黄衣衫的俏丽姑娘。

    虽贵为王后,董偲偲却常爱穿清丽的颜色,像只金丝笼里的百灵鸟,让人不能不怜爱呵护。秦昭抬眼打量一瞬,双手笼在袖中,依旧是恭顺模样:“王后当心。”

    这时勉强跟在马车后的小宫女才匆忙跑来,不顾额头上的汗水先替董偲偲打扇:“娘娘您慢点儿,万一伤着了奴婢可怎么向王上交代啊!”

    董偲偲扁嘴向一旁战战兢兢服侍的宫女道:“内廷说无要事不得出入臣子府邸,那我不进去,就在外面同秦丞相说说话,总是可以的吧?”

    宫女噎了噎,焦急地向秦昭投来求助的目光。后者微微颔首,再福身做礼:“臣不敢怠慢王后。”

    湿热的风吹起她鬓边几丝墨发,娇俏的王后笑靥明丽:“这有什么,又不在宫里,谈不上怠慢。”

    带来的宫女侍卫都被董偲偲打发去街道尽头巡视,小厮很快双手奉上油纸包好的新茶。董偲偲像看到什么新奇宝贝,欢喜地打开茶包,捧在鼻尖轻轻一嗅,转身对马车里喊道:“阿煜,阿煜,阿……”叫了两声,恍然想起什么,咬唇改口,“王上,王上您来看看呀。”

    秦昭这才看清马车里还坐着一个人,大约为了隐蔽行踪,才迟迟没有下车。幸好附近再无他人,不然董偲偲喊的这几声不知要招来多少麻烦。

    绯色身影掀帘而出,云纹软靴踏过青石板路,年轻帝王停在七级石阶尽头,抬手示意秦昭平身,目光在她紧绷的后背停留片刻,扫向董偲偲手中的褐色茶包:“穆先生种的茶果然名不虚传。”

    “臣妾花了几年的工夫都没有弄到这茶,还是秦丞相足智多谋。王上须得为秦丞相寻得一位如意郎君,才好表达臣妾的谢意。”说罢,她攀住绯色身影的衣袖,是惯常的亲密模样,“王上,您说是不是?”

    他拂掉她肩上一片落叶,眉目里俱是温柔:“都依你。”

    原本温和谦谨的秦昭倏然面色惨白。

    帝后二人相携离开,她看向冬青下缓缓驶离的马车,风过,吹起明黄的轿帘,现出半张俊逸的侧脸。叠了层层雾霭的眸中闪过难辨神色,再抬眼时,已全然换成温和笑意。

    我原先觉得自微服出宫那日起,一切皆有阴谋。然而着实是我想错,所谓阴谋不过是帝后的伉俪情深。前朝与后宫一脉相连,既在朝中为官就难免能听到后宫风雨,但听说是一回事,看到又是另一回事。秦昭能仍然面不改色地经历这些事,若不是已经彻底将成煜放下,那便是隐藏得太好,连她自己都骗过。

    纵观成煜在位三十六年,内政修明,励精图治,将大齐的江山治理得很漂亮。可世间一向没有“完美”二字,哪怕国君尽其所能,也挡不住天灾人祸。奉天二年夏至,发生了一件大事,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光了墨旸山头。这场火足足烧了七天七夜,万亩茶山顷刻间毁于一旦,多少无辜性命葬身于火海。守城侍卫夜夜望着漫天火光,连空气都变得炙热。

    派去探查的官员回禀,这火烧了墨旸山的根基,山上十年之内寸草不生,遑论茶树。周遭三千村民皆以种茶为生,项文帝成煜虽特赦免了三年赋税,却如杯水车薪基本没什么作用。无奈之下,当地官员提议让村民迁居,可百姓皆言墨旸山上有他们信奉的茶神,这滔天大火一定是惹怒了神明,若不能平息神明怒火,迁居也是枉然,一定会再遭祸事。

    流言一传十十传百,连齐都都人心惶惶。成煜连夜召集大臣商议对策,不眠不休几个日夜,终于不堪劳累病倒,饶是这样,依然强撑着上朝。明德殿匾额高悬,群臣百官一派肃穆,为首的官员情绪激昂地回禀诸多事宜,间或夹杂着帝王一两声咳嗽。十步开外,相熟的大臣附耳对秦昭说了什么,她仍是寡淡的一张脸,只是稳稳拿在手中的护板不知怎么就摔在地上。

    退朝后,秦昭无声走在群臣之末,行过一段汉白玉石阶,前面引路的侍女惊呼一声:“王后!”

