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灼灼桃花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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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聚精会神观摩刻印的成煜闻言抬头,目光有醉后的三分迷离:“既是国仗心意,也不必再同他说这些,收下便是。”

    满脸愁容霎时烟消云散,董偲偲欣喜地攀上他的手臂,像个孩子似的左右摇晃:“我就知道阿煜不会生气的,阿煜一向对我最好啦……秦丞相?”上挑的尾音在看到秦昭时尽数咽下,消失在窗外茫茫夜色中。

    殿前烛火透亮,秦昭像是根本瞧不见两人的情深意重,规规矩矩行过礼,却没起身,眼底闪过困惑神色,像是真的有费解的难题:“微臣有一事不明,想请教王上。”

    成煜看她一会儿,挥手屏退众人,眼尾跟随董偲偲的繁复裙裾直至消失,才缓缓将视线转到她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似是笑了一声:“从前孤想见你一面,你百般推诿,近些日子为了穆太尉状告孙成洲的事,肯见孤的时候倒多了。”凑近杯口,抿下琼浆玉液,“说吧,何事?”

    她却没有看他,眸光像浮了层层水雾,落在虚无:“臣想问王上,王上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如今还记得多少,心中又剩下多少?”

    他执杯的手顿住,语声微寒:“你到底想说什么?”

    从没有人质问过他,也从没有人敢质问他。从太子之位一步步走到今天,得到多少又失去多少,终于换来至高无上令人胆寒的权力,绝不容许他人质疑。

    她像是听不出他话里的森寒,脊背挺得笔直,自进门起就从未看他一眼的眸子终于直直望向他,眼底有难掩的失望:“先帝生前最恨外戚干政,王上可是忘了?前些时候劝诫臣施德政,如今那郎中令又是犯了什么大错,要被终生流放黔州?”

    他面颊被酒气熏得泛红,嗓音却很冷,倚在浮雕龙纹椅居高临下看她:“是孤这些年太纵容你了,连孤的家务事也敢插手。”

    寻常人听到这些话,早就三跪九叩求国君恕罪,她却浑不在意,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于王上而言,国既是家,王上的家事亦是国事。既是国事,微臣就不能袖手旁观。”

    寂静室内陡然一声闷响,金盏掷在黑玉石板上,骨碌碌地滚在她膝边。她若有所思地凝视半步外的一摊酒渍,听到怒极的嗓音自头顶传来,像是恨不得一把掐死她:“孤最恨的便是你这副冷血面孔!你不愿与孤谈情谊,又为何原先事事依孤,现在却为了穆漓川,不惜冒犯孤?”

    她愣了愣,像是听到极好笑的事,牵起嘴角笑了一声:“招穆漓川入朝是王上所愿,微臣不过是替王上完成心愿,如今,王上是在怪我?”

    “是孤的心愿?”他冷冷笑起来,“你知道孤为什么让你去请穆漓川?你以为,孤没有派其他人去请过他?你知道回禀的人说什么?他不要金山不要银山,不要珍宝不要加官进爵,他只要你。他要孤一道旨意,将你赐婚于他!”

    她猛地怔住,雪白颊边漫上微微桃花色。隔了半室,他却没有看到,略带醉意的眸子倏然清明:“你日日在太子府陪着孤,孤竟不知,你何时与他相识,又何时与他有了私情!”又浮起迷离神色,“若孤允了他……阿昭,你呢,你可恨孤?”

    她笼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攥住,面上仍没有半分动容:“微臣不敢。”

    “你可记得你当初答应孤,会一直陪着孤。若有一日……”他握着扶臂的手骤然攥紧,“若有一日,阿昭背叛了孤……”

    她仍纹丝不动跪着。当伪装变成习惯,就不再是戴在脸上的面具,而是融入骨血,变成活生生的自己。她习惯同他冷淡疏离,习惯同他只是君臣关系,习惯听到他疼爱王后的那些事仍然能面带笑意。日子久了,似乎真的将从前全然忘记,忘记太子府的散漫时光,忘记他说过要娶她的话。

    他双眸赤红,死死盯着她,像要把她身上戳出两个血淋淋的窟窿。许久,他猛地将书案上的书本奏章一应扫落:“没有人能背叛孤!没有人!”

    她颊边血色霎时褪尽,视线自衣摆一点一点移上去,像是从来不曾认识他。他终究还是变了,那把龙椅能把人变得冷血无情,甚至连他都改变了。是她亲手把他推上这个位置,终于变成她希望他成为的好国君,只是,不再是她心心念念的意中人。

    记忆恍然回到蛮山上的傍晚,那时她以为失去一切,茫茫天地间只剩她一人。那个白衣少年逆光而站,仿佛跌至井底后的一握暖阳,她拼尽全力也想抓住他。她想,她已不能奢求什么,但这个给了她希望的男人,他要什么,她便替他守护。她以为自古帝王皆无情,其实她错了,帝王也有深情,只是那情,不是对她罢了。

    畅春园三色堇开败的时候,火烧墨旸山之事终于盖棺定论。因此事闹得极大,就算国君真想包庇都毫无办法。

    孙成洲行刑那一日,齐都街边站满了人,有曾被他欺辱打压过的,有无意间得罪过他被他狠狠报复的,更多的是墨旸山的茶农百姓,囚车所过之处,无一不是唾弃谩骂。

    茶肆中也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熙熙攘攘挤成一片。小二蹲在门前嗑瓜子,囚车经过时,他猛地将一把瓜子皮抛向已被砸得蓬头垢面的囚犯:“呸!衣冠禽兽,罪有应得……”话未完,惊呼一声,“穆先生?穆先生可是很久没来过咱们这儿……”又压低声音凑近穆漓川,“听闻近些日子国君新封的太尉大人也姓穆,可是您的本家?”