    原本不应该出现在前朝的董偲偲从树影间匆匆走来,一把握住秦昭的衣袖,语声急切:“墨旸山一事,大人可有法子?”

    夏风微扬吹拂过葱郁枝头的香樟,大片艳阳被裁剪成淡薄光影,她在树荫下袖手行礼,起身时不动声色地避开王后的手:“娘娘这样来找我,恐怕不合规矩。”

    紧握她衣袖的手颓然垂下,平日爱笑的一双眼瞪得通红,仍然固执地一眨不眨:“秦大人,我知道后宫不能干政,可实在不忍心看王上如此操劳……”

    她微微垂眼,嗓音淡然,仿佛一切与她无关:“是微臣无能,不能替王上分忧。”

    “秦大人,还烦请你多劝劝王上,政事再如何重要,还是要保重龙体。”董偲偲绞着花纹繁复的裙裾,欲言又止,“王上他……一向听你的。”

    两只小雀叽叽喳喳落在枝头,秦昭不知怎么就想起朝堂上那位同僚的话:“近日有些大不敬之言,说墨旸山的那场大火看似是意外,实则是天怒,是上天降罪于王上的天怒。大人,可曾听说?”

    御书房前殿的侍从高声唱和,成片的蜀葵织成火红花海,原本准备离宫的秦昭去而复返,兀然出现在御前。两年来,她头一次谒见他。看他称帝是她此生的心愿,无论他待她如何,她终是不忍心看到她亲手扶上帝位的人被这么荒谬的事击垮。

    成堆的奏折堆在书案,一室缈缈药香。年轻的帝王仍是病时恹恹模样,黢黑眸中却隐隐透出光彩:“你倒是……”又嗤笑一声,“愿意见我了?”

    她像是全然听不懂他的话,抬步行至桌侧,神色凝重:“王上可是在为灾情烦心?当务之急,须要寻得一位德高望重之人规劝村民,让他们相信那场火只是意外,与天意毫无关系。”

    光彩倏然消失,成煜默了一瞬,再开口时嗓音已与平日无分毫不同:“那你觉得,穆漓川如何?”

    陌生又熟悉的名字让她怔了片刻,眼前似乎浮现出大片新绿,是墨旸山漫山遍野的新茶。她偏过头,嘴角不自觉露出舒然笑意:“这人是有些才情……”言罢蹙起眉,“可他天性洒脱,让他侍奉权贵,不是那么容易。再者说,穆漓川不过一介布衣,将他轻易招入朝中,恐怕难以服众。”

    “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他那样的人不会不懂。至于他的身份,”后续的话被几声咳嗽打断,成煜掩唇顺气,许久,才道,“若说他是你的旧识,由你引荐,定不会有人再有非议。”

    前尘过往如皮影戏一幕幕闪过,戏台后那只看不见的手渐渐探出来,有什么呼之欲出。她眸中浮现了然神色,心底却觉得冷:“原来王上早就想好了,什么微服出巡,什么买茶,都是假的吧。”

    天边漫过乌云,原本透亮的殿内霎时变得昏暗,成煜慢吞吞将朱笔搁在一旁,以手撑腮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他喜欢你。”

    她神色渐冷,又倏然展颜,像一夜大雪后盛开的白梅凛然:“微臣竟忘了,王上还是太子时就有暗卫百人,暗中跟踪朝廷重臣乃是常事。我还以为……”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轻声笑起来,笑声响在高堂上,带了些寂寥冷意,“喜欢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总归在王上心中,为了权力,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

    他皱眉看她:“孤记得你同孤说过,只有抛弃儿女私情舍弃小爱心怀大爱,才能成为一个好国君。阿昭,这难道不是你希望的?”