    穆漓川不置可否地瞥向墙壁上的陈旧墨宝:“我家若有这样的本事,这几幅字你可要好好收着。”

    小二赔笑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人群分至两侧,穆漓川从容地迈过门槛,忽闻上方响起一道熟悉嗓音:“先生写的字我很喜欢。能否,也赏我一幅?”语声一如初见时浅淡温柔。

    才要抬起的脚步猛地顿住,他伸手搭上楼梯扶栏,缓缓抬起眼。素色裙裾似铺开的白茶花,从二楼雕栏的空隙伸展出来,而花的主人,正倚在木质横栏旁,漂亮的眸子弯起来,望着他笑。

    在这里不期而遇,很难说是无意还是故意。他在她对面坐下,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半晌:“堂堂丞相,家中多少古玩字画,大庭广众之下求字,也不怕被人笑话。”

    白衣白裙的秦昭撑腮望向窗外逐渐散开的人群,浑不在意的模样:“穆大人的墨宝万金难求,真能收到一幅,后半生不是能衣食无忧?”又想起什么,转过来含笑问他,“一年之期已近,如今看来,这丞相之位,我尚且坐得安稳。只可惜,墨旸山的茶再没有了。”

    他端起手边茶杯,凝神研究一阵,像是对杯中茶很有兴趣:“朝中格局已变,董绰绝不会就此罢休,王上态度尚且不明,你为百官之首,真当自己能高枕无忧?”碧色茶梗打着转浮在杯口,他闭了闭眼,“如今,急流勇退才是上上之策。”

    “全身而退,谈何容易。”她远目东方琉璃飞檐,“从前我险些家破人亡,是他保我父亲死后体面,予我身份又将我收留。知遇之恩难以回报,那时我便立下誓言,此生为他所用。”

    他抬起眼,深深望进她眼底:“可他如今,还是你想要守护的明君吗?”

    “是与不是,又能怎样。人总有不想为却不得不为之事,我凭一己之力难改世间不平,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奸佞当道,只能尽我所能试一试……”话未完已被突兀打断,几片香樟叶从半开的轩窗随风落在她袖间,他抬手替她拂掉落叶,嗓音淡然,却莫名认真:“我替你保他江山太平。”

    她恍然回头,像是没有听清:“什么?”

    远处蓦然响起一片欢呼,大约是恶人已除,行人纷纷叫好。又有几片树叶飘落,香樟味浓郁,隐隐带了几丝清冽茶香。他倾身靠近她,唇边携了笑意:“我替你完成你未完的心愿。你替我,圆一个家。”

    每个人都有所谓执念,有些执念度你成佛,有些却将你推入地狱。秦昭毕生所愿便是辅佐成煜成为一代明君,留名青史。纵观大齐过往数百年,她果然是史册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可其中付出多少代价,没人说得清。

    转眼已是初夏,董绰因孙成洲的事备受冷落,上朝时声音都低了几分。除过国君又立了几位新妃,竟无更大的事发生。眼看一年之约近在眼前,实在不可能出现什么意外让秦昭丢掉官衔。我不由得替穆漓川着急,两个人彼此有意,倘若这样错过,实在可惜。此后不久,丞相府收到太尉送来的信笺,薄薄的洒金笺上只有短短四字,笔锋却不如茶肆中那些题字一气呵成,甚至在末尾多勾出一笔,可以想象青色身影端坐在书案前,借着昏黄灯火提笔写下这些话,又皱眉将纸揉成一团,再写再揉,即使平日能言善辩,也只能写成如今秦昭手中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

    何时嫁我?

    她垂眸握着信笺边缘,神情看起来与往常没什么不同,只是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半晌,提笔在后面写上一句话,又漫不经心地将信笺叠好收进匣屉。

    七月初六,大齐发生了一件普天同庆的大事——王后董偲偲诊出喜脉。下朝时,秦昭约莫问了一句,不知要送什么贺礼。穆漓川淡淡回她,我这尚有从前种下的茶饼,普天之下,独此一份。她讶然回头,有笑意自眼底漫上来,一寸一寸染至嘴角,欣然回应:“多谢。”

    大臣纷纷进献贺礼,国君龙颜大悦,在畅春园夜宴三日,邀文武百官共同庆贺。可第三日宴罢,董偲偲回到寝殿,当夜下腹剧痛流血不止,太医竭力施救却毫无办法,眼睁睁看着三个月的胎儿夭折腹中。国君悲痛不已,头一回缺席朝会,下令彻查。一一排查过后,最终查到秦昭送的茶饼曾浸过麝香。

    百官哗然,一时间流言四起,有的说秦昭深深爱慕国君而不能自持,怨恨王后才下此毒手。有的说秦昭原本意欲谋反,眼看国君诞下子嗣有损大计,才给王后下毒。总之,害王后滑胎已成定局,她亦没有辩解。她被侍卫推搡着跪在明德殿外,只着了粗麻衣裙,像是送葬的丧服。琉璃瓦遮住半轮惨白的朝阳,她微合上眼,想,父亲当年被陷害时,是否像她此时的心境,还是,更加绝望?