    她抬手揉了揉紧蹙的眉心,像是累极,嗓音却清冽:“是,如今的王上,是一位称职的国君。”将手放下拢在袖中,“穆先生在当地颇有威望,确然是安抚灾民的不二选择。”

    他露出满意神色,修长手指从绣了龙纹的锦袍伸出来,大约是想如往常一般握住她的手。可她已缓步退开。这里离他太近,地台下才是她该站的位置。他蹙眉盯着半空中的手,半晌,沉声说道:“招穆漓川入朝为仕,为孤分忧。”

    世人总是选择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而摒弃自己不愿相信的。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也许是从前秦昭太懂成煜,能字字说到他的心坎上,他才会如此依赖她。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若有一天她再猜不透他的心思,只怕后果无法估量。

    当夜,一道折子递到御前。奏折中称秦丞相突发急症,无奈之下只好告假,项文帝当即应允,并送了好些药膳补品。我想,成煜一定觉得她是去找穆漓川,才会欣然准假。可眼前所见,却是秦昭整日在丞相府饮茶看书,连府门都没有踏出半步。

    从前他让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如今却找不到再依顺他的意义。他明知穆漓川对她的心思,仍然执意将穆漓川收入朝中。也许,这才是最令她伤心的事。

    五月十五夜,恰是秦昭告假的第三天。有客人来访时,秦昭正望着摊开的茶经兀自出神。想必经常细读,纸章已有些泛黄,几页书角卷起来,注着瘦劲清峻的小字。护院小心翼翼地递上名帖,才说到有位公子求见,已被她突兀打断:“不见。”

    自从她做了丞相,登门找她攀亲戚的人着实不少。虽然她为人谦谨,且成煜帮她改了身份,可在齐都难免碰到从前的熟人。那年父亲亡故时,周遭亲朋避之不及,如今想来锦上添花,哪里有这样好的事情。

    彼时才下过雨,空气微潮,内院云山雾罩像蒙了雾,扰得她片刻不得清静,才让侍女捧上香炉撒了把安神香。匆匆去门口回话的护院去而复返,垂首立在秦昭身侧,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索性将手叠在石桌,下巴搁上去,嗓音懒懒:“又有什么事?”

    护院硬着头皮道:“那位公子问,大人借的书,何时归还。”

    因我已知事情因果,穆漓川能在朝中官居要职,定有不同寻常之处。所以他能猜出秦昭的身份,我并不觉得奇怪。而值得奇怪的是,秦昭也并不觉得奇怪。

    小道尽头现出青色绢衣,踏着夜色缓步走来。几缕青烟从鎏金香炉缓缓燃起,石桌旁搁了盏琉璃风灯,大约是嫌灯火不盛,她执起银针拨弄灯中烛火,神情认真且专注:“先生深夜造访,是有什么急事?”

    他在她身前站定,目光自摊开的书页上扫过,嗓音听不出情绪:“自然是来拿书。”

    她手中微顿,偏过头好奇地问他:“茶都没了,还看茶经做什么?”目光望向南方墨黑的天幕,“一场大火烧光了茶山,先生不觉得可惜?”

    “可惜?”他神色渐冷,许久,嘲讽似的笑了一声,“只觉得可惜,那些古茶树就能回来吗?”

    “有时得便是失,失便是得。”她语声含笑,“先生不能种茶,可有想过做些别的?”言罢愣了一会儿,垂眸将银针搁在一旁。

    他居高临下看她:“譬如?”

    “入朝为官。”风灯溢出的昏黄光影将她笼得莫名温柔,她拿起茶经随意翻了几页,“看先生在茶肆中写的字,倒不像是毫无志向之人,如何甘愿屈尊在茶肆中卖字,在山间种茶?”

    他在她身边坐下,若有所思:“若这样说,你不懂茶却执意要买茶,是何故?”

    翻书的手指停下,她垂眸盯着上面批注的小字,许久,说道:“先生为人一向随性洒脱,是否遇到过不想为却不得不为之事?”

    冷淡嗓音自她身侧响起:“从前没有,如今却有了。”

    她蓦然抬眼。

    他缓声道:“你可知道,这些年想要招抚我的人有多少,开出怎样的条件,我又拒绝过多少?”