    内监在高处朗声诵读,丞相秦昭,在朝中拉帮结派,只手遮天,更是意欲谋害皇子,心如蛇蝎,罪不可恕。

    她苍白的唇动了动,喉咙间艰难挤出几个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叠了层层云障的眸子直直望着殿中某处,许久,笑了一声。

    帝座高悬,成煜一身龙纹玄袍,待内监唱喏完毕,手中御笔生生断成两截,碎裂的木屑深深刺入掌心也浑然不觉。冕旒一阵窸窣,手心温润淌下鲜红血液,如绽开的大朵蔷薇。他慢慢撑开手,许久,冷声道:“押入天牢,等候发落。”

    天牢守卫森严,固若金汤。她被关在最末一间,铁链咣当落锁时,恍然想起从前,同样的计谋,同样的人,只是这次,他再也不信她。

    夏意融融,几回日落月升。蝉鸣透过巴掌大的铁窗响得恼人,她左右睡不着,起身执起油灯。寂静了几日的走廊陡然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打鼾的狱卒赶忙站直身体,垂首恭敬行礼:“穆丞相。”

    油灯一歪,滚烫的灯油滴在她指尖,她猛地收回手,一言不发地望着昏暗走廊。

    有道身影从阴影下转出来,原本俊逸的脸庞毫无血色,眼底隐有乌青。衣袍却穿得风雅,鸦青朝服果然与原先略有不同,是丞相特有的服制。

    一切真相如嫩蕊破土而出。

    见方的室内一时静极,是她先开口打破难挨的沉默:“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想了这些天,想得头疼。原来,这就是难言之隐。”视线移向他腰间祥云暗纹,撑着额头笑了笑,“这样的小把戏,他怎么会相信。”

    他眸中浮起怒意,几步走至她身前,自上而下打量她半晌,直至怒火平息:“因他愿意相信,因你不愿相信。”看似神色如常,却一把握住她手指,指尖一片红痕滚烫,手掌却冰凉。他皱眉端详一会儿,嗓音冷得瘆人,“到如今你还想着他会如何,你就这样喜欢他?”

    她一点一点掰开他的手,一言不发。

    他望着空空如也的手心,像是自言自语:“一年之内若丞相之位易主,你便嫁我,那时我以为,你也喜欢我。”

    油灯如豆,昏黄光晕罩在周身,笼得人莫名温柔。她像往常那样笑起来,眉梢眼尾都挑高了一些:“我答应你,不过是王上盼你入朝为他所用。我利用你讨王上欢心,你利用我坐上丞相之位,你与我,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又何来喜欢?”偏头想了想,她皱起眉,“还是你想继续骗我说,你做的这些,不是为了权力,只是为了逼我嫁给你?”

    他眼底闪过痛苦神色,双手紧握成拳,想攥住什么,可那双手握得太紧,就什么都无法抓住:“你是这样想的?你觉得我对你,只是利用,只是欺骗?”

    她垂眸望向身上粗布囚服,漫不经心地整理凌乱衣摆:“如今坐在丞相之位的人是你,阶下囚是我,除了利用,难道还有别的理由,丞相大人?”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嗓音却柔柔的,仿佛在说什么缠绵情话。

    “这样也好,再不用费尽心思揣度身边人谁是真心谁是假意,谁会帮我谁会害我,不用再做那些违心的事。”她仰起头转向铁窗外,像是极眷恋那方天幕,“我终于不用再算计了。”

    她算尽世事无常,算着算着,却将自己的心忘了。好不容易将它找回来,小心翼翼埋在墨旸山漫山遍野的茶树下,那样珍贵的东西,却随着一场大火付之一炬。

    “你就甘愿这样放弃自己,做不了丞相,不能谋事,就连命都不想要了?”一旁若有所思的穆漓川突兀开口,一贯散漫的眼底深如黑井,“是爱能让你继续活下去,还是恨?”

    “事到如今,我还有选择的权利?”她笑了笑,眼神却很冷,“成王败寇,我一招不慎,输给你,是我太不小心。”

    灯油将尽,暖色火苗慢吞吞暗了几分。她从袖中摸出一张洒金信笺,用手细细铺平,举在灯前凝神望了一会儿。他如死水般沉寂的眸中隐隐现出波澜,可下一瞬,那些希望的光又消失殆尽。火舌瞬间将信笺舔舐,火光映着她无悲无喜的一双眼,映出苍劲有力的笔迹下一行娟秀小字——依君所言,如君所愿。

    离开前,她含笑嗓音响在他身后,如绕梁的魔音,铿锵又决绝:“今日一别,永勿相见。”

    他笔挺的背影顿了顿,终于一步不停地踏出牢门。

    毒害皇子这桩事可大可小,虽有不少大臣为秦昭求情,可国仗董绰愤慨激昂,扬言害了他外孙的人定要血债血偿。成煜也仿佛下定决心,当众告诫诸臣此事不要再提,一并给求情的大臣也扣上罪名。自此,再无人敢多言,每个人都屏息静气,各怀心思等待一道裁决的圣旨。

    眼看行刑之日近在眼前,似乎毫无回转的余地,我正在担心秦昭的安危,平地却陡然掀起狂风,漫天黄沙遮住天日,眼前所见皆是昏暗。

    祁颜将我拉至宫殿一角,侧身将我牢牢护在怀中。我极力低下头,恐怕沙尘迷眼,头顶却撞到什么东西。我抬头一看,这位置好巧不巧正靠在他的胸口。我本想挣脱,又觉得眼下情况危急着实不是矫情的时候,只好暂且靠一靠。我想了想,开口问道:“前朝的地理志我也读过,怎么不记得项文帝在位时遇到过这样大的沙尘?”声音很快淹没在滚滚黄沙中。

    他眯起眼转身望向远处天幕,皱眉思索片刻,道:“恐怕这沙尘不是天降,而是来自秦昭的记忆。”

    进入秦昭的记忆前,我始终忐忑难安,生怕出现什么意外。可记忆画面始终安静且平缓,让我渐渐放下心来。如今变故突生,一时不知如何应对。风沙扑面而来,远处像是藏着什么凶猛巨兽,龇着獠牙发出巨吼。我勉力捂住耳朵,才定了定心,蓦然觉得神思像琴弦被谁轻轻一拨。恍然间秦昭变成了我,而我就是秦昭。她近乎透明的身影在我的身体里时进时出,心口传来一阵剧痛,我攥紧衣领,咬紧牙平复许久才勉强出声:“秦昭她……好像很痛苦。”

    祁颜皱眉看我一眼,握着我肩膀的手收紧了几分,半晌,凝重道:“先出去再说。”

    从前尘镜中抽离,我揉着额角靠在床头,身体多少有些不适。那份痛感太明显,似乎自我出生起从没有这样痛过,神思仍然有些恍惚。镜中数年,尘世不过几个时辰,一来一回才是傍晚。放眼望去,室内一如入镜前平静无波,唯独少了祁颜的踪影。四扇开合的屏风画了春夏秋冬四景,桑俞从冷雪飘摇的冬景边偷偷张望,见我醒了,赶忙过来扶起我:“主子,你怎么样?”

    我摆摆手推开她,将瓷枕下的铜镜摸出来,轻轻喊了两声,没有回应。思索一阵儿,我问她,“二哥呢?”

    桑俞递了一杯茶给我润嗓子:“二世子说,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让主子好好休息。”

    我心里“啧”了一声,果真是修习秘术学艺颇精,醒得都比我快一些。

    我下床活动筋骨,顺便回忆镜中所见,还没想出是非因果,搁在几案的铜镜忽然传来细微响声。

    秦昭不会无缘无故让我看尽她的一生,如此大费周章,想必是有事相求。我端坐在镜前,若有所思地望着铜镜。秦昭被关在这里面,无形无相,像是一缕沉香燃起的青烟,看似与尘世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实则一阵风都能让她消失不见。我不能为她做些什么,思索一阵儿,还是问:“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能替你了一了的?”

    室内沉默片刻,她的声音才缓缓响起来:“我只想,再回墨旸山上看一看。”

    这倒是桩简单的事。自那场大火后,墨旸山便成了荒山,而后几经整改,如今却叫慕昭山。我隐约觉得这名字有几分深意,却一时无法分辨个中缘由。世人常说有得必有失,秦昭在政事上叱咤风云,反而遇到情事便无法自如,果然多少英雄儿女都折在“情”字这一项。想来想去,我又想起来另一回事:“你被囚在死牢……后来,又是怎么被关到镜子里面的?”

    她停了好一会儿,淡淡道:“说来话长。”

    这桩听起来很复杂的故事,说起来却很简单。行刑前一日,狱卒送来丰盛的饭菜。这是死牢立下的规矩,但凡行刑者,必定要吃顿饱饭,吃饱了才好上路。秦昭不疑有他,慢吞吞吃下精致菜肴,而后却喷出一口血,昏死过去。再醒来时,人已在墨旸山深山密林中的一处山洞。身旁站着个总角小童,见她醒来,他惊喜地凑过来:“姑娘总算醒了!”

    她愣了片刻,挣扎着要起身,却被小童拦下来。小童焦急道:“姑娘,姑娘,你伤势未愈,穆先生吩咐过,需要将养几日才可下床啊!”

    这个名字成功地让她停下动作。日光漫过蜿蜒的藤蔓,在洞口投下模糊光影。她环顾覆着常青藤的四壁,许久,喑哑的嗓音没什么情绪:“他人呢?”

    小童垂下头,嗫嚅道:“穆先生说,他知道姑娘不想看到他,便不来惹姑娘心烦。”

    山洞隐秘,连山上居民都知之甚少,倒是一处藏身的绝佳之所。她从小童口中得知,那晚,是穆漓川买通狱卒,在饭菜里投下毒药。这毒能让她无半分呼吸,却不足以致死。当狱卒诚惶诚恐地通报秦大人服毒自尽时,穆漓川再用一具容貌相似的女尸偷天换日,将秦昭从天牢秘密救出来。

    中毒而死,七窍流血,面色青黑,仵作不疑有他。至此,世间再无女相秦昭。

    接下来的几日,她便安心养伤。小童每日上山一次,带来可口饭菜与煎好的汤药。她不闻不问,只是将药汁一滴不剩地喝尽,苍白面容渐渐染上血色,是将好的模样。

    我不禁猜测后续发展,穆漓川不见她,大约不是不愿,而是不敢。那日她说的话太伤人,即使他救她出来,可也是他害她入狱。他怕她恨他。但瞧秦昭如今的模样,倒像是甘愿放弃原有一切,解脱了一般。若二人能一同辞官,隐居山林,做一对平凡夫妻,倒也是一桩人间佳话。

    只是世事,向来无常。

    透过空无一物的铜镜,我像是看到落日斜阳,时光擦着山涧洞口一寸一寸流淌,正是两人约定的那一日。一年之期已至,原来她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天,等他的一句君无戏言,等着披上大红喜服,嫁给他。

    靴底踏过枯枝,脚步声渐近。她握在手中的草梗毫无征兆地坠地,指尖有些抖,又被牢牢攥紧。她抬手拂过束起的玉簪,慢吞吞地转过身。藤蔓似掀开轻纱帷帐,如血夕阳倾泻而下,她抬手挡住眼睛,待看清时,眼底的期盼一点一点褪尽。来人是平日照顾她起居的小童,彼时肩上扛了两个厚重的包袱,脸上沾满土灰,眼角泛红,他上来便拉着她向外跑去:“姑娘,大事不妙,快与我一同离开。”

    她被扯得踉跄两步,一把握住他的衣袖,嗓音不禁有些颤抖:“穆先生他……”

    小童紧紧咬住下唇,咬了半晌,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肃王余孽不知何时潜入皇宫大肆杀戮,死了好多人,穆先生他……不知所终!”

    “……后来我便趁夜下山,本想去宫中寻他,奈何齐都封城。我没有办法,只得先离开墨旸山。”也许从未同人讲过心事,她说到此处,声音停了停,半晌,“而后谋乱平息,世间却再无他的消息。连玉迭都替他立了衣冠冢……但怎么可能,他的谋略远胜于我,又怎么会轻易死掉。后来我遇到一位高人,他问我,还想不想再见到他,代价便是舍弃自由,封在这面铜镜中,永生永世,不死不休。”

    “玉迭”是小童的名字。我听完后不置可否:“这代价,值得吗?”