    她轻声笑了笑:“先生不是世俗之人,我果然没有看错。”

    他摇头道:“你错了。我没有答应,只是没有遇到能让我心动的条件。你方才问我,有没有不想为却不得不为之事,殊不知我不愿意做,却不得不做,一定是因为这件事而得到的东西,于我而言极其重要。”

    习惯朝堂上的尔虞我诈,蓦然听到这样直白的话,倒让她一时无从回答。墨云压了半轮圆月,眼见又是一场骤雨。她认真想了一会儿,问道:“那先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他看着她:“若你再同我打一个赌,我明日便随你一同入朝。”

    她微微倾身靠近他,似乎很有兴致:“哦?”

    他一字一顿道:“我赌一年之内,你的丞相之位会拱手让人。”

    她怔了怔,柔柔笑出声来,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若先生输了……”

    他唇边掠起笑意,可眼底却认真得半分笑意也无:“若我输了,此生种的茶,只予你一人。若你输了,便嫁给我。”

    夏夜风起,隔着半张石桌的距离,袖间有清淡茶香萦绕。她的笑意自眼底一分一分褪尽,大约是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赌约:“你一向如此,喜欢拿自己的姻缘当赌注?”

    “你不敢应下……”不过眨眼瞬间,他又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是怕输?”

    她垂眸浅笑:“激将法对我没什么用处。何况这些年,我还从没有输过。”

    本该是狂妄自大的话,被她浅浅淡淡说出来,仿佛炎热夏夜的泠泠冷雨。他不置可否地看她一会儿:“得失心这样重,不是什么好事。”顿了顿,“在你看来这只是一个赌,可在我看来,这却是终身大事。”

    夜风凛然,将树影吹得飘摇。她侧身将风灯挡在身前,如她第一次同他打赌时胸有成竹的模样:“好,若能让先生为大齐所用,开出怎样的条件,我都会接受。”言罢站起身来,“既然如此,还请先生言而有信,明日与我一同入朝面见王上。”

    我始终觉得,一见钟情这种事,不过是为垂涎美色而创造的美好说辞,可眼前两人着实让我不能断定,谁知他们是不是早已看透彼此的内心,深知对方心中所想,言语间不过是刀光剑影般的试探罢了。而秦昭看似冲动地答应他,大约只是相信这个赌她一定不会输。她习惯将圣旨当作行事准则,哪怕并不是心中所愿,依然会下意识地说出那些话。

    之后一切果然如史书中所载,项文帝遣穆漓川安抚失去了生计的三千茶农,不仅效果颇丰,甚至还为他们在其他山头种植新茶,并且许下诺言,待墨旸山能重新种茶之时,定会带领他们回归家园。灾民齐呼穆漓川果真天神下凡,是他们的神明,是墨旸山的神明。

    被唤作神明的穆漓川在明德殿被封赏的那一日,文武百官恭谨列在左右两侧,内监高声宣读圣旨,他淡然立在石阶下领旨谢恩。上方龙椅高悬,成煜撑腮斜斜倚着扶臂,冕旒下的脸看不清表情,唯有嗓音低沉冷冽:“听闻爱卿年纪二十有五,仍未娶妻。”冕旒微动,珠玉碰撞发出细微轻响,“前些日子番邦送来不少歌姬,爱卿若喜欢,待下朝后孤遣人送几个到你府上。”

    自古国君封赏大臣,除过加官进爵赐金赏银,送女人倒也是常事。本该是莫大的殊荣,只是连晋封时都面容寡淡的穆漓川,面对赏赐神色也看不出半分欣喜。他接过内监奉上的明黄圣旨,从容作揖:“谢王上恩赐。只是臣已有心仪之人,恐怕,不能接受王上的好意。”

    殿内一时静极,几个世袭爵位的臣子相互对视一眼,不解其意。番邦女子一向貌美,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美梦,如今国君赏到眼前,竟然会有人拒绝。

    玄衣帝王轻笑一声:“不过是几个歌姬,孤又没有替你觅一位夫人。”

    像是想起什么,穆漓川眼底闪过笑意,又极快消失:“微臣心思浅薄,只一人已足够让臣用尽心血,实在无暇顾及他人。还请王上,收回成命。”言毕,他看似无意回头,视线却直直落在垂眸立在左侧上首的一抹玄色身影上。

    说是无意,可殿堂上暗处藏着多少双眼睛,哪怕风吹草动,都能被极快察觉,更何况这明目张胆的一眼。众人顿时各怀心思,唯有当事人浑然不知,及腰长发被压在纱帽下,玄色朝服衬得她越发冷丽,看似与寻常没有半分不同。只是在那人归位行过身旁时,握在手心的护板极轻地颤了颤。