    “好问题。”她轻轻笑了一声,似乎在仰面叹息,“我一生不问本心,最后却想为自己活一次。有些话,我要亲口问问他。”

    我抬眼看向镜中:“你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害你?”

    这话却像投入深井的石子,许久不见涟漪,在我以为她不想回答的时候,忽闻轻飘飘的一声:“他又怎么会害我。”

    我有些不能理解,再追问下去,她已不再说什么。

    次日晨课,我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正襟危坐在书桌后面,将正抬步迈过门槛的博士狠狠吓了一跳,一双细眼瞪得老大。可看清我桌前摆的东西,他气得吹起胡须:“整理仪容是阁中所为,学堂是严肃之地,帝姬带一面镜子来听课,是为对先祖不敬。”说罢,他双眼紧闭朝堂正中的先祖画像拱了拱手,像是看到了什么污秽之物。

    我默默道了句抱歉,把镜子收进袖中。

    原本想趁课前同祁颜说几句话,可一向早早就来太学的他却一反常态,直到开课前才姗姗来迟,雪白衣冠端庄正经,面上却有几分风尘仆仆,像是一夜未睡的形容。因他课业好,即使来晚了博士也会替他找好千万种理由,譬如近来政事繁忙,抑或修行太过辛苦云云,真是令人既羡慕又嫉妒。

    同博士拱手行礼,他行过来,不紧不慢在我身旁坐下。趁博士转身的空当,我戳戳他的手肘,微微启唇:“二哥,你昨夜,又去青楼论道了?”

    果不其然,他掩了掩唇,低声道:“我去了趟静水崖。”

    我抚了抚额:“连夜赶回来的?”

    听闻静水崖坐落在齐都郊外,却时隐时现很难找寻,除非邀请,否则不得进入,是白衣真人修行之地。真人一向喜静,不愿被尘世打扰,有几次我好奇向祁颜打听他都闭口不提,只约莫听他说过一句,陡峭山崖间悬了一座偌大的藏书阁,藏尽世间奇文怪志。

    他从垒得整整齐齐的书底抽出一幅画卷,搁在我面前:“是连夜回来的。不过,还带回了这个。”

    因课桌太小,不能将画卷全部摊开,只好一点一点拂开观摩。古朴画轴微微泛黄,像是闲置已久,字迹倒还算清晰,详细画着七件器物,我一一看过去,险些叫出声来:“前尘镜?”画卷上描着的精致图画,果然与囚着秦昭的铜镜如出一辙。

    神器自然各有用处,听祁颜说,若合成一体,甚至能起死回生。除过前尘镜,剩余六件亦是形态各异精美非常,翻到最后一件,才发现内里竟然携着夹层。我将夹层中的小画抽出来,不由得皱了皱眉:“美人心?”

    祁颜眼风瞥过来,微蹙起眉,没说什么。

    心中蓦然一阵空落,我望着几乎失了色彩的卷轴,自言自语道:“人心是神器,还是神器是人心?”

    我才要细看,小画却被人抽走。我懵懂抬头,恰好对上气得几欲昏厥的博士:“帝姬在老朽的课上作画消遣,可是觉得老朽讲学太过无趣?”

    周围一阵闷笑,唯有祁颜坐姿端正,八风不动,像没看见我似的。我动了动嘴唇,嗫嚅道:“博士当真,太高看我了。”若我真能作出这样的画,只怕也能担个“才女”之名。

    小画被博士没收,我也并不着急,想来祁颜有办法拿回来。总之,神器是否有起死回生之效,还有待商榷,何况我也不需要复活什么人,于我而言并无多大意义。只是若落入歹人手中,难免作威作福,倒是十分危险。不过转念一想,就如祁颜所说,得到神器也不知该如何使用,又略略放下心来。

    放学后,我同祁颜说起秦昭的心愿,他听完后没什么表示,大约同我想的一样,愿意带她去墨旸山上走一遭。行过太学转角,一阵微风扑面而来。我豁然想起镜中的邪风,便去问秦昭。她解释道:“前尘镜探到外人的气息,便会努力排除异己。风沙已是极小的动荡,大一些,能将镜子毁灭也未可知。”

    我愣了愣:“那你……”

    她笑了笑,语调悠然:“毁了便毁了,反正这几百年,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

    我回忆起昨晚她说过的话,她说:“我入镜后便沉沉睡去,醒来时已过百年,恰逢齐国衰败,我亲眼看着亲手守护的江山被毁,方才明白,人这一生,功名利禄都是过眼云烟,载入史册又如何,名垂千古又如何,不如这一生过得好。只是如今再后悔,已不能改变什么。”半晌,轻笑一声,“而后我时而清醒时而昏睡,镜外的人看不到我,我却能将镜外看得一清二楚,有时看到他们因一件小事便记恨终生,实在觉得可笑……铜镜几经易主,最终落在帝姬手中,也是缘分使然。”

    我想了想,问:“那位高人呢?”

    沉默片刻,她回答:“再无踪迹。”

    依她所言,百年之后,墨旸山上哪里还会有穆漓川的影子,早已尘归尘土归土,即使再长寿,也该驾鹤西去了。可这是她的执念,她在镜中百余年,全凭执念支撑。也许她仍然期待,他像她如今一般活着呢?

    彼时正值初夏,墨旸山遍植嫩蕊新茶,阳光照处,映出明暗相间的两面。翻过山头,依稀可见荒凉山洞。没有半分藤蔓的影子,只剩光秃秃的壁洞,渗出土腥腐霉的味道。有个词说物是人非,还不足以形容此刻心情,只能说物非人亦非。所幸,秦昭看不到。

    有风过,碧浪滔滔,紫藤花欲开,鼻尖茶香袅袅。我自问不是风雅之人,可此情此景实在太适合作诗一首,或者作画一幅。作诗我是不行的,作画……恍然想起前些时日博士留下的课业,我惊得一拍脑门:“画学博士要画的那幅满园夏景,是不是明天交来着?”

    在前面带路的祁颜转头看我一眼:“博士家中有事,画学停课一次,你忘记了?”大约是看我神色茫然,一副教训我的口吻,“又开小差。”

    我顿时略感心安,仔细想想,的确不记得这桩事,可又不甘心被祁颜教训。我才要辩解,收在袖中的铜镜忽然发出响动:“帝姬可时常忘记自己从前发生过的事?”

    我蓦然想起生辰那日被我遗忘的记忆片段,含糊应了一声。

    秦昭沉默了一会儿:“帝姬这样,恐是中了失魂。”

    我停下脚步,讶然望向袖口的凸起:“失魂?”

    她语声难得认真:“是。传说东土有一秘术,能叫人忘记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瞧帝姬这样,大约还中术未深,平日尚能活泼如常。只是经年日久,秘术渗入骨血,到那时,仙丹灵药也是枉然。”

    我怔住,问道:“到那时,会怎样?”

    “无悲无喜,行尸走肉。”她微微停顿,“如同泥塑木雕,药石枉然。”

    我回头却见祁颜眉头紧皱,他听不到秦昭的话,自然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故事看得太久,我竟忘了入镜一遭,是为了寻找我失忆的缘由。我虽偶尔顽皮一些,不按规矩行事,可自问没有得罪过谁,过去十余年也从没出过齐都方圆百里,又怎么会有人给我下咒。

    我一时心情复杂,又难以验证她话的真伪,只好先办眼下的事。所到之处,与寻常山洞没什么不同,不知哪里刮来阴凉冷风。我将前尘镜摸出来摆在空地上,听到秦昭的声音幽幽响在空旷洞穴,像是累极的模样:“我从镜中苏醒后就在这山洞,没想到如今竟变得这样荒凉……”话未完猛地收住。

    我不解地抬眼,刚巧看到祁颜站在空无一物的石壁处仔细观摩。我踱过去,他看我一眼,修长手指摸上壁洞,最终停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轻轻一按。

    四壁响起轰隆隆的锁链声,石屑无声跳动。祁颜眼疾手快地揽住我的肩膀,侧身挡住溅起的飞石,直至响声平息才将手松开。待我看清眼前所见,豁然瞪大了眼睛。

    山洞中竟然有机括,想来尘封已久,簌簌灰尘兜头落下来,我挥袖挡开,内里竟是一间密室。一桌,一椅,一张石榻,半面墙的书架摆满书籍信笺,几套古朴茶具,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秦昭始终一言未发,大约也并不知道日日住着的地方竟然别有洞天。谁会在深山老林里修建一间密室?其实,很容易猜得到。为了验证心中所想,我伸手去拿已经风化的残书,却被祁颜拦下来。他从袖中摸出一块锦帕,垫在手里,随意抽出一本看不清封皮的古籍,信手翻了两页,果然是一本茶经。

    我与祁颜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各自散开。穆漓川曾是个茶农,会在山间建这样一间密室,很难不让人生疑。照理说,密室存着的东西,定然是不想让人看到又极其珍贵之物。好奇心从心底冒出来,我又不好翻看他人隐私,只好佯装不在意地四下看看。目光陡然被什么吸引,我惊呼一声:“二哥,你快来看!”

    原来书柜后的一整面墙上,密密麻麻刻了许多小字,字迹相近却不相同,远一些的清隽有力,近些的张狂潦草,像是情急所致。经年日久,字迹不甚清晰,却足够辨认。我将铜镜拿得近了一些,确保秦昭能看清壁上所刻。

    抬眼望去,第一行只有短短几字——宣德十一年,辛卯。

    算起来,这是秦父去世的前一年。

    ——媒婆提着两饼陈年旧茶上门说亲,御史秦老的独女才貌卓然,与我很是般配,是否有意结一门亲事。秦老名声不错,可其女再怎么出挑,也不过是官宦人家的大小姐,又与寻常的大家闺秀有什么区别。穆某自问不是世俗之人,怎会娶一个俗人。

    ——她的《治国论》我看过,似乎也不是那么俗。

    这是写于甲子的。

    ——秦老亲自上门致歉,说小女还不懂事,婚姻大事暂且先搁置一旁,于我万分抱歉。没有什么抱歉,他主动退亲,刚好了却我一桩心事。

    ——今日在茶肆中见到她,听掌柜说,她日日在那里听人讨论国事,兴起时还会说上几句,常常三言两语将人堵得面红耳赤。突然觉得,要娶她,好像也不错。

    ——秦老亡故,为了避嫌,我入夜才去祭奠。秦家已被查封,她一个小姑娘,哪里会有什么积蓄,只好去棺材铺老板那里替她结清赊过的账款,尽些微薄之力。

    ——先祖在社稷上颇有建树,可终是因国君多疑而不得善终。自此,祖上便立下规矩,穆家人终生不得入朝为官,看她这样难过,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我不过一介布衣……头一次恨自己是一介布衣。

    ——国君派人找到我,许下金山银山,邀我为他所用。我早就该举家迁移,可终是不忍将她独自一人留在齐都。她无依无靠,万一遇到什么不测,又该如何自保。

    ——与她定下一年之期,眼见她为他披荆斩棘,任他伤得她遍体鳞伤。也许,那时我答应秦老的婚事,一切还可重新来过。

    ——何时嫁我?