    成煜又听了两句回禀,便提早退了朝。秦昭缓步走在百官之后,眼风掠过人群中簇拥着的鸦青官袍,忽闻身后一声:“恭喜秦大人。”

    她顿住脚步,转过身柔柔笑道:“徐大人是认错了人?今日被封赏的可不是我。”

    徐大人年过半百,一双眼睛却透出精明,拱手将腰弯得更低:“两位大人好事将近,到时一定让老朽来讨杯喜酒喝。”

    她颊边登时染上红晕,徐大人了然笑了笑,再拱了拱手稳步离开。天幕高远,滚过大片流云。她回头望向身后朱红宫檐,偶有风过,袖间似有清冷茶香。

    朝臣们很开心,毕竟同朝为官的两个人结成夫妻,这是从前从没有过的事,私下里都兴致勃勃地讨论这两人若真的成婚,朝中局势会有怎样的变化,而后秦昭要是跑去生孩子,那丞相之位是不是又可以觊觎一番……寻常人遇到这样的事,多少也会避避嫌。可穆漓川却像是浑不在意,经常去找秦昭讨论政事便罢,甚至在秦昭提出什么改革新政后,总会慢悠悠说上一声“臣附议”,平淡得就像那个赌约根本就不存在一般。

    春来秋往,浮云万千,那些时日,明德殿数仗高的通天石阶,总能看到两人相伴而出的身影。

    大齐史上第一男相和女相有不可言说的一段情,这着实让我惊异。可归根结底惊异的只有我一人,自从进入秦昭的记忆,祁颜几乎一言未发,只在我与他讨论时敷衍似的回答一声,唯一的表情变化便是偶尔会微微蹙眉,不知在沉思些什么。

    似乎察觉到我的视线,祁颜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我一会儿:“你在看什么?”

    我不自在地别开眼:“我看秦昭……”

    他微微侧目,神情玩味:“如何?”

    我由衷地感叹:“可真好看啊。”

    “……”

    自此之后,秦昭的记忆繁杂且模糊,像快速翻过的书页,只留下无数看不清的墨迹。不断变幻的景象无声地诉说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而她踏着仗高的浪潮,一步步踱进权力的漩涡。那里风景独好,可一步走错,便会坠入万丈深渊。

    我虽不懂权术,却也看懂成煜的父亲生性多疑,因而才会扶植肃王与成煜分庭抗礼,以此来制衡朝中关系,绝不允许太子势力独大。可如今,成煜称帝不久,除过王后,也只纳了几位妃嫔,膝下还无子嗣。聪明的臣子都在观望,观望着观望着,自然而然就望到了秦昭。

    彼时秦昭虽无心树立党羽,可愿意与之交好的大臣比比皆是,自成一派是早晚的事。权力这回事,一旦拥有,就像密林深处的鲜艳蘑菇,吃下会看到无数绚丽美梦,尝过个中滋味便再也无法轻易舍弃。不知哪里传出的流言,说王上其实有意纳秦昭为妃,却被她断然拒绝。大家都觉得她不愿入后宫,选择在前朝谋事是狼子野心。可我知道,她做的那些事,没有一件是为自己。

    偶有几次朝堂论辩,两人意见相左时,也会像从前那般辩得不可开交。只是如今,再不是她独自一人。明德殿门堂高阔,她率着身后文武百官遥遥跪拜,朗声劝王上明鉴。五步开外的云阶上,成煜撑腮望着一众跪倒的大臣,若有所思。

    成煜若是昏君,一定会将领头的秦昭训斥一顿,不顾众臣所言一意孤行。可他是个明君,明君不能令臣子寒心。第二日,他果然将事情交于秦昭谨办。只是自此之后,他再也不曾单独召见过她。

    日落月升,转眼已是暮雪寒冬。秦昭与御史商议要事,回府途中下起大雪。侍女撑伞将她送至书房,里面早就候着的小官赶忙袖手行礼:“大人,下官有事禀告。”

    银炭烧得噼啪作响,她握了握冻僵的手指,语声淡淡:“什么事?”

    小官欲言又止:“下官无意间得知,墨旸山那场大火,并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放火,烧了整片山林……”

    她正拍着狐裘大氅上落雪的手一顿,一贯含笑的眸子半分笑意也无:“你说什么?”

    小官恭敬递上信笺,左右观望一会儿,才压低声音道:“此事事关重大,下官不敢轻易做主,还请大人提点一二。”

    原来那日在茶肆的孙公子是护国大将军董将军的寄子孙成洲,平日狐假虎威惯了,被穆漓川在茶肆奚落一番,始终咽不下这口气。不知从哪里打听到穆漓川在墨旸山上种茶,于是,他趁夜黑风高,带了几个小厮摸黑上了山,想放把小火教训教训穆漓川。可那夜天干风急,小火吹着吹着吹成了燎原之势,几人吓得仓皇逃跑,躲到将军府寻求庇护。

    董将军爱子心切,亲自找到奉旨彻查的官员,将此事压下,伪装成意外,却不想被秦昭的幕僚查到。

    小官打量秦昭神色,斟酌许久才道:“那大人的意思……”

    复杂视线自信笺上的名字移上来,她转头望向窗外纷扬大雪:“去将穆太尉请来。”

    雪仍在下。侍女奉上新茶,是上好的雨前龙井。穆漓川浮着碧色茶盏,若有所思听秦昭讲述前因后果,听到某处时,皱眉打断她的话:“你要弹劾孙成洲?”顿了顿,“你可知道他是护国大将军、当今国仗的寄子?”

    她将双手搭在暖炉上方,停了一会儿,手心翻上来:“自然知道。”

    “砰”的一声响,茶盏被重重搁下。她漫不经心地望着桌角的暗沉水泽,听到低沉嗓音自耳畔响起,带着沉沉的怒意:“世人都说你聪慧无双,可我倒觉得,你简直愚蠢无比。董绰在朝中势力如何,王上又对王后如何,谁不是心知肚明,你却要去招惹他们?”

    “招惹?”她蓦然笑了一声,“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孙成洲既是王后外戚,更要谨言慎行。只为一时痛快,就可以放火烧山,天下还有何规矩所言?三千百姓流离失所,百年茶山毁于一旦,又有多少人惨死于大火之中,那般惨状是你亲眼所见,如今却来替他说情?”冻得发白的唇渐渐染上血色,手指撑住额角,是累极的模样,“你入宫后,可有再回那间茶肆看看,可有再看看你写过的‘明德至善’?”

    她每说一句,他的面色就沉一分,黢黑眸子携着冷意,声音似从喉咙挤出来:“在你眼中,我就是这样的人?趋炎附势,畏惧强权?”

    她抬眼看着他,一双极漂亮的眸中浮起层层云障,像是追忆什么前尘过往。

    “从小父亲便告诉我,世间之大,唯有庸庸碌碌独善其身,方能求得一生安稳。可他就死于庸庸碌碌,死于独善其身,被污蔑被冤告,曾经的同僚没有一个人替他求情,心安理得看着他死去。”她眼底掠过复杂神色,许久,才轻声道,“那时有人告诉我,他要做一个好王上,要成为一代明君,这是我与他共同所愿。我为他一步一步披荆斩棘,走到今天。董绰生性狂妄自大,这回果真弹劾了他的寄子,一定会对我怀恨在心。可我要保证那人山河稳固,不容出半点差错。因此,纵火者绝不能姑息。”

    冷风拍打窗棂,偶尔灌进一丝风,吹得烛火恍惚,将他俊朗容颜映得晦暗不明:“你为他谋下江山万里,谋下帝位安稳,为什么从不为自己谋些什么?如果这件事的代价,是你的官位,甚至是你的性命,你还愿意这样做?我竟不知你这样无私。”讥诮笑了一声,“有时我希望你有些情绪,有时又希望你冷血无情。你事事算计,又可曾真正看透过自己的心。”

    “我不坐这丞相之位,不正是你希望的吗?”她偏头看他,像是满腹疑惑,“这赌输了,我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嫁给你了?”