    ——宫里的线人传来消息,麝香是王后自己所为。王后早已嫉恨于她,只是我千算万算,也未算到有人会残害亲生骨肉……你奉他为毕生信仰,倘若信仰轰然倒塌,不知你是否还愿继续活下去。不如将计就计,让你恨着我,也许,还有希望。

    最后一行字刻在石门边,笔触生硬且刻痕甚浅,像是执刀之人已没什么力气。这是写于癸未年,算起来,恰是项文帝驾崩那一年。

    ——国君将行,大约不会留我太久。我一生本只愿做个闲散茶农,粗衣清茶了此一生,倒也算看破世俗,可老天偏偏让我遇到你。而后唯一所求,不过是一个你罢了。若能娶你,定将许你终生。若我不能——

    若我不能,好歹也护你一世周全。

    只是唯一所憾,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阿昭。

    他说不出的话,全都一字一字刻在石壁上,难以想象用了怎样的心力。他从没有为了权力害过她,到死都没有,她说此生永勿相见,他便如她所愿,将痕迹从世间彻底抹去,让她再也寻不到分毫。

    周遭落针可闻,许久后,空寂密室响起压抑的哭声。

    我第一次见到秦昭哭,她似乎天生习惯戴着面具,不肯将情绪轻易示人,因喜怒哀乐大多会变成软肋。如今这样,大约是实在不能忍耐。她等了他这样久,只为求一个答案,却没想过,真相往往残忍到不能接受。山洞透出稀薄光影,投在密室一步之遥,再也无法深入半分。

    “我又怎么会不知道,怎么会不知道,不是你害我……只是不愿你出手救我,连累自己罢了……”她的嗓音颤抖,像是痛极的模样,“说好的一年为期,说好的君无戏言,可你,为什么没有来找我……”

    我长长叹一口气,走出密室,周身立即被暖意包裹。祁颜不知何时站在我身旁,没什么情绪地摊开手掌,掌心一段透亮簇新的琴弦,全然不像是已经存放了百年的东西:“在里面找到的。”

    这是……招引琴弦。

    招引琴与前尘镜相同,皆是古籍中所载的神器。传说招引能以曲忘情,将人的记忆生生剥离,凝成一截琴弦。若以琴弦奏乐,便能看到主人的记忆。只是,招引琴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是谁为穆漓川拂过琴?

    洞中终于再无声响,秦昭大约再次昏睡。我带着铜镜匆匆下山,回到宫中头一件事,便是去礼乐司要来一张古琴。劳烦琴姬换好琴弦,我望着其中光影流动,苦恼地揉了揉额角。

    琴是有了,可这曲子,该怎么弹?

    桑俞在寝殿后院置了两方软垫,我盘膝坐上去,将琴抱起又放下,仿佛面前是一盘美味又滚烫的清蒸鲈鱼,想一口吃个干净,又无从下手。

    树荫繁茂,祁颜双手抱肩倚着硕大的冬青树,凉凉地看我:“跑这样快,我以为你想到了法子。”

    我干咳一声,手指拨弄琴弦,铿锵两声:“要不然……我随便弹试试?”

    “……”

    祁颜当然不会让我随便弹琴,依他所言,神器皆有灵性,断不可随意乱来。可若不尝试,琴弦也不会自己奏乐,想来想去,只好让他以身试险。好在祁颜对风雅之事向来颇有天赋,抚个琴自然也不在话下,不过信手拨弄了几下,竟然听出些韵味来。

    琴声悠然,我撑腮凝望漫天繁星,才想闭目养个神,脑中豁然现出一幅画面,仿佛渐次铺开的水墨画卷。果然是穆漓川的记忆。本以为能看到什么不为人知的秘辛,可除过朝堂政事,竟然再无其他。隐约猜到于他而言最珍贵的记忆仍被他留在心中小心呵护,也不好叫祁颜就此停手,只好强打起精神看下去。

    弹过一段平缓旋律,琴声陡然高亢。我猛地坐直身体,在仲夏夜晚感到秋风萧瑟。百花遍开的畅春园一派枯黄,嶙峋假山下横着一张玛瑙棋桌,两个青年端坐两侧,皆是风姿卓然。棋盘上白子步步为营,最终杀得对方片甲不留。

    左侧的穆漓川看似颓然搁下棋子,语声却坦然:“是臣输了。”

    成煜漫不经心地捏起被围堵的黑子,一粒一粒地握在手心:“你将她藏在哪里了?”

    穆漓川垂眸,语声淡淡:“微臣不懂王上在说什么。”

    “哗啦”一声,黑子被尽数倒进棋盒。成煜抬起眼,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孤信你的本事,若不想让孤找到她,就算孤杀了你,你也不会告诉孤。”顿了顿,讥诮一笑,“爱卿身怀绝谋,只是在情爱这桩事上,看得不大明白。秦丞相她什么都好,只是太喜权力,终于迷失了自己。”

    穆漓川收棋的手一顿,皱眉重复:“太喜权力?迷失自己?”眼底翻起暗涌,又归于平静,“王上可是喜欢阿昭?”

    年轻的帝王把玩着白玉棋子,不置可否。

    穆漓川微微偏头,像是真的困惑:“王上既喜欢她,又如何忍心让她看王上日日与王后恩爱?”