    他皱眉深深地看她,像是要望进被她埋在心底的那些不可言说的愿望:“我是希望你不做丞相,远离仕途凶险,希望你嫁给我,可我更希望你平安无事,好好活着。”语毕起身离开,却在门槛处停住,“这件事,不要再提。”

    开合的门飘进几片细雪,手指不知怎么碰到烧得通红的暖炉,她疼得轻呼一声,怔怔看着泛红的皮肉。

    没有人问过她是否会累,能看透世间诸事又如何,那些事总归都与她无关,她在世间唯一在意的人,早已身故,另一个,已另娶他人。事实上,没有谁不希望被细心呵护,有时看似坚强,不是不想软弱,而是不能。

    弹劾国仗之子这桩事,穆漓川不愿做,却有人愿意做。董绰在朝中树敌众多,可大多因为忌惮他的地位敢怒不敢言。即便有敢怒者,也都被他明里暗里排挤出宫。秦昭只需稍稍透露口风,已有几个相熟的同僚秘密求见,表示愿意与她一同收集孙成洲的罪证。

    丞相府彻夜灯火通明。

    枯枝覆上新雪,转眼已是腊月初六。秦昭恭谨列在百官之首,行过大礼,攥紧收在袖口的厚厚奏折,才迈出步子,身后一道声音已将她堪堪打断:“臣有本奏。”

    她倏然顿在原地,怔怔看着鸦青衣摆擦着她的衣袖缓步而过。入朝半年从来不曾上奏的穆漓川闲闲立在殿前,姿态一派自在从容,将一摞奏折递给内监,上面桩桩件件细数孙成洲的罪证,洋洋洒洒十余桩,比她不眠不休几夜拟出的还要详细。

    十步外,高座上成煜神色晦暗不明:“依爱卿看,此事该如何办?”

    穆漓川慢悠悠地拱了拱手:“臣建议,杖杀。”

    右侧响起一声怒喝:“大胆!”

    穆漓川偏了偏头,唇边扬起若有似无的笑:“王上尚未说什么,董将军可是先有话想说?”

    “你——”董绰怒目圆睁,终是没有再说什么,转向大殿之上,“王上,臣那犬子平时虽顽皮了些,可断不会做这些伤天害理之事,还请王上明察。”

    殿内一时静极,众臣心思迥异,像极了暴风雨来临前平静的前夕。许久,响起成煜略带疲乏的嗓音:“容孤想想,此事容后再议。”

    殿外几株寒梅蓦然绽放,落下簌簌细雪。她在他出宫的必经之路将他拦下,一贯含笑的嗓音有些发抖:“为什么?”

    冷风拂过枯枝,他理了理袖间落下的簌簌细雪,容色淡然:“他烧光了我的树,我在王上面前参他一本,这样很公平。”

    她眸中现出难得一见的恼意,几步将他逼至宫墙一角:“这些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你也知道这是桩讨不到便宜的事,王上如今已经忌惮于我,你又何必自毁前途,将自己也搭进去。”

    残阳渗出稀薄冷光,他抬眼望向半遮的天幕:“你不是很恨孙成洲吗?你若真的想要他的命,不如由我来替你完成。”语声平淡,仿佛不是在说人命关天的事。

    她面色倏然惨白。

    他微垂了头,若有所思地凝视她压在官帽下的白玉簪,声音只在呼吸之间:“我知道,当年是他为肃王献计,才让你父亲枉死。你藏在心里的那些事,我全都知道。你忘了自己的心,我代你记着。”

    她说不出话来,半晌,喃喃:“可你也不该……”

    他摊摊手,青色袖摆轻动,带起细碎微风:“我平生所愿,不过是做个茶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闲云野鹤般的生活。既无显赫家世,又无实权,两手空空,竟不知你为何盼着我仕途长久。还是说,”蓦然倾身靠近她,咫尺可依的距离,问得严肃认真,“其实,你是想让我留在朝中,陪着你?”

    她仓皇退开半步,脚下踩到什么,身子猛地晃了晃,被他伸手扶住。素雪地上踩出几个清晰的脚印,她一把推开他,靠在一旁光秃秃的参天古树上,垂头整理衣冠,模糊应了一声:“大约只是想,多读大人几本书罢了。”

    经此一事,原本看似安逸的朝堂霎时掀起轩然大波,各家党羽明争暗斗多年,终于可以一争高下。亦有不少朝臣纷纷表态置身事外,不愿蹚这浑水。

    秦昭作为三公之首,连同太尉、御史大夫一同被国君召见。在询问意见时,她袖手直言:“王上可曾听过一句话,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穆太尉所做,不过为了保大齐江山安稳。”

    御史大夫向来中庸,打着太极将这事推托,简短的谒见没有半分结果,成煜挥手屏退众人,只是在秦昭告退时,突兀说道:“你不该如此狠辣。”

    她缓缓转身,视线自书案前新置的笔砚扫过,神色从容,无半分不适:“依王上的意思,臣该无视如山铁证,劝王上饶罪人一命?”

    他看她良久,单手撑额,似是叹息一声:“阿昭,孤是国君,理应得到所有想要的一切。可为什么觉得,离你越来越远了?”

    她眸中闪过难辨情绪,泛白的唇微微抿起来,仍是一贯淡然疏离的笑意:“王上高位独坐,只手掌握生杀大权,又怎可与旁人比肩?”

    转眼寒冬已逝,冰消雪融,阴森恐怖的天牢迎来新客,少府孙成洲因纵火罪被收押,证据确凿,等候发落。听闻王后知道此事,披发脱簪到御前狠狠哭了一场。朝中一时议论纷纷,孙成洲罪行坐实,董绰的包庇罪也逃不了。有人猜测董家是否要因此失势,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

    所谓伴君如伴虎,谁也猜不透国君的心思,除过平时的几位关系密切之人,再无人敢替孙成洲求情,生怕一怒之下被无辜牵连。这一日,畅春园百花齐放,秦昭自明德殿出来,绕过月门,陡现一片巍峨园景。她这才恍觉走错了路,刚想回头,近旁的假山后忽然传来一阵窃窃私语:“你当心些,这花可比你的命金贵。”

    另一个道:“又是王后喜欢的花呀,前些天还有人嚼舌头说王后会失宠,可如今,你看看,王后喜欢什么,王上便依什么,哪里有半分失宠的样子。”

    “听说前日,王上在御书房才贬黜的男人,曾经爱慕过王后呢。”

    侍女羡慕道:“王上真的很疼爱王后啊……”

    流云高远,积雪方才消融,遍地新草铺遍。近旁落了几枝未清理的枯枝,秦昭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撩起衣摆一步踏上去。

    两个小宫女转身看到秦昭,霎时如坠冰窖,仓皇地跪在地上,筛糠似的抖:“丞……丞相大人……”

    嶙峋假山旁三色堇开得正艳,听宫人说,这花是西域进贡的珍贵贡品,王后很喜欢。紫黄色的花不配这水墨画般的园景,却配得上董偲偲的明丽笑容。

    秦昭摘下一朵,放在摊开的掌心,细白指尖摩挲娇艳欲滴的花瓣,含笑问道:“你们方才说被王上罢黜的男人,叫什么?”

    手下的人很快查到,被罢黜的不是什么大官,只不过是年前秦昭的幕僚举荐上来,她随口在成煜面前提过罢了,后来被封了郎中令。至于是否真的与董偲偲有什么关联,她不得而知。她问监御史要来卷宗,白纸黑字的认罪书,只颇为可疑地写了“玩忽职守”四字。倘若真的有罪,也罪不至此。

    有些人糊涂一辈子,却比谁都开心。有些人太聪明,却因看透太多而无法开心。可她即便不开心,也不愿学朝中那些庸臣,糊里糊涂安生保命过一辈子。秦昭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当她推开御书房厚重的木门,看到相依相偎的两个身影,也仅仅是顿了顿足,下一瞬,已肃然跨过门槛。

    颀长青玉案几上一左一右摆着两盏八宝琉璃灯,中间摊开一幅水墨画卷,其后是成煜绯衣高坐,若有所思地把玩手中酒盏。他身旁的女子盈盈而立,肤若凝脂,唇红齿白,点染曲眉。烛火透过浮光琉璃将她与成煜的面上映出柔和华彩,全然没有朝中传言的凄苦模样。

    “父亲从来只会些舞枪弄棒的粗鄙之事,听闻阿煜喜欢水墨丹青,在民间几番搜罗才重金搜到这样一幅,年前就兴冲冲地让我呈上面圣。”说到这里,百灵鸟般的嗓音蓦然低沉,抽噎了几声,“却……是一幅赝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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