    成煜眸中现出森然冷意。

    他却浑然不觉,仍自顾自地道:“王上又哪里是喜欢她,只是想占有她罢了。王上眼中只有那把龙椅,至于她为王上做出多少事,王上全都看不到。”

    一只孤雁掠过天边,他凝神想了一会儿,起身在帝王身前行跪拜礼:“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王上既已对微臣生疑,臣愿辞去太尉之职,此生不入齐都。”

    “放你离开,你好与她相守终身吗?”成煜居高临下地看他,冷哼一声,“孤知你无心仕途,可也不容你随意来去。你可以离开,只是需将你终生软禁。孤与你君臣一场,可以不将你囚在天牢,至于囚在何处,只要在天子脚下,你可以随意选择。”

    穆漓川神色如常,像是早已料到今日结果:“既是如此,还请王上开恩,将臣囚在墨旸山。臣生在那里,也愿死在那里。”

    成煜看了穆漓川一会儿,许久,才道:“你可知,孤的旨意一旦颁下,你与她,终生不能相见。”

    冷风卷起几片枯叶,惯常散漫的双眼浮起笑意。半晌,穆漓川摇了摇头,像是要抛开什么不该有的杂念:“只要她活着,就好。”

    至此,画卷如脱了色的水墨画,从边缘一点点被黑暗蚕食,似雾霾渐渐消散。祁颜若有所思地拨弄琴弦,再也奏不出半点声音。弦内封着的回忆看尽,原来,这才是穆漓川失踪的真正原因。

    墨旸山汤汤碧涛,两人初始于斯,也双双命绝于斯。史书中只记载着他们风光的一生,却不知背后如此坎坷。她在镜中沉睡的那段时日,他与她,只有一墙之隔。登基后杀功臣的事,自古有颇多先例。项文帝许是不愿背负忘恩负义的骂名,才将秦昭真正的死因从史书中抹去。这也许才是后宫不能干政的原因,人永远无法想象自己的贪欲会有多强大,强大到足以吞噬枕边人的美梦。

    远处几盏宫灯迷离,似飘浮在夜空,我睁开眼,望了一会儿惨淡月色:“你说,成煜和穆漓川,到底谁更爱她?”等了半天等不到回答,想来祁颜对情爱这回事并没什么深刻远见,问这个有些太难为他。想了想,又道,“也许,是秦昭为成煜付出了太多,为他做了太多,穆漓川觉得心疼,才想要为她做些什么,为她留下些什么。”

    可是两人在一起,为什么一定要经历什么,才能证明情深意重。事实上,平平安安了此一生,不正是世人心中所希望的吗?

    之后连续数日,前尘镜再无半分动静,不知秦昭是否又昏睡过去,想问问是谁剥离了穆漓川的记忆都是不能。祁颜索性将镜子拿去静水崖研究,一连数日早课都不见踪影。我百无聊赖地在书卷上信笔涂鸦,没有祁颜同我拌嘴的日子,倒是有些许无趣。

    这天,我正在做博士留下的课业,桑俞匆匆忙忙跑来,说国君召见我。换了身妥帖的宫装,我随内侍一路穿林拂叶来到御书房,国君屏退左右,将我叫至身侧,和蔼可亲地问我:“九儿,你二哥最近在忙什么?”

    祁颜忙什么,忙着调戏我?

    当然,这话我不能同国君说,倒不是考虑他的形象问题,而是说了越发会将我同他的婚事坐实。我才要说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话糊弄过去,国君已继续说道:“你二哥若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可随时来同寡人说。”

    我愕然抬眼,在国君满目的温和中又缓缓低下头,应了一声。

    国君语重心长:“九儿,无论如何,你一定是大齐未来的王后。寡人说的话,你可懂了?”

    待我从他饱含期许的目光中退出殿外,将这句话细细思索,又想到他平日总是一派和善的面容,惊出一身冷汗。

    起初宫中风言风语皆传祁颜会是下一任国君,连我都在思考到底要怎么才能万无一失地拒了同祁颜的婚事,可今日国君同我说的一席话,我怎么想怎么觉得,他是让我监视祁颜,并且通传给他的意思。

    我从前以为,我的一生都活在谎言和虚幻中,真是太可悲了。但纵观整个皇宫,也许世子和国君受的骗比我还要多。人得到一些就注定要失去一些,更何况他们自出生起便锦衣玉食,比寻常百姓要好太多,也就失去一些市井中的质朴纯真。站得越高,地方就越狭小,稍有不慎,便会坠入悬崖摔得粉身碎骨。

    鹅卵石铺成的宫道旁栽满绣球,一簇簇粉蓝色的花煞是好看。因怀了心事,脚下便有些虚浮,一不留神,我就撞进一个人怀中。

    “又在想什么,走路这样不小心。”

    含笑嗓音自我头顶响起来,我仰起下巴,入眼的是一片如月色般清冷的衣襟,心道果然是做贼心虚,背后不能轻易议论他人。

    不知祁颜是否也是应召入宫,大约瞧我魂不守舍的模样,身边又没带着侍从,放心不下似的要送我回寝殿。我拗不过他,只好悻悻跟在他身后,行过一段开阔花圃,周围看不见半点人烟。盘旋在心头的疑惑像烧开的沸水,汩汩冒上来。我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握住祁颜的锦袍衣袖,又不知该问些什么。

    祁颜转过身,也不催促,只静静看我。犹豫很久,我才踌躇道:“二哥,王上……是个怎样的人?”

    他上下打量我一会儿,眸色越深:“父亲同你说了什么?”

    我颓然松开手,后退一步:“没什么,只是很多时候我不知该将他看成是救命恩人,还是父亲。”

    正午日头正盛,刺目阳光晃得我一阵头昏,不大清明的脑海更是乱成一片,而午膳究竟用什么与国君是否想让祁颜继位两个难题依次浮现,我终于还是挑了个更要紧的问道:“二哥,你想当国君吗?”

    他似笑非笑地反问我:“你很想让我当国君?”

    其实谁做国君于我而言没有多少区别,只是寻常人都会希望他们的国君贤德持重,是一代明君,就如秦昭毕生所愿。无论如何,祁颜会是一位好国君。

    我才要回答,蓦然瞥见他眼底的笑意,这才回想起国君曾经的许诺。我若说希望他当国君,那不就是在告诉他,我想同他成亲?

    我狠狠剜他一眼,想了想,仍是郑重道:“若单指这一桩事,我想,二哥会是一位好国君。”

    他眼底隐有笑意,微微俯身靠过来,低沉嗓音响在耳畔,带了几分认真的意味:“世间险恶,九辞,你只需相信我,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